寿:(坐在舞台中央)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娘觉得孩子不好养,就叫我做了和尚。九岁那年,我去表妹家玩,看见她那双眼睛,在半黑的屋子里面,晶亮亮忽闪忽闪的……(笑)回家就跟娘说我不干了。就这么着……我一步跨进了红尘。
[钟声]
寿:1968年12月10号,我今天就要走了……
娘:(上场)寿昌。
寿:娘!
娘:又要去看戏啊?那天我遇见个老尼姑,我跟她说我儿子是搞戏的。老师傅说戏说的是假话,佛教讲是打妄语,要你有空到庙里坐坐,消消业。(给寿昌穿长衫)自打留洋回来,就不穿长衫了,不穿长衫穿什么,忘了老礼就是忘了祖宗,忘了祖宗是什么……要看戏就快去吧,看不着头儿,又要说白看了。
寿:是,娘,我这就去,去看戏。
(娘下)
1:1921年,现实主义的易卜生在中国开始横行。
2:娜拉出走了。人们开始关心社会问题。
1:妇女问题。
3:生活问题。
2:我喜欢莎乐美,因为她诚实。
3:那样的诚实好吗?我觉得挺可怕的。
1:田汉写过一首歌,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是写给他表妹的,还有林,他的第二个妻子……
(众学生下)
[《天涯歌女》音乐起]
(渝拉着林上场)
渝:寿昌做过小和尚,后来他说,是看到我的眼睛还俗的。
林:真的吗?
渝:真的,我是他的花。林,喜欢看戏吗?
林:不喜欢,你呢?
渝:寿昌喜欢,我就喜欢了。
林:那你们喜欢的一样了?
渝:不全是,有些事是我顺着他的,为了他高兴。他高兴了,就带上我要好的朋友出去玩儿。
渝:林,你喜欢什么?
林:留声机,小时候,我拆过一台,想知道里面为什么会唱。拆开以后,它就不唱了。
到现在我还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唱。看,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怕……
渝:怕?我也怕。(像自语)我生病了,二十一岁就离开他了。(对林)走的时候我对他说,要你接替我照顾他,我就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别人我不放心。
寿:林,你为什么老不说话?
林:说什么?
寿:你喜欢莎乐美吗?
林:不喜欢,她太贪心了,而且危险,我喜欢娜拉。寿昌,别把贪心表露出来,那样没人喜欢。
寿:毁掉旧生活,背叛旧道德,莎乐美比娜拉彻底呀。面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林:中国人讲究修心性,讲究平和。
寿:好,修心性。修心性不向自己发问,修什么?修技巧,修计谋?要是学会向自己发问呢,就会明白自己。我有多少缺点,到底有多少缺点。坦白自己,对,像莎乐美那样去坦白自己,哪怕是坏的也得去承认它!
林:你就想说这个呀!那就拿我来说吧,我看戏就是为了解闷,找乐子,我可不愿意边看戏边找自己的短处。生活里烦心的事够多了,看个戏还要让自己痛苦,那活着就没意思了,真的没意思了!
寿:渝,你是暂时去了吗?
渝:永久的,我感冒了,然后发烧。后来回了湖南老家,还是发烧……
寿:进了家门,掀帐挑灯,看见我可怜的病人,我知道她快不为我所有了。
渝:哥,你回来的好,我能今晚死,就是幸福的了。
寿:别这样忧虑!好好静养吧,林有来信,替我们辞年呢。
渝:哥,你不规则的性格,丢下你我不放心,让林嫁给你吧,她是我好朋友。
林:好朋友!我做了他的妻。
渝:真好,你是他第二任妻子,林,不怪我吧?
寿昌和林:(同时念)我心里乱糟糟的,我不想在你和她之间徘徊……
寿:凉风袭来,拂过有你在的一切。
林:我是否能够在你和他之间继续生活?
林:寿昌,我来向你辞行。
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
林:两年时间不算长。
寿:我没带给你快乐,一点没有……(怜惜地去摸林的脸)
林:(躲开)
寿:去武汉再转大船,到日本写封信,报个平安。(把一个信封交给林)
林:(转向渝)渝,这是他给我的路费,要我去看看你喜欢的地方……
渝:别着急,林。等我走了,你再走吧!
林:嗯,你走了,我再走……
渝:林,喜欢看戏吗?
林:不喜欢,你呢?
渝:寿昌喜欢,我就喜欢了。
林:那你们喜欢的一样了?
渝:不全是,有些事是我顺着他的,他爱我,我是他的花……其实,他不懂花。
(林、渝下场)
寿:(自言自语)我是个什么人?渝跟着我凭空过了几年不规则的生活,二十一岁就离开了人世;我和林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却没带给她一点快乐。我是个什么人,什么性质的人?我没有生活情趣,做戏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他人评我,说我只读得书,弱点极多,习气极重;说我多才多艺,勿他勿我,有特性,却落落难合;说我不懂世事,多情多虑;说我志大才疏,思路有,思力薄。我常学托尔斯泰不断地自我剖析,觉得我自信力也很强的,浪漫比现实多。我有时觉得我壮心如火,我有时觉得我眼光如炬。我有时当着一种美景,便任着那种奇想学庄周做蝴蝶翩翩起舞,有时看着极壮烈、极辉煌的场面,每不知不觉泪如雨……
(众学生上场)
1:老师,你开办了南国艺术学院。
2:老师,你创立了南国电影剧社,第一次放映了俄国电影《战舰波将金号》。
3:老师,你兴办了南国剧社。
4:我喜欢听你讲课,口若悬河,从历史到哲学……我喜欢你“东拉西扯”。
5:老师,你说,西方哲学闪烁人性光芒。
6:你说,东方精神上善若水,崇尚天然。
1:东方落后,不能归咎于东方古老。
2:西方先进,也不能说他精神文明。
3:你说:思考后的话也许是伪的,你们别信。
4:你说:胡说八道没准那是真理。
5:你说:说真话有危险,那也得说。
6:老师,戏剧家必须痛感现实,戏剧家的责任是要让观众也痛感现实。
寿:说得对!戏剧的花儿应该在狂飙的时代中成长。不管说真话有多大危险,我是绝对不会背誓说谎的,不管什么样的迫害等着我,我有为真理而受苦的光荣!
1:老师,离我想干成的事还差多远?
众:多少距离?多少时间?
寿:(想了想)一天,明天。
2:明天?
寿:(激动起来)对,明天!来,为明天准备,为明天加油!明天……
[音乐起]
众:明天,我们一面读书,一面辩论,我们目光炯炯,不弱于五十年前的俄国青年;我们知道我们求的是什么,我们也知道民众求的是什么,我们是能在世界上创造新事物的青年,我们知道腐败必死,我们当占最后的胜利。我们目光炯炯,热情充沛,我们攒足了力气,攥好了拳头,打着桌子高叫“到民间去!”
官:(鼓掌上场)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有着无政府主义倾向,所以,自然形成一种风格。我是中央执委会宣传部部长,你好。
寿:……你好!
官:年轻的社长,民众艺术在教育未曾普遍的时候,是不容易谈的。
寿:是不容易谈,但是民众艺术总是为了推动社会向前。自由、叛道、反抗,是暗示将来社会的,艺术是“为人生”的。
官:既然“为人生”,就离不开现实,离不开当前政治……
寿:如此恳切,我对政治发生希望。可以直言吗?艺术同情民众,代表民众,而政治是主张维持现状,保守、迟疑。艺术家性急不能等,必然会反抗既成社会既成道德,艺术家是靠思想飞翔的。
官:……艺术家想飞可以飞,但不要妨碍地上走的呀。我热爱才华,但不欣赏狂妄。……我党愿与贵社长共同努力,以求心安理得之成功。此时,贵社若做些粗浅之作,仓率公演,本部亦不敢仓率允许。请接受中国国民党中央执政委员会宣传部禁演这部戏的公文。您那些恋爱的小戏,还可以继续演下去。实在抱歉,望以后常来常往。(将公文扔在地上,下)
寿:(拣起禁令,愤愤地)根除青年热情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众:窒息他们的正义感,迅速窒息,迅速管用!
寿:那么扑灭他们欲望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众:压迫、抑制他们成长!
(寿昌愤怒地将禁令摔在地上)
安:(上,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将禁令捡起)告诉青年要他们不软弱、不畏惧的手段是什么?
众:让他们正直、勇敢。
安:争取青年最美好特权的方法是什么?
众:使他们充满力量!
寿:这年夏天,在中国最炎热的城市——上海。蓝天空洞得吓人,柏油路上淌着汗,我们不期而遇。
安:他把眼睛长久望向了我,像是要我记得这热得让我无法遁形的炎炎九月。
寿:红色的花儿,比花儿红,这样的红!
安:是莎乐美的台词吗?
寿:你知道莎乐美?
安:我爱读王尔德,也喜欢莎乐美……我叫安,很高兴认识你。(伸出手)
寿:(伸出手)你好,我叫寿昌。喜欢莎乐美什么?
安:颜色……
寿:就那么一点颜色?
安:对,莎乐美的颜色,红色的莎乐美。……认识红色吗?
(寿昌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迟疑着)
安:重新介绍一下,我,俄国留学生,我叫安。
寿:安,我想通过戏剧把欧美的思想渗透到各行各业中去。
安:苏俄的思想才应该渗透到各行各业,列宁同志说过,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才能探索国家新的未来,希望你们把这些新思想武装进头脑,并传播出去,走向民间,做工农大众的戏剧。
寿:像无数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无关合理,也无须论证。
安:汉!
寿:我红色的莎乐美!
寿:安,我懦弱的心灵,会因为填充了红色而增添勇气,使我懂得勇敢。我仿佛遇着迅雷,命运不再不可抗拒!
[炮声]
安:听,日本侵略上海的炮声!
寿:我要投入战斗,让红色焕发出光彩。
寿:愿十九路军浴血奋战,死守上海。
安:南京政府不信任十九路军。
寿:那就打倒这样的政府。
安:你会被抓起来的。
寿:那样,我的信仰会更加崇高。
安:如果你牺牲了?
寿:用我的鲜血铺出我们国家的新未来!
(安下)
[炸雷声]
寿: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娘觉得孩子不好养,就叫我做了和尚。九岁那年,我去表妹家玩,看见她那双眼睛……(笑)就一步跨进了红尘。红尘滚荡,世事无常。1968年12月10号,我要走了,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进程中,走进“右派”的行列里,要走了……(寿昌显然有些疲惫了)
娘:(上场)寿昌,又看戏去呀?看戏写戏,写了这么多戏,娘啊,还是喜欢听老戏文。
寿:娘,那我就给您念段我写的京剧《白蛇传》吧。(走到舞台中央,坐下)“妻把那真情对你讲,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
(寿昌慢慢躺倒)
(娘与渝、林、安在舞台右后区出现,众学生同时在舞台左后区出现)
林:凄凄的,是芦叶婆娑临风,抑或君你在轻声低唤……
渝:不见君久矣,然君高风动态,实在念中,君要带妾寻一丝光亮吗?还是君要来妾处觅一栖宿?
安: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君大勇,妾如敬云山,君大才,妾如望云霓……
娘: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情。勿喜勿悲,听命天然……
众女:妾愿生生世世,不渝此情……
1:命运,我们的命运,就是用我们的整个青春为这个时代殉难。我们无从选择,无法超越这个时代,就像无法把握生和死一样。
2:我们只是拼尽青春去追求,去行动。我们要解决愚昧问题,什么是愚?
3:就是不自知,不自醒。昧,何为昧?就是不明白,不知道。
4:启蒙,要启蒙,就要掀开门帘,捅破窗户纸,睁开蒙着的眼睛看世界。
6:还要到山去看,站得高,看得远。
7:失败,我们注定失败,我们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是需要时间和气候的,我们注定做先驱,无法做元老。
众:上世纪初,我们依据自己的材料和拿来的材料,修筑了一艘船,船扬帆出海了。
1:在众多的建船材料中,戏剧是其中一部分……
全体:在众多造船者当中,田汉只是其中一员。
(全场肃穆)
[国歌响起]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人物:
菲道特·叶甫格拉费奇·瓦斯科夫(简称“瓦斯科夫”)——准尉,军事运输指挥员
玛格丽达·奥夏宁娜(简称“丽达”)——下士,班长
叶甫金妮娅·柯密里珂娃(简称“然尼娅”)——战士
丽扎·勃利奇金娜(简称“丽扎维塔”)——战士
索菲娅·古尔维奇(简称“索尼娅”)——战士
嘉丽娅·契特维尔塔克(简称“嘉丽娅”)——战士
[四野寂静,远远传来钟声和轻轻拍打岸边的潮水声]
然尼娅:多么宁静……仿佛是在梦乡……
瓦斯科夫:这里住过一个修道士,名叫列龚特。
嘉丽娅:他为什么住在这么清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