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写剑史
迫于生计,巴尔扎克不得不与魔鬼书商签订卖身契,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书商交给他的任务,写出那些讨好读者的能够赚钱的所谓的畅销书。而且,这些书上都没有署上巴尔扎克这个名字,而他一直希望能将“德·巴尔扎克”这个高贵的名字署到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上去。直到《驴皮记》的出版,他才开始使用“德·巴尔扎克”这个姓名,而在这以前的艰苦岁月里,他却穷困潦倒、债台高筑。
巴尔扎克的计划如大厦倾覆,但挫折从来动摇不了他乐观的本性,他现在反倒觉得又可以自由地重新开始了。面对困难,他曾经这样说过:“在我生命当中每一时期里,我的勇气总是能够战胜我的厄运。”
为了躲避债主,同时又要继续留在巴黎讨生活,而且还要能够时常与德·柏尔尼夫人见面,巴尔扎克不得不隐姓埋名,他经常更换住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躲避警局的备案。
他首先避居的地方是亨利·德·拉杜契的住所。拉杜契是他新近结交的朋友,在巴黎新闻界很吃得开。他是位具有同情心,容易谅解别人,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会提出婉言批评的人,虽然他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但春风得意之时,他还能保持着亲切和平易近人的态度,即使是面对最落魄的人。由于他能慧眼识人,发现了巴尔扎克与众不同的才华,于是他殷切鼓励、规劝巴尔扎克,要他重新拾起笔来写作。
巴尔扎克没有和拉杜契长住,他需要完全的退隐和安宁。1828年3月,他化名德·苏维尔先生住进了卡西尼街的一幢小屋里,这就是巴尔扎克往后9年的住处。这是条位于城郊的街道,居民都是小人物,巴尔扎克曾经这样形容这里——它不再是巴黎,可又仍然是巴黎,有些个广场、街道、林阴道路、碉堡、园圃、巷弄。它在乡野中,却又依然属于首都。
巴尔扎克在这幢房子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这里僻静、安宁,他可以躲开那些他不想见的人。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住所,那就是柏尔尼夫人。
巴尔扎克的新居有起居室、书房、卧室,外带一间小浴室,一年不超过400法郎的租金还是巴尔扎克所能承受的。虽然自己还处在艰苦创业的阶段,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先享受舒适的居所了。有位与巴尔扎克处境相仿的音乐家,同样穷困潦倒,但他偏偏喜欢天鹅绒帘幕、丝缎的家具套子与厚厚的地毯,好培养适合作曲的气氛。而天生向往贵族身份及生活的巴尔扎克在自己这间几乎与世隔绝的房间里也增添了些华丽来润饰,可惜这些华丽的陈设因拥挤而格调尽失。他的书房里一直光秃秃的如僧院一般,而且一直都是如此。除了一张他搬到哪里就跟他到哪里的小桌子外,还有些必不可少的烛台、置放纸张和稿子的柜子。在卡西尼街时的巴尔扎克,碍于经济实力无法布置出真正的豪华,只有买些便宜的累赘物来布置客厅。他在小古董店里搜寻些全然不必要的装饰品。除了原有的家具,他另外还添置了一些钟和豪华但占用空间的大烛台,还有好些女人所喜爱的小雕像和小摆设。而卧室和浴室,则布置得温馨魅惑。他要感觉到四周有温暖、快活的色彩和精美的物品,好使他不致被每日苦修般的工作压垮。但是他现在毫无进项,而且还负担庞大的债务,如何能提前过上贵族的体面生活呢?
在巴尔扎克书房的壁炉上方立着一尊拿破仑的小塑像,他觉得这位征服者的凝视是对自己的一种激励。为了激励自己,他在一方纸条上写下:他以剑开创的伟业,我将以笔来完成。他还把这张小纸条贴在雕像的基座上。拿破仑在执剑开拓江山之前,也曾在巴黎的小阁楼里待过,如今,巴尔扎克以笔作剑,他下定决心要像拿破仑一样征服世界。
现在,巴尔扎克已经明白自己的工作能力和自己要做的工作,他也清楚了自己要想成功所具备的必要条件是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只有不把精力分散、浪费到其他地方去,意志的力量才能达成奇迹。
过去,他写了许多以笔名问世的书以后,他已经能驾轻就熟,再加上多方面与生活的接触,他已搜集了足够的素材,可以描绘出无数的人物。这些年他能做的事情也全都做遍,随着而立之年临近,他的学徒生涯也要告终了。
巴尔扎克要在群书和众作者之间打开一条通路来,他再不要做文学的杂役,净写些言情刺激小说,他决心不只要和当代的文豪平分秋色,还要决心超越他们。他决定要在文学领域崭露头角。他在新书的序言中揭示:“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今天必须以人人都懂的方式叙述出来。”同时,他表示要使一个时代的精神在他笔下重现,并让历史事件重生,他确立了自己的写作模式,以鲜活的语言叙述,而不靠文件的记载,宁可叙战役本身,也不作战况的报道,而且他也不作故事般的讲述,宁愿记述戏剧性的行动。
巴尔扎克所选的第一部小说是反映地方反抗法国共和的动乱事件。这件事离他的时代不远,有很多亲身参与者和目击者都还健在。这一次他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信笔乱写。他向图书馆借来许多当时的研究报告,开始研读军事报告,并作广泛的摘录。他发现恰恰是一些微小的在历史上不重要却真实的细枝末节,才使小说生动而使人信服。没有真实与真诚就绝无艺术,而各角色若非植根于其应属的环境,也绝不能跃然而生。故事中必须将人物放置于他们所植根的环境,要他们与地方、周遭有关系,要让他们呼吸他们那时代的空气。
有两三个月之久,巴尔扎克研读搜寻一切能够获得的数据,在地图上精确地找出部队行动和军事作战的地点。他发觉,倘若他能搭乘驿马车,循着他书中的女主角的行程路线再走一趟,一定能营造出更鲜活的气氛和景致。
说来凑巧,巴尔扎克家有个老朋友德·彭梅瑞尔男爵,是旧共和时代的军人,曾参与过战事。囊中羞涩的巴尔扎克找了个借口,让彭梅瑞尔男爵邀他前去做客,彭梅瑞尔男爵久居偏远的乡野,有人来听他细说旧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巴尔扎克的行囊十分轻简,衣着朴素,乘的是公共驿马车的廉价座位,为了省钱,最后一段路还是用他的两条短腿走完的。巴尔扎克原先计划逗留两周,结果变成了两个月。他整天倾听德·彭梅瑞尔的回忆,做笔记并写作。他忘了巴黎、亲友,甚至德·柏尔尼夫人,而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几星期之后,他便写好了数章的新小说,寄回巴黎给拉杜契。
拉杜契真不愧为文学界的伯乐,他立即发现巴尔扎克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作家。他当下便出了1000法郎,买下了这本尚未完成的小说的版权,巴尔扎克别无选择。但是随着交易的完成,两人之间的友谊也结束了。拉杜契所熟知的巴尔扎克是位速成的作家,内容既能应读者要求,交稿又十分准时,从来不需要人催促。可是,这回巴尔扎克却要人时时催稿,因为他自己对作品不满意的话,是绝不肯交稿的。更令拉杜契无法容忍的是,手稿排出校样之后,再送回来又是满篇的更正与修改,以至于不得不重新再排。拉杜契赔上时间又赔上金钱,恼怒异常,而巴尔扎克还是一副只追求艺术高度的架势。此时巴尔扎克心中那份艺术家的责任感开始起了作用,他觉得自己必须对奥诺雷·巴尔扎克之名负责。
1829年3月,卡内尔出版公司出版了《1800年的布列塔尼》,作者是奥诺雷·巴尔扎克,还不是德·巴尔扎克。结果不如预料中的成功。其实,情节的铺排和连贯已初显小说大家的巧手,各场景也十分技巧地展开,有关军事的细节极富动感,而他对政治背景的见识也有一定的深度。只有故事本身,暴露了他以往写言情和感官小说的身份。
巴黎的评论家指出他的文体混乱不检。巴尔扎克不得不承认,多年来的随意乱涂,已经使他养成了疏忽不整的毛病。五年之后,他尽最大的努力将这部作品改写润色,重出了精修版,却依然害怕新手的笔触总会让人认出。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一年才销出了444本。过早信任巴尔扎克才华的人,再次当了冤大头。
就在他还在写《1800年的布列塔尼》时,一个叫莱伐瑟尔的出版商找上门来,要他偿还稿债,因为他先已预付200法郎的稿费,要他写《商人手册》。巴尔扎克不愿中断自己高尚严肃的工作而耗费宝贵的时间来搞这种通俗的玩意儿,便将从前已经在自己印刷厂里开始要付印的《婚姻生理学》拿来改写。
改写完成,竟与原作大不相同了。因为近年来他阅读了许多幽默家和讽刺家的作品,现在他不再模仿英国小说家的冷静机智了,而是改为一种热情而富趣味的文体,柏尔尼夫人和一位公爵夫人提供给他许多趣事做素材。文风的转变使原来作为清偿债务而编的书,摇身一变成了一本耀目、诙谐、流畅的作品,它未经思虑的矛盾的观点、引人讥嘲笑骂和幽默的怀疑论点在社会上引起了善意和恶意两方面的讨论。女性读者对他的作品尤为关注,巴尔扎克的书让她们既生气,又觉得有趣,无论如何,这本书在以后数星期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主题。
巴尔扎克还未成就大名,巴黎民众便已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人们邀请他去参加各种场合的活动,为此,他不得不去定制一些剪裁合身的衣服和漂亮的背心。有位公爵夫人介绍他去巴黎首屈一指的文学作品交换所,在这些地方,他认识了一些如雨果等已经成名的同行。
通路尚未全开,但岸堤却已有了隙缝,巴尔扎克巨大的创作力正如禁锢已久的洪流,像瀑布一般奔腾直下。巴黎人民发现他是多才多艺的,他能一边在炉上烹饪像历史小说那样的大菜,一边还能烤制出如《婚姻生理学》这般辛辣有趣的点心,因此,很多书商都纷纷上门约稿。
在巴尔扎克的名字开始有点价值后,1830年至1831年的两年间,是他在文学史上高产的年份。他的作品通过短篇小说、故事、报纸上的文章、非正式演说、连载和政治评论等方式问世。如果将他在1830年印出的70种和1831年的75种作品加起来计算,还不包括他以笔名出版的著作以及在校样上所作的修改,他一天约完成相当于16页对开纸的文字工作。他常有各式各样的文章投往《小偷》《剪影》《漫画》《时尚》《巴黎杂志》以及其他许多刊物,其中内容和风格迥异。
1831年,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出版,这次巴尔扎克终于可以用他一直想呈现于世人面前的“德·巴尔扎克”为作品署名了。
但像巴尔扎克这样机敏的才思在巴黎并不稀奇,叫人叹服的是在他卖弄才华的作品里,竟有历经百年而犹新的杰作,作品规模虽然小,而且是他连夜所赶写的,但却丝毫不减其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和地位。如《沙漠里的爱情》《恐怖时代的一个插曲》等,这些作品都显示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实际所具有的小说大家的风范。
巴尔扎克对巴黎万象的描绘,如《女性的学识》《三十岁的女人》《一家和睦》等,这些作品描写被误解了的妻子,由于丈夫的冷淡和不关心,对婚姻抱持的幻梦破灭,因而好像染了怪病一般,日日憔悴下去。这些故事感情太重,又缺乏现实和客观的真实感,以我们现代的口味而言,似嫌过于病态美,然而在当时却吸引了许多读者,在他们看来,巴尔扎克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形态,各地无数失望落寞的妇女觉得巴尔扎克这位医生诊断出了她们的忧伤。只有他敢大胆地宣称:不是只有处于青春期的女性才有资格爱与被爱,女人即使到了40岁,也应该有权去爱。巴尔扎克道出了所有女性的心声。
至于清醒的批评家们,则不得不折服于他具有无限广阔的才华。接着巴尔扎克又写了《红色旅店》,文风简洁在当时找不出第二人能与之相较。在《玄妙的杰作》中,巴尔扎克又展示了才华的深度。同行的艺术家们开始感觉到他力求完美的自我鞭策正是一切艺术成就的奥秘所在。巴尔扎克各方面的才华都已经显现出光芒,不过,他真正的天赋则在于他的广博、丰富和富于变化。
巴尔扎克真正的精神首次在《驴皮记》里显现。在这个故事里,他揭示了自己的目标,那便是撰写具有典型性的社会各层面的小说,包括上流阶级与底层社会、富贵与贫穷、奢侈与匮乏、天才与庸俗、能看到巴黎黑暗屋顶的寂寞阁楼与宾客盈门的金碧辉煌的客厅、金钱的力量与它的无能。
《驴皮记》里具有充满想象力的一部分,那便是把《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东方神话故事移植到1830年的巴黎。还有一处是对一位冷漠的伯爵夫人的描写:她宁要奢靡的生活不要真挚的情爱,而另一位与她正好相反的女孩有着无限的爱心。此外有关社团的现实主义与学生时期自传性的情景皆直接出自巴尔扎克个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