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舅舅真是神奇。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爸爸了,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的一切都由继母掌控着。怎么舅舅刚一回到北京,就能找到他呢?
舅舅看见我正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很艰难地,轻声地问我说:
“你巧姑姑好吗?”
我说:“巧姑姑好。”
他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继续问我说:“你的姑父是做什么的?他对你巧姑姑好吗?”
我说:“他现在是教书的。我不知道他对巧姑姑好不好。”
舅舅探究地望着我,没有再问什么。可是我却脱口而出:“巧姑姑不是喜欢您吗?她怎么跟姑父结婚了呢?”
我的困惑其实也正是舅舅的困惑。我不懂得姑母的婚姻,因为我是小孩子;舅舅不懂得姑母的婚姻,因为他远在沙场。
他也问到了我的功课,我的学校。可是我觉得,他谈论我时,总有点儿心不在焉;而谈论巧姑时,却神情专注,一往情深。
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向门外高声叫道:“勤务员,去食堂打饭,要点儿好菜,我要请我外甥女儿吃饭。”
在舅舅的房间里吃完了晚饭,他就把我送回了家。在我家的大门口,他把我抱下车来,轻声地对我说:“过几天我再来接你。”说完,就钻回了吉普车。
我喊:“舅舅,进来坐坐吧。”这个大门,不是过去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吗?
他说:“不进去了!”然后就在警卫员的簇拥之下,绝尘而去。
(八)
之后,我一直等着舅舅“再来接”我。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大约在距离第一次去招待所的一个月以后,我忽然收到了舅舅写给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你收到这封信时,舅舅已经出发了。奉上级命令,到祖国的大西北整编投诚军队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不再回到北京,而到其他地方工作了。舅舅希望你好好学习,思想进步,做个先进分子。一切要靠自己的努力。”
我本想再次跑到大华饭店去找他,但是他说“已经出发了”。我无法给他回信,因为他没有留下通信地址。唯一的办法是耐心地等待他的下次来信。然而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我一直思念着他。他没有成为我的姑父,是我觉得特别遗憾的一件事。
直到我中年以后,我才从小姨母的口中得知,姑母的出嫁伤透了舅舅的心。他从此就告别了北京,这里虽然是他的故乡,却也是令他断肠的地方。他不愿意再回来,也不愿意再看见与巧姑姑有关系的人。而在上个世纪50年代的那样一种社会氛围里,时时处处强调“革命精神”、“阶级斗争”等等,舅舅的这种“小资产阶级”情绪,就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终生未娶,始终独身。
青春年代是憧憬爱情的时期,也是最喜欢读爱情小说的时候。在当大学生的岁月里,我读过了中外古今林林总总的多种大部头小说,几乎所有的小说里都描写爱情。在这些数不胜数的爱情小说里,最让我难忘的,却是一本薄薄的,只能称之为中篇小说的小说,它就是德国作家施托姆的《茵梦湖》。我也知道,这部小说曾经醉倒过20世纪初的一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书中的男主人公直到老年,仍然面对着青年时代的恋人画像,深情地叫着:“伊利莎白!”虽然那位伊利莎白已经遵从家长的命令远嫁别人。老人对纯洁爱情的执著与珍惜,令我大为感动。我曾经痴迷地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吗?只因为所爱的人离开了自己,就终身不结婚?那大概只不过是虚构的情节而已。可是看到了我舅舅忠实的爱情观,我得到了答案。
后来我也清楚了,正是因为我的生母反叛包办婚姻,把我抛给了祖母,去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因此祖母断定,姑母不能再与外祖母家联姻,于是做主,让她嫁给了一个追求她的人。不善反抗的姑母也曾试图把握自己的命运,她曾想:只身离开北平去寻找心上人;但是我的庸俗而恶毒的继母威胁她,说是只要姑母敢于离开北平,就告发她“私通八路”,这可是会祸及全家和“株连九族”的事。善良的姑母不愿意因为自己,连累母亲和高龄的外祖母(她老人家住在我们家里),以及未成年的我,而未能成行。姑母为此牺牲了后半生的幸福。她当然不会向我这个小孩子倾诉内心的痛苦,但是我看见她常常暗自流泪。她去世前不久,还向我打听是否有舅舅的消息。
(九)
当今天,有人宣称,没有肉欲就没有爱情的时候;当今天,我们常常从媒体的报道中得知,有的人动不动就上床,动不动就离异,动不动就对宣布分手的前情人或前妻、前夫施加暴力甚或是将其宰杀的时候,舅舅对待爱情的古典式态度,倒显得有点儿“另类”了。也许,恰恰是这种“传统”的爱情方式,能够令现在的少年、青年耳目一新,心向往之。因为舅舅一直把自己的爱情,守护在精神的层面上,心灵里,而不是如某些主张那样,直奔“性”的主题。
在我的心目中,舅舅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高尚的人,大写的人。他有真性情。他懂得什么叫做真爱。他爱自己的祖国,祖国危难时,他就挺身而出。他爱让他钟情的女孩子,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都在心里珍藏着这份爱。
他是真正的君子。
(原载《神剑》文艺双月刊2004年第6期)
缅怀齐越先生
自从齐越先生仙逝之后,我就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他。
他不仅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名人”,他还是一位正直、清廉、严于律己、宽厚待人的仁慈长者。我非常敬佩他的人品。
我第一次看见过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齐越先生,是1959年的春天,在中央广播事业局(现广电总局)的一间大会议室里。那时候的齐先生正值中年,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留给我的强烈印象是严肃。后来,在同一年的8月,我大学毕业,被分配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组。再后来,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结束了在河南淮阳“五七”干校的劳动改造,又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编辑。缘于此,我有机会多次见到他。
1975年,性格耿直的齐越先生因为坚决抵制所谓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而被当时的掌权者调出了敏感的播音组,调到了刚刚恢复不久的北京广播学院,可是因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调动的公开理由是支持播音专业办学。众所周知,当时北京广播学院的文科,只有一个新闻系和一个外语系,这样,身在播音专业的齐越先生,就与我成了同一个系里的同事。办公室都在5号楼的同一层走廊里,又经常在同一间房子里开会,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多了起来。
1977年1月8日,是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当时由《诗刊》社出面,组织了大型的诗歌朗诵与歌曲演唱会,先后在工人体育馆和全国政协礼堂演出了多天,作为对敬爱的周总理的纪念。事前,大会的组织者邀请齐越先生出演一个朗诵节目,我很荣幸地被聘请为齐越先生的女声搭档,与齐先生共同演出。因为这次大型演出活动,是“文革”结束后文艺界的第一次聚会,又具有特殊的意义,在“十年浩劫”期间被打成各种各样“分子”的文化界名人,都纷纷来到舞台上亮相。因此,这次活动就获得了名副其实的“轰动效应”,各方媒体纷纷进行报道。全部演出结束时,文化部部长茅盾先生,在全国政协礼堂,接见并宴请了参加此次活动的全体人员。由新华社记者抓拍的,齐越先生和我在现场演出的照片,竟然在王府井和其他繁华地带,展览了整整一年。感谢齐越先生的夫人杨沙林女士,她从新华社图片部拿回了两张照片,齐越先生送给我一张,我至今珍藏着,作为永久的纪念。
我一向视尊敬的齐越先生为长辈。这次演出,使我与齐先生有了比较多的接触机会,也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非常敬业。他是我国最著名的男声播音员,有多年的朗诵经验。可是,当他面对着大会组织者交给我们的朗诵稿时,却像一名新手那样认真准备——反复读稿子,反复用笔断句、画轻音重音,反复默念,反复体会稿件的精神,还与我这个敬他为师长的人反复地进行讨论和切磋。我知道他对周恩来总理有着深厚的感情,周总理生前,在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视察工作时,曾经专门看望过他。所以,当他和我排练节目时,我常常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在“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诗歌朗诵会”上,肖凤与齐越先生一起朗诵。
1977年1月,北京工人体育馆
齐越先生对晚辈慈祥而厚道。当时的演出,有时在下午,有时在晚上。那时的演员,没有专车接送,需要自己坐着公共汽车前去报到;也不提供工作餐,一切生活问题,都由参加演出的人员自己解决。为了准时抵达现场,齐先生决定,每天我们都一起出发。而每次我到齐先生府上向他报到时,他都会关切地询问我,吃饭了没有。有一天是晚上演出,而那一天我比较忙,齐先生询问我时,我如实汇报,他立刻请他们家的阿姨,给我煮了一碗肉丝面。这样的生活细节,令我难忘,更令我体会出,在齐先生严肃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颗很人性化的心。
上个世纪的80年代后半期,在评定职称的程序里,我又有机会和齐越先生共事。当时,由北京广播学院院方确定的,中国语言文学学术评审组成员里,既有齐越先生,也有我,还有另外的三位教授。我们认真地工作,兢兢业业,把多位申报职称的教师材料上报校方。大家都是无偿劳动,加班加点,工作得既和谐又愉快。齐先生是组内最年长的人,他从来不摆名人架子,大家都很尊敬他,也很喜欢他。他又非常正直。有一次,在报给我们的材料里,发现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某系(那时已把大系分成小系)把矛盾上推给我们,当事人也找到学术组来申诉。齐先生在了解了详细情况之后,坚决主张公正处理,责任不上交也不下推。他处理问题的态度,让我对他充满了敬意。他对我说:“我最不能容忍不公正。”这句话,的确是他性格的写照。
齐越先生的学问和涵养都很深厚,他见多识广。从1980年起,我的几本文学传记开始在数家刊物上连载,我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肖凤”,这是从我的本名简化而来的,借用李商隐诗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寓意。1982年中国作家协会吸收我入会时,我注册的就是这个笔名。此前,我征求了几位我尊敬的长者的意见,其中包括齐越先生。齐先生看后说:“行,很好。”笔名和艺名的事,他见得多了。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组里,不少著名播音员用的都是艺名,比如,夏青本姓“耿”,林田本姓“翁”,王欢本姓“单”,等等。有了我所尊敬的长者和读者朋友们的认可,我对自己的笔名就更有信心了。
齐越先生作风简朴,严于律己。他是名人,又是老革命,学院负责人准备为他和同样是老革命的康荫先生(当时是新闻系的系主任,1937年从上海徒步到延安参加抗日)配备专车接送,他们两位都住在总局老302宿舍,年纪又都大了,理应如此。但是这个决定却遭到了齐先生和康先生的一致反对。他们坚持与大家一样,坐大班车,直至齐越先生去世。顺便说一句,康先生如今已90岁高龄,若来学校,仍坐大班车。
齐越先生伉俪一直居住在老302北院的一套两居室里,面积很小。加上他们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显得很挤,很局促。总局的领导班子换了一届又一届,他们全家依然住在那套小房子里。齐先生是书生本色,内心很清高,在物质方面提要求,他难于启齿。其间,某届局长知道他的分量,又知晓了他的困难,做主分配给他一套大房子,地点在朗家园,紧靠着马路的一座塔楼里。一次在班车上,他指着那座临街的楼房对我说:“这么吵的房子怎么住呢。我只能谢谢他们的好意了。”之后,总局的宿舍盖了一批又一批,许多人的居住条件先后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可是直到齐越先生逝世,他们一家仍然住在那套两居室的小房子里。
齐越先生来到北京广播学院播音专业,为播音专业和北京广播学院树起了一面大旗,还为北京广播学院带来了一个“人大代表”的名额。20年左右,他为国家培养出了许多著名的播音员和主持人。家喻户晓的敬一丹,就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齐越先生虽然仙逝了,我相信,北京广播学院的广大师生会纪念他。作为晚辈和同事,我也会永远地怀念他。
(原载《北京广播学院老教授协会纪念建院50周年文集》,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