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了10年挫败与摸索,巴尔扎克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事业,他要成为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他可以给畸形的巴黎及全世界进行心理疏导,并为其医治,即使无法使它痊愈,起码可以绘出它的肖像,记录下时代的声音,并且作为一个审判官和文学工作者,来揭露和批评这个世界的不正常现象。如果说他首先发现的是自己巨大的工作能力的话,那么接着他又发现了运用这种力量的目的之所在。在这个过程中,巴尔扎克也找到了他自己。在这以前,这些力量只是堵塞在他心里,他始终觉得这些力量是抵挡不住的,它们最终会把他带到那广阔无垠的世界之中去,行走在时代之初。他说:“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同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我去追求权力与荣誉。”
有阵子,巴尔扎克迷上了政治。1830年的“七月革命”使中产阶级再度掌权,巴尔扎克因此想赢得两个选区的选举,幸好选民们没有把票投给他,否则他定会错失成为大文豪的计划,而后人也将失去多部文学珍品。
回想一年前,巴尔扎克还因为一封信的邮资或搭乘一趟公共交通的开销而胆战心惊,甚至为了避免把衣服穿破不得不留在家里。1832年时,巴尔扎克还写信给母亲说:“早晚我一定会发财,或者是当作家,或者是从政,或者是入新闻界,或者在商业上一炮而红。”如今,世界各地都有人在看他的书,连年迈的歌德都对他赞赏有加,各报章杂志更是以高酬劳向他邀稿。
巴尔扎克的才智不只统驭议会、证券交易所或是豪华舒适的家庭生活而已,他要统驭全世界,每逢他想逃离自己的命运,却总是被无情地赶回囚室般的写作间去继续工作。
假使文学就是他活动的领域,他可不愿随便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就算了事,他要写尽尘世的七情六欲和世间所有的生活形态,并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联系在一起。他计划让个别的角色在不同的书里重现,不使各部小说彼此分离,因而写成了一部完整的当代文学史,其中包含各阶层、各行各业、各种思想情感和社会情况。
30岁的巴尔扎克还不知道他从事的工作范围是多么的大。在他写《人间喜剧》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竟然是在记录一个时代的史诗,而作为作品背景的这些事实是时代告诉他的。当他的心灵完全被艺术家这个词占据之后,这个伟大的图景已经展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30年无比辛酸的经历却还是不够用来充实这个图景,使其变得具体可执行。
三十而立
自1831年出了第一本有分量的书以来,巴尔扎克便永远成了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艺术家,他成长的岁月已经到了尾声。无论是巴尔扎克的外表、艺术发展或是道德观点上都不会再有决定性的改变了。找到了生命的方向以后,这位有丰富创造力的作家已安排下工作计划,正式投入到事业当中去。只要他的生命仍继续,他的日常工作的节拍便不会中断也不会减少地继续下去。从他投身于事业的一瞬间开始,这个事业的规模事实上是十分庞大的。文学创作中的巴尔扎克,可称得上是近代文坛里所能寻到的创作上有耐久性的最伟大的例子,他以他巨大的力量笔直地挺立着。
尽管整个事业突飞猛进,但巴尔扎克的外表却再也没改变。倘若把他50岁的形象和30岁的样子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他只是多了一丝白发,眼眶下多了一抹阴影,以前红润的容颜被少量的苍白所代替,但是大致外形却没多大的改变。当他更年轻的时候,他的那些男性特征已基本上定型下来了。令人奇怪的是,这位矮小、瘦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竟复原为那个圆脸的胖男孩儿了。
巴尔扎克额头饱满光滑,上面顶着的却是并不干净的一头密而长的头发,脸上的肌肉松软,皮肤油腻,髭须稀少,五官宽阔不分明,给人的印象是贪图舒服和享受,终日不劳作、又吃得很多。可因为他的外表便否认了他的才华和天赋那就大错特错了。巴尔扎克体内排山倒海的文学创作力量便蕴藏在他松软的下巴里,他的看似臃肿的身体如铜铸般坚强,硕大、宽阔的体态实则充满活力。在巴尔扎克成名后,曾有雕塑家想让他散放出天才的气质,便让他的眉毛高扬,并将其塑成往外突出,好像作家的思想正从局限的头颅里往外喷涌;也有画家设法以白色僧袍似的衣服将他突出的腹部藏起,使整个体态收紧有神。而罗丹则在作品中赋予他痴狂恍惚的神情,好像他刚从凄惨的幻觉中清醒过来。这些艺术家似乎都觉得他的容貌五官不够出众特殊,因而作刻意的强调,以使得巴尔扎克的天才气质显现出来。
巴尔扎克的相貌确实太过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如贩夫走卒一般普通。法国的高层知识分子约可分为明敏纯练的贵族型和表现一般人民的颓废型两种,而巴尔扎克既不是贵族型,也不是颓废型,他应该是属于自然型。如果让他站着摆满臭鱼烂虾的摊位后,那便与鱼贩肉贩毫无两样。如果让他去伪装农夫、挑水夫、船工,那他一定无法让内行们察觉。最适合他的打扮就是身着衬衫或随意穿着,这样显得他很真诚而自然。如果他头发抹上香油,眼前弄副架鼻眼镜,刻意打扮成贵族模样,就会显得像个冒牌货。他身体上的特征,也如他的写作,充满活力、愉悦与充满力量。正如他的文学创作一般,他的艺术造诣和成就贵在平实自然,而不在空洞炫彩的辞藻和一些花把式。
可是一旦巴尔扎克拿起了笔,外表脑满肠肥庸俗平凡的样子便立即消失了,因为一股光芒四射的生花之笔的激流像电一般地感染了这氛围。在他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时,宣讲哲学或简述政见时,他能够吸引住所有倾慕的眼光。在他嘲弄、吹牛、哂笑和陶醉他的听众和他自己时,他小而有神的眼睛里会迸出了富有戏谑性的智慧火花。
巴尔扎克身体上的活力,也跟他的书本一般具有无比的魔力。不论他做什么,似乎都有多于别人十倍的威力。这使他的笑极富感染力,而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会使人忽略他的满口坏牙。他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在旅行的时候,每隔半个钟头他就要多丢给马车夫一笔小费,要他快马加鞭;他工作起来也没有昼夜之分,他可以24小时坐在椅子上不挪半步不停地写,常常一天下来要写坏许多支笔。有位诙谐的花边新闻作家这样描述面对食物时的巴尔扎克——看见成堆的漂亮梨子和桃子,他的嘴唇战栗着,他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他的双手因喜悦的期盼而抽动。他除去了领带,敞开衬衫领口,他开怀地笑着、喝着,手里握着水果刀,切进一只多汁的梨肉里。
巴尔扎克天性随和开朗,同孩童一般。虽然他明知自己每每出现在公众场合便会引起惊天动地的反应,使得同行们困窘不已,很多同行在背后说他坏话,批评他没有风格,但他却总是说他们的好话,并把书献给他们,不仅如此,巴尔扎克还在他的作品《人间喜剧》里提到这些对他颇有微词的同行们。他并不太在意几法郎的多少,在与出版商讨价还价的拉锯战中,他的目的也并不是想多榨出几法郎来,而是他想通过这个过程让他们瞧瞧他才是这场游戏的主导者。他有时也会说谎,但并非与人格相关的蓄意欺骗,而是他纵情于自己丰富洋溢的想象力和幽默感里。他晓得人们嘲笑他的举止像个孩子,他就故意装模作样地将孩童般的举止再夸张一番。他会告诉朋友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虽然他们一点也不相信,可是第二天早上却已经传遍了巴黎,他因此更把故事重重地添枝加叶一番。
巴尔扎克所依赖的不是自己的名声或成功,而是他对自己身体上、心智上沛然的活力的了解。他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特质所带给自己的充盈之感,毫不忧惧,既不自我批评,也不作反省的分析。在写给一位公爵夫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在我5尺2寸的体内,压缩着各种想象得到的矛盾和冲突。如果有人说我虚荣、夸张、顽固、粗鲁、轻浮没教养,脾气变幻莫测,那和说我节俭、谦虚、勇敢、勤劳、彬彬有礼一样正确,我听着一样愉快。
虽然经历了多年勤俭朴素的生活,但在物质方面,巴尔扎克向来很大方,只是对于时间,他却分外吝啬,他曾说过“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给这个世界”,因此他的生活里没有从事社交的闲暇。他一生中真正有深交的人不超过10个,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在巴尔扎克30岁之前便已与他熟识了。
在他那狭窄却持久的圈子里,女性们占了主要的地位。他的大多数信件,十分之九都是写给女人的。他向她们无拘无束地倾吐,把自己的内心世界赤裸裸地呈现给她们。巴尔扎克常常在数月的沉寂之后冲动地把自己的思想和感觉一股脑儿吐诉给一位素未谋面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士。他从来不给男人写一封亲昵的信,从不曾向如雨果或司汤达之类他同时代最伟大最驰誉的作家们倾吐过他内心的冲突或艺术创作的问题。因为他习惯于垄断一场谈话,迫不及待地去继续他的神侃,而绝不等着听别人的吹牛,因而他毫无兴趣与那些同伴作家们通信或谈话。他不需要友情的刺激,恰恰相反,他需要内心的紧张得到一种松弛。
1833年,巴尔扎克的作品轰动一时,但却还没有人真正地了解他的天赋,只有一位巴尔扎克新结识的贵族夫人写信给他,衷心地称赞他是“在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作家,只有巴尔扎克自己可与自己相比”。她热切地盼着他能发挥最大的潜力,迫不及待地要看到他达到艺术的巅峰。
与和女士们的交情相比,他与男人的交情就少得可怜了,与他相交密切的都是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如果说他需要女人是为了协助自己和让自己心理轻松,他需要男人则是因为依赖他们,在工作之余这些人可以随时随地能够协助他。如有位德·马尔贡先生在自家的寓所里备有一间舒适的房间,随时提供给巴尔扎克作工作间用。而早年扶助过巴尔扎克的达勃兰叔叔更是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一位无名气的画家则是因为曾与巴尔扎克共住过一栋楼房而相识。纳克尔医生照顾他的健康直至他去世,这位医生除了行医道之外,还在小说方面常给予这位大作家一些忠告,有时还会借给他几百法郎应急。一位裁缝曾在众人之前先发现了巴尔扎克的才气,并一直以来都很尊敬他,不仅任他赊账,甚至还借钱给他,让他到店里来躲避债主。不论巴尔扎克曾欠下多少钱,这位好裁缝都悉数抹掉。而天才偿谢的方式也真是别具一格,他们能使自己的债权人名留千古。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写下了几行话:“他缝制的一袭衣服,足以使人在任何聚会里显得高贵出众。”这样的宣传立刻使他身价百倍,裁缝店门庭若市。
这些就是巴尔扎克的少数朋友,但是已经足够了。他已不再需要刺激、讨论、广泛的阅读、新引进的知识或新的朋友,因为他已准备好了一切。他曾说过:“一棵大树会吸干它周围的土壤。”为了文学创作事业可以开花结果,巴尔扎克早已把在周遭范围内的一切能量都吸收了进去。他已不必再把别的任何人置入他比较亲密的圈内,除了他心爱的女士。
创作的过程
一夜成名对于一位艺术家而言是非常危险的。30岁之前的巴尔扎克还是一位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以文字换取稿酬的文佣,而且还是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他就摇身成为欧洲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报章杂志和出版商对他的稿子求之若渴,他被读者们赞美的信件所压倒,被出版商谀媚。一夜之间,他年轻时的野心竟然实现,这份光荣和这令人炫目的声誉将他抛得高高的,即使是一个比巴尔扎克头脑更清醒的人,也很难避免这种成功的迷惑而沉醉其间,忘乎所以。而巴尔扎克压根就不是头脑清醒的人。他对穷困、晦暗、饥饿的生活充满了厌倦和不耐烦。
世界上即使再伟大的人,也是由普通人蜕变的,身上难免会有凡人的缺点和小愚蠢,因而成为世人的笑柄。巴尔扎克明知自己的势利心理太幼稚,却无法抑制这项大弱点。能够写出世纪大著作的巴尔扎克竟无法摆脱对贵族阶级的向往和崇拜,在他眼里,一封公爵夫人的信比歌德的赞扬意义更大。
为了在社交场合中增加自己的分量,他不能只以巴尔扎克先生的姿态出现。于是他自己授权封自己为贵族,从《驴皮记》开始,他的书全都以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之名出版。谁要敢否定这项头衔,那便是自讨没趣,巴尔扎克会告诉这位怀疑他贵族身份的人,他自称“德·巴尔扎克”已经是很谦虚的了。为了让世人信服,他甚至把巴尔扎克家族的徽记刻在餐具上和马车上。接着他要改变生活形态,要过符合大作家身份的生活。
出门时,他坐着带篷的二轮马车,后头还跟着身穿制服的侍从,这样他才不会被列为二等作家。他租下卡西尼街二楼,购置了大量家具,而且没有哪个富公子敢夸口说他的服饰比奥诺雷·德·巴尔扎克更华丽、更昂贵。他的蓝色晚礼服上配着特别雕镂的金扣子,并举债购置丝绸、织锦的背心。
只有穷极无聊又极端注意表象的人才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优雅美好的外形上。巴尔扎克只是把自己由繁忙的工作中硬抽出一两个钟头来做这些表面工作而已。巴尔扎克越来越崇尚奢华,可惜他的鉴赏力太差,再贵重的衣饰到了他身上看来都像便宜货,连爱慕他的女性都忍不住要把脸藏在绢扇后偷偷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