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纽约的中国人
住在纽约的中国人很多,如果走在曼哈顿的闹市区,你会看到各种不同种族的行人,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棕种人、黑白混血种人、黄白混血种人、不知是何种与何种的混血人。有人形容说,纽约的人种即是联合国展览,几乎汇合了地球上的绝大部分人种。
黄种人中,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都有。其中住在纽约的中国人就很多。纽约的中国城是美国最大的,漫步这个区域,看到的大都是龙的传人的面孔,偶尔也夹杂着些许白种人、黑种人或拉美人。听到的是广东话、福建话,也有上海话、北京话。单从建筑或人种看,使你会疑惑是否到了香港的某个区域,甚或是回到了广州。街道两旁商店林立,招牌上都是中文繁体字,使你在看够了花花草草的英文之后,顿生亲切感。鳞次栉比的商店经营的品种繁多,有中药铺、西药铺、中医诊所、西医诊所、牙医诊所、食品超市、面包房、海鲜鱼肉店(从中泛出一股在国内时很熟悉的特殊味道)、餐馆(有潮州餐馆、广东早茶、上海餐馆、四川餐馆、山东餐馆等)、旅行社、旅馆等等,而开的店铺最多的是金银玉石首饰行。也有部分中国人不住在中国城,而与其他族裔混居在一起。不住在中国城的中国人以知识分子居多。
我的学生W君与Y君夫妇即住在纽约皇后区的一个社区里,他们的邻居中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意大利人、韩国人、南美人。中国人里有来自中国内地的,也有来自香港的或台湾的。来自中国内地的人里,北京、上海、广东、福建、西安等地的人都有。
Y君
Y君是我的学生W君的太太,从中国内地的一座古都来到纽约已经八年。八年前她取道北京赴美国,我们曾经见面话别。此次与她在纽约重逢,觉得她的外貌没有任何变化,不同的是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一个她很满意的岗位上就职,收入也不错。
令我感动的是她身上仍然顽固地保持着的那种东方女性特有的品质。她虽然身处纽约这样一座繁华的国际大都会,生活方式却仍然保持着中国传统女性勤劳、节俭的品格。她的衣着仍然很朴素,还常常身着从国内带过去的普通衣衫,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显得很美。每日三餐,都是自己操心收拾,早晨上班前为丈夫和她自己做好早点(我们住在她家时又多了我们两个),晚上下班后再为全家烧晚饭。晚饭的剩余就是她第二天上班的午餐,中午只需在公司的微波炉里热热就行了。周末的时候能够放松一下,但此时又需料理家务,有时看看电视新闻或去超市购物就算难得的休息了。她的收入比丈夫高出四倍,但是她在家庭生活中仍然像在国内一样照顾丈夫,为他烧饭、料理生活。为了支持丈夫攻读博士学位,她辛勤工作,努力挣钱养家,没有半句怨言。男人差不多都有点儿病态自尊心,尤其是东方男子,认为在家里自己就应该比太太强,可是现实又往往并非如此,太太常常会比自己能干,这样心理就不平衡,此时就要与太太发生摩擦,冒出点点火花。每逢如此,Y君还能忍气礼让,当然,说到伤心时也未免泪光闪闪。但是,一旦事情过去,又和好如初,继续相夫教子。这样既能干又贤惠的妇女真是难得,尤其是在二三十岁的这一代里极为少见。所以有的很年轻的男孩子就开玩笑说,像Y君这样的女性简直是“稀有动物”。然而我觉得类似Y君这样的中国妇女为数并不少,这正是中国女性的可爱之处。
当然,在中国女性中,为了种种目的,到了外边,就抛弃丈夫,或抛弃男友,嫁给外国人的也大有人在。Y君就给我讲述过几个这样的故事,其离奇的情节与戏剧性完全可以充当电视连续剧的素材。但是像Y君这样的女人,却为丈夫、儿子和双方的老人保持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温馨的家是全体中国人最为珍重的感情港湾,是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无论是金钱、权势,还是国籍。
Y君夫妇都已过不惑之年,他们是经历过“文革”浩劫的人,他们自己或他们的父辈都曾经被迫中断学业或工作,上山下乡或下放劳动,体验过家庭被迫分割骨肉离散的痛苦。所以,不论足迹走到了何方,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他们都格外珍视家庭。Y君比丈夫先去美国五年,孤军奋斗,独自辛勤劳作,但她善于等待,终于等到了亲人团聚的这一天。
餐馆打工者
纽约市有一家著名的中国餐厅,开了好几家分店,上海风味,经营得红红火火,不仅华人喜欢,老美也喜欢。离开纽约之前正逢周末,W君Y君夫妇一定要请我们去这家餐厅吃晚餐,一方面是饯行话别,另一方面对Y君而言也是难得的休闲一刻。
店前装修、菜式,都是纯粹中国风格的。老板是移居香港的上海人,前堂领班和服务员,对中国顾客一律说上海官话。
特别吸引我注意的是这间餐厅的前台服务人员,他们一律男性,着统一的制服,不是服务小姐而是服务先生。特别之处还不仅仅是性别,而是他们个个都不像服务员,他们的气质表明似乎不是干这一行的,他们举止文雅,有的甚至气宇轩昂,让人感觉很不一般。
果然,因为都是中国人,用中文对话、点菜之后,就闲聊起来。他们说:幸亏今天老板不在,如果老板在此,绝不容许服务员与顾客聊天。
其中一位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站在桌旁写菜单时,也显得有点与众不同,不用化妆,上台就是长相出众的演员,而且作派温文尔雅。原来,他本是国内一间著名昆剧院的武生演员,到美国已经两年半了,因为不通英语,只能在中国餐馆里打工,收入倒还可以,只是非常辛苦。尤其令他觉得遗憾的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练功,武功都快荒废了。演员出身的人,自然对舞台有种特殊的感情,可是自己精通的是民族性极强的剧种,一台戏要生旦净末丑样样行当齐全,自己又哪有很多的机会在美国舞台上亮相呢?所以他说也许再干几年,还是回国的好。
另外一位本是上海的个体商人,原来是做丝绸生意的,赚了些钱,但近来觉得国内的丝绸生意不太好做,就想到美国来闯闯世界,寻找一些新的商机。来到纽约之后,才知道不懂英语的人在这里机会很少,只能在中国老板开的中国餐馆里打工,每天要干十个小时甚至十二个小时,非常累,如果早知如此辛苦,就不会来了。他刚到纽约一个半月,很后悔来美国,可是又不能立刻打道回府,想等到稍微有些积蓄后,就回祖国。
第三位的年纪稍微大一点,正值不惑之年,可是他听了朋友的蛊惑,离开故乡上海只身来到美国。他是家里的中流砥柱,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妻,除他之外的所有家庭成员均在上海。他来纽约已经半年,感觉就是工作太累,太辛苦,很后悔离开上海。因为不懂英文,既不会说,又不会写,又不会认,所以只能在中国餐馆打工,一切听凭老板安排,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头皮不能硬,硬了老板就炒你的鱿鱼,让你卷铺盖走人。此君本来是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干得很自由很随意,收入也不错,可是现在得根据老板的意志行事,他觉得失去了人的尊严,所以有些恼火。让他觉得失去了尊严的,还因他很少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他要有些积蓄了才好回去,但是纽约的房租很贵,住的地方又离餐馆很远,要坐地铁或者公共汽车。为了节约路费,他后来改骑自行车上班,然而纽约不像中国,它的马路上没有慢行车道,无奈只能自己格外小心着骑了。每天工作12个小时,来回的路上两小时,留给自己的只有十个小时了,除了睡眠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除去这三位之外,还有四五位像他们一样穿着制服的先生在店堂与厨房之间往来穿梭。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似乎觉得异常亲切,萍水相逢,就向我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过去只知道中国留学生在餐馆里打工,刷盘子洗碗,这次才看见了专职的餐馆打工者,而他们都是在国内有职业的人。
1998年6月于纽约
(原载《散文百家》1999年第3期,又载《深圳人》杂志1999年第6期)
阿顿
阿顿今年一岁半了,出生在休斯顿市,故取名叫“阿顿”。他是美国公民,可父母都是中国留学生,所以他的母语是中文。他刚呀呀学语,现在会说的中文词汇是:
“好!”“抱抱!”“妈妈!”“爸爸!”“灯灯!”“带带!”(指他自己的鞋带),还有“奶奶!”
爸爸是电脑工程师,妈妈是作家,遗传基因优秀,阿顿又聪明又健康。
他长着一个大奔头,里面的脑细胞非常活跃。他会察言观色,揣摩大人对他的态度。比如他父母给他买了一架小滑梯,放在他玩耍的大厅里,他常常站在滑梯的顶端,想要从上面跑下来。可是他绝不贸然地向下跑,他会仔细地观察站在滑梯下端的大人的态度。他笑眯眯地注视着你,如果他对你有信心,觉得你一定会接住他,他才快步地向下奔;如果他觉得对你没把握,他绝不会冒失地往下走,他会悄悄地坐下来,规规矩矩地向下滑。这小家伙真会保护自己。
他也很健康。他按时吃奶吃蛋喝水喝果汁,食欲旺盛,从不挑食。看着他用一双小手托着奶瓶美滋滋地痛饮的样子,真让人乐不可支。因为他健康,所以他老是无缘无故地笑,常常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刚刚学会走路,所以很愿意奔跑,从早晨一睁眼下地开始,直至再睡到眠床上,他总是不停地走、跑、爬,有时还跳。他很会运动,用运动保健康。
他也很勤劳。父母给他买了三辆不同的小推车,他常常推着它们奔跑,幸亏房子大,他从这头推到那头,推了这辆再换那辆,急匆匆地赶路。有时又忙于开灯关灯,看那电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高兴极了,口里念念有词,说:“亮亮!”还像完成了什么大工程似的,自豪地望着你。有时也忙着爬楼梯,从一层爬上二层,坐下,得意地笑着,像是又完成了一件功业,可是还没有坐稳,就又“出溜”“出溜”地滑下来,之后再往上爬,乐此不疲。妈妈在厨房烧饭时,他很愿意帮忙,开了碗柜开垃圾柜,愈帮愈忙。除去午睡和晚上睡觉,他总在忙碌中,有时忙得头上流汗,他却很得意。大人们不明白他在忙些什么,所以我赠他一个绰号,叫“无事忙先生”。
他还很喜欢冒险。他家后花园里有一棵很古老的大树,根部的硬木凸起在地面上,方圆之内的地上形成沟壑,凹凸不平。柔软的草地他不去踩,偏要在沟壑与树根之间走来走去。他的个子那么小,又刚学会走路,怕他摔跤,把他抱到平坦的草地上,他还没站稳,就立刻往树根底下奔,大概他觉得正因为凹凸不平才格外好玩吧。
有时他也很固执。他认定了的事,一定要做,成人如何制止,他也不听。比如忽然他的兴趣来了,非要打开碗柜不可,往外拿筷子、勺子、碗、盘。他的妈妈告诉他这个碗柜不能乱动时,他仍然继续把他够得着的东西往外拿。如果他的妈妈坚决地制止他的行为,进而把碗柜扣牢时,他就会着急地大叫。这时候,成人们就需要动脑筋想办法,以便成功地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的固执也曾使他的头上撞出来一个大紫包。那是在我国驻休斯顿总领事馆的餐厅里,副总领事江先生邀请林非和我以及当地的华裔旅美作家见面叙谈,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阿顿的爸爸下午七点才能下班回来,妈妈旅美华裔女作家陈瑞琳只好带着阿顿赴会。江副总领事和领事馆的其他官员都通情达理很有人情味,知道做母亲的难处,也欢迎这位小客人与妈妈作家同时参加。晚宴很正式,在总领事馆的大餐厅里,两位服务生都打着领结,气派文雅。可是阿顿不管场面如何隆重,依然在厅里跑来跑去,又看中了摆在屋角的两支高脚红木花瓶架,非要摇晃摇晃它们不可,然而那花瓶架上各放着一座很古典的青花大瓷花瓶,那可是我国的国有资产,不能打破的,所以我和瑞琳都非常紧张,约定每人负责一个花瓶架,目的是保卫花瓶,所以便跟着阿顿跑来跑去。阿顿领会了我们的用意,就一边笑着一边躲着我们飞跑,因为跑得太快了,收不住脚,一头撞在花瓶架旁边的墙上,疼得立刻哇哇大哭,之后脑门子上就鼓出来了一个大紫包。妈妈马上把一块红烧海参放在他嘴里,细言细语哄他,在座的诸位女性也都好言好语劝慰,阿顿一会儿就转悲为喜了。事后我们笑说:“阿顿大闹中国总领事馆。”
为了培养阿顿的独立精神,他的父母让他独自睡在一个房间里。父母住楼下,他住楼上。每逢午休或晚上入睡前,妈妈就把他送入房间,然后离开,只有一盏很暗的小电灯和几个毛绒绒的动物玩具陪伴着他,他会乖乖地入睡。幸好有个对讲机设备,妈妈能够在楼下听到他在楼上的动静。我问:“他这么小,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吗?”可是美国人就是如此地教育孩子。阿顿的妈妈说,第一天的时候,阿顿也哭,但是美国医生告诫她:“孩子哭是好事,锻炼肺活量,不要怕,也不要理会他。”果然,第一天哭二十分钟,第二天哭十五分钟,第三天哭十分钟,哭上几天,知道无望,也就不哭了。独睡的习惯自然而然就养成了。美国人从来不吓唬孩子,不给孩子讲什么鬼故事之类,但是他们会教育孩子如何认识大自然的规律。从小独自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是所有美国孩子的生活方式。
20年后,阿顿将长成为一个地道的华裔美国佬。在美国,像阿顿这样的新移民很多很多。我常想:像阿顿这样的美国人多起来了,会对美国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又会对中国社会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呢?只有寄望于历史的发展了。
写于199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