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姑姑是一位特别温柔、特别善良,又有点儿脆弱的人。她天生的身材窈窕(不用减肥),不施任何脂粉就如当代化过浓装的美女一样,眉清目秀,面容娇好。当时,她刚从一所著名的女子中学毕业。祖父自己虽然留过东洋,理念却有点儿守旧,他老人家认为,女孩子高中毕业也就够了,不必再上大学继续深造。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既然这个家里世世代代都尊崇“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道理,女儿对知识的尊重与向往,从她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开始了。刚才说过,姑母的性格比较软弱,她不善于反抗,难以作出违背父亲或者母亲意愿的事。虽然不能升学令她很苦闷,她也只能待在家里,看看书,聊以自慰了。
舅舅和巧姑姑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又亲上加亲,且来往密切,他们从孩童时代起,就经常在一块儿玩耍了。姑姑的性格温柔安静,舅舅的性格热烈刚强,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如亲兄妹一样地相处,和谐而亲切。他们的关系中,既有友情的成分,又有亲情的成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就先后到了豆蔻年华的岁月。此时,双方的心中,都逐渐地萌动起了另外一种神秘美好而又不知名的情愫。古今中外,人们都称这种情感为“爱情”。
爱情的种子,在这一对青年男女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舅舅仿佛永远是巧姑姑的保护人,他爱她的温柔与善良,当然也爱她的天生丽质。巧姑对待舅舅的情感里,除了爱慕之外,还包括着些许崇拜。舅舅的聪明睿智和学问渊博,很令她折服,她最愿意拿出在读书时遇到的问题,向他讨教,听他细声细语地讲解。说来也怪,舅舅平时说话,一向高声大嗓,可是只要面对巧姑说话,立刻变成细声细语。
20世纪30年代,在我国的那一代青年男女中,有人的两性观念已经相当开放,可是舅舅与姑姑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却是传统而含蓄的。巧姑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舅舅送给心上人的生日礼物仅仅是一支钢笔,因为他知道巧姑喜欢看书写字。钢笔杆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这就算是舅舅送给巧姑的定情物了。好在他们两人之间非常默契,一个眼神就能沟通,不必有更多的语言,或者海誓山盟。这种由两小无猜的情谊,自然而然地演变而成的爱情,彼此了解和信赖。两个人都明白,自己是对方心里的“唯一”。以后,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从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的。所以,每逢星期日,舅舅都要从西直门外的海淀,赶到西城我们家,表面上是来拜访世伯父母,实质上是为了看望巧姑姑的。
舅舅和巧姑恋爱,在两个家庭中,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除了祖母之外,人人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祖母不赞成这件事的原因,与恋爱中的男女主角并无关系。祖母不满意的对象是她老人家的儿媳,也就是我的母亲,我舅舅的妹妹。人说“爱屋及乌”,祖母是“厌屋及乌”,此事还是留到下面再谈吧。
(四)
想不到的是,1937年,日本侵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全面的抗日战争爆发。
像无数的爱国青年学子一样,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舅舅决定弃学从军。
不过,他把自己的这个决定,首先吐露给了好友——我的父亲。在书房里,当只有他们俩人在场的时候,舅舅对爸爸说:
“我准备离开北京,到后方去,然后再去前方抗日!”
爸爸很关心舅舅的专业,他知道好友是位优秀学生:“可是,你的历史呢?”
“历史?现在还谈什么历史?过去的历史早有定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学说林立,秦始皇焚书坑儒,秦桧遗臭万年,等等,等等,再去重新考据钻故纸堆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卢沟桥的炮声已经打响了,小日本竟敢打到北平来了,中国需要岳飞,需要史可法,如果不坚决抗战,也许我们的历史就要完结了,就再也续不下去了!”
“可是,令尊大人能够准许吗?”
“正是要瞒着他老人家呢。所以才来跟你商量。如果家父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岂只是走不成,假如他老人家一动怒,恐怕我连书也念不成了!不过我的决心已定,这次是非走不可了,此事我是经过郑重考虑才决定的。我的决定只告诉你,还要拜托你替我保守秘密。当然这句嘱咐是多余的,你从来就是一个嘴巴很紧的人。”
“这个你放心。你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
“这个——还有——还有巧妹妹。”一向快言快语的舅舅,只要在别人面前提到巧姑的名字,就会结结巴巴,吞吐不利。
“你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可是伯母总是不应承。我走后,请你多多关照她。我会设法托可靠的人给你们带信。等打败了日本人,我会马上回北平。让巧妹妹等着我。”
“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需要盘缠。我不能去向父亲要。跟母亲要呢,她会盘问我,还会去报告父亲。所以,所以只能求你设法。”
“知道了。今天家里人多,不便去取。明天下午五点,请你再来,我请你吃晚饭,为你饯行,也是为了让你和巧再见一面。当然此事只有你我知道。盘缠明天下午见面时就能交给你了。”
第二天,舅舅如约来到我们家。爸爸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只袖珍小箱子,里面放着二百块袁大头。不论舅舅的目的地是延安,还是重庆,这二百银元,足够他在路上应付开销,顺利抵达终点站了。
舅舅此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告诉巧姑姑,他即将远行,而他这次远行,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尚不清楚。他们何时再能相见呢?这是他最悬心的问题。他要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心迹,请她无论如何,一定等着他。
可是他的这些话,却没有机会明说。因为他和爸爸从外院的书房步入中院的饭厅的时候,祖母和巧姑姑已经坐在那里等候着。对舅舅的来访,老太太既未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也未表现出特别的冷淡。老太太的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舅舅已经习惯。父亲和巧姑也都明白,母亲大人的情绪,并非针对着今天下午的来客;她的心里不痛快,是因为儿媳刚刚过了满月,就把孩子扔给了婆家,自己跑回娘家享清福不算,还向儿子挑起了婚姻危机。儿子的婚事是两位同窗好友“指腹为媒”的,儿媳的反叛,也许会葬送这两个家庭的情谊。
在这样的情境下,舅舅即使有千言万语,也不便对巧姑姑说。而天真纯朴的巧姑姑不明就理,以为今日的相见与过去的历次相见,没有什么不同。她万万不曾料到,也许今后,两人就各自天涯,难以相逢了。
(五)
舅舅秘密地离开了北平。后来才知道,他有时步行,有时乘车,辗转地到了延安。他参加了八路军,走上了抗日战争的前线。
而当时仍然住在老北平的我们,爸爸和巧姑姑,从此就失去了有关他的音讯。
八年抗战,终于取得了胜利。可是,舅舅,依然音信全无。
20世纪40年代的后半期,在老北平百姓的生活历程里,是一段最黑暗的日子。当时的政府控制着金融,银行里发出来的钱币,一会儿就更换一种,什么“法币”,什么“金圆券”,那些贪官污吏,把平民百姓兜里的最后一分钱,都搜刮到自己的口袋里之后,就跟随着战败了的军队,逃到台湾海峡的另一岸去了。
就在这样的时日,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拼命地敲着我家的大门。门上的铜门环被敲得震天价响,两扇木门被敲得几乎晃荡起来。伴随着大门与门环的震响,还传来了嘈杂的、粗暴的叫喊声:
“开门!开门!快起来!查户口!”
祖母被这阵吵声惊醒,立刻起床穿衣。
我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帮人进入了我们的卧室,带着寒气。我立刻把身体缩紧,把被子蒙在头上。
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冲着祖母叫喊:“把户口本拿出来!”
祖母赶紧打开抽屉,把我们家的户口本交给他们。
那时晚上经常停电。这晚恰巧又是停电的日子。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另一个人拿着户口本验看。那个打手电筒的人,先把亮光对准他同伙手中的户口本,再把亮光移向我们睡觉的床,进行核对。大概是他发现了我把被头蒙得很紧,于是又用嘶哑的嗓音冲着祖母叫喊:“睡在这个被窝里的是谁?”
祖母赶紧回答说:“是孩子,是我的孙女。”
还是那个嘶哑的喉咙:“让她把脑袋伸出来!验看验看!”
祖母说:“孩子还小,她睡着了!”
嘶哑喉咙说:“不行!不管大人孩子,一律验看!”
祖母不得已,轻轻地拍拍我的背。其实她知道我已经被吵醒了,只是保护着我,怕我被吓着。我只能不情愿地从被子里面钻出脑袋,就看见了几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因为室内没有灯光,只用一支手电筒照明,几个来人的面孔显得狰狞可怕。
作者四岁时与姑母
(赵敬止女士)合影他们在卧室、书房、厨房、院子等地方前后左右地仔细搜寻了半天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多余的人。然而他们并不甘心,厉声问祖母:
“××呢?”他们说出了我舅舅的名字。
祖母用沉默回答他们。
嘶哑喉咙咆哮道:“××呢?他是不是来过你们家?”
祖母镇定的声音:“不知道。没有。我们两家不来往。”
嘶哑喉咙说:“听说他回北平了。他要是来你们家,你们得向我们报告。听见了没有?”
这些人就是当时的保甲长,最基层的政权,凶恶如虎狼。他们是冲着舅舅来的。
从此以后,在我的心里,舅舅的名字,变得更加神秘而高大。
情报真是政治斗争中很有用的东西。亲戚都不知道的事,保甲长们竟然闻风而动起来。
(六)
1949年1月30日,北平和平解放了。那时,我是黄城根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一天,我刚上完第一节课,下课铃声还没有响完,学校传达室的老头炳林,就站在教室门口,高声地喊我的名字。他显得有点儿着急,大概是已经在门外等待好久了,一直等到我下课。
炳林老头是学校的门卫,细长的个子,慈眉善目,在学校当传达差不多一辈子了。他熟悉所有的学生,学生们也都喜欢他。老师们都直呼其名“炳林”,学生们也跟着老师这样叫他。这种没大没小的称呼法,他一点儿也不生气,总是微笑着面对所有的人。他年纪渐渐地老了,学校就把他的儿子招来做帮手,儿子与他长得很像,于是大家都称他的儿子为“小炳林”。平时跑腿找人的事都由小炳林代劳,今天却是老头亲自出马找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朝他发问:
“炳林,是叫我吗?什么事呀?”
炳林很焦急地对我说:“有一个解放军的军官,腰里别着手枪,后头还跟着两个勤务兵,到了学校传达室,说是找你,下了学接你回家,还说是你的亲戚。我等了好一会儿了,等着小炳林打下课铃。你有这样的亲戚吗?”
我的脑袋里立刻有不少蒙太奇闪过,然后抬起头来回答炳林:
“有。那一定是我的舅舅。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传达室里等你呢,来了好一会子了。”
我马上三步并做两步地朝着传达室飞奔。
奔进传达室后,果然看见有一个个子很高、身材魁伟的军人。他有一张清癯的面孔,细眉细目,看上去很慈霭,一点儿也不威严。他穿着一套黄色的棉布军装,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棉布军帽,与我几天前去西直门列队欢迎的解放军士兵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支手枪,身后还站着两个很年轻的战士,他们的腰带上也别着手枪,正用警惕的眼光扫射着周围走来走去的人。
一看见我走进传达室,这位中年军官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用他的一双大手拉住我的手,很亲热地叫了一声我的乳名。其实他过去只见过襁褓中的我,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像父亲,所以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外甥女。果然,在叫过了我的名字之后,他补充说:“你长得真像你爸爸!”
我也脱口而出地叫道:“舅舅!”
他又惊又喜地问我:“你怎么会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您。我奶奶,我爸爸,我姑姑,常常说起您的名字。我的亲人里头,只有您一个人是八路军。所以,我一看见您,就知道是我舅舅。”
听了这话他高兴了,说:“你放学了吗?若是放了学,舅舅接你到军区招待所里看看去!”
我说:“好!”便赶紧跑回教室,收拾好书包,向同学们道了别,又跑回了传达室。
(七)
舅舅拉着我的手,后面跟着他的两个警卫员,我们四人上路了。警卫员之一把我抱上了停在校门口的美式军用吉普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吉普车。
北京老西单商场的南侧,有一条胡同,靠近胡同西口,坐落着一家名为大华饭店的建筑物(地理位置就是今天的西单购物中心,大华饭店早已被拆除),这就是当年解放军刚刚进城时的华北军区招待所。从黄城根小学所在的西四牌楼北边,到大华饭店所在的西单牌楼北边,用现在的眼光看来,是一段很近的距离,坐在吉普车里,转眼之间就到了。
舅舅把我抱下车,拉着我的手走进大门。站岗的战士立即举手向他行军礼。
舅舅住的房间很朴素,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把软椅,还有一张用餐的方桌,方桌旁边摆着两把椅子。
他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请我坐在方桌旁,好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是他踌躇着,可能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长大成人后才明白,一个成年人是很难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袒露心扉的,况且他想谈的还是有关他的爱情。小孩子是不懂爱情的。
舅舅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对我说:“我已经去见过你爸爸了。我想介绍他去华北大学学习,让他参加革命工作。可是你的继母不肯,不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