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件事情发生后,巴尔扎克没有吸取教训,有时他的性格真是很怪。按常理,他应该先等等看《拉·封丹全集》的销路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应该去出版第二位作家的文集了。然而他的理智最终被他天生的乐观主义所击败,他不想只在一个小的局面中去开展工作。于是《莫里哀全集》便迫不及待地紧随着《拉·封丹全集》而出版了。两本书比起一本书来,也许更容易卖一点。他把一切商业上的顾虑统统抛掉,放开胆子干起来。
巴尔扎克又一次施展他软磨硬泡的游说功夫,使得他家里的一位德·阿桑维莱先生一下出了5000法郎帮他印刷了《莫里哀全集》。在前一本书还没有卖完之前,巴尔扎克又把从别人那里借来的1.4万法郎投资到自己的类似赌博的计划中。他急切地要求快点出版这两本书,以致奸猾的商人把贮存了很久都快发黄的纸张卖给了他,导致最终作品制作得十分糟糕。整个拉·封丹的作品都缩印在一个本子里,字小得连视力很好的人看了都觉得吃力。而巴尔扎克匆忙中完成的两篇序言也并未给这两本外表装帧并不好的书增加什么吸引力。
巴尔扎克想要一本万利,竟狮子大开口,把每本书的价格订为20法郎,这可把书商吓坏了。结果印出来的1000本书全部堆在印刷厂的仓库里,书店不要,大众也不要。到了年底,一共才打发掉20本。可是印刷商、装订商、制纸商都得现款付钱,不得已,他降价为每本13法郎,仍然无济于事。于是再减为12法郎,仍然无人问津。最后巴尔扎克只好以清仓的价格出清了全部存货,却不幸又上了一次当。经过一年的没命经营,他的创业终于以负债1.5万法郎失败告终。
任何人到了这种地步,一定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巴尔扎克却不肯,不但如此,他还把赌注加倍。他觉得他已经弄清楚了问题出在哪里。他总结得出:做生意怎么能光做出版商这一项呢!印刷厂多黑啊!因此,他决定由作品的创作到最后的出版,其间的一切事项都由他自己来做,这样他的能力才可发挥到极致。于是他决定设立印刷厂。德·柏尔尼先生听从太太的意思,替巴尔扎克写了推介信,分别给一位部长和警署署长,使巴尔扎克顺利地领到了印刷业的开业执照。
巴尔扎克在一条名叫“左岸”的阴暗狭窄的胡同的一栋房子的底楼发现了一处场地,很适合做他的印刷厂。他总共需要五六万法郎。
说来奇怪,巴尔扎克的父母这次居然没有反对,他们碰巧手头有点闲钱,便投资了1500法郎,同时在他们的担保下,一位朋友也出了3万法郎。巴尔扎克正式知会当地的相关部门,他已经设立了印刷厂。
这家奇特的印刷厂和其中的作业情形,在他《幻灭》和《猫打球商店》两本集子里有生动逼真的描写——高耸的大门使人想起往昔住着贵族时候的风光,只是现在邻近地区全都是些靠手艺吃饭的小市民了。这里的煤烟、污物和周围的老旧造成了一片凄惨。印刷厂房建在从前一幢宽敞的屋址上。在底楼的一间大房子是工作间,从这儿有个螺旋铁梯可通一楼。
巴尔扎克把自己安置在这里。他这间私室里有个前厅、一个幽暗的厨房、一个具有帝国时期样式的壁炉的饭厅、一间书房兼客厅附带一个小寝室。这是巴尔扎克第一个真正的家。他布置了许多小巧、便宜的东西,主要是为了取悦柏尔尼夫人,她每天都来,在巴尔扎克眼里,她的到来“像疗伤的睡眠,宽减一个人的伤痛”。
巴尔扎克对自己的新事业非常认真。每天清早至深夜,他只穿着敞着领口的衬衫,跟他的24个工人一起,在那间散发着油墨味和纸味的屋子里,冒着汗拼着命地工作。在他看来,没有一件琐碎小事是不重要的,因而每一件琐碎工作,他都亲自去料理。他帮着排字、校正铅字盘、估价成本,而且亲自开发票。他那肥胖的身体在一间狭小的却有不少人的房子里穿来穿去,不是监督工人要卖力点,就是往自己那间带着扇玻璃的小办公室里跑。在办公室里,他为了1分钱而跟书贩、纸商们讨价还价。那些来向这位忙碌的印刷厂的老板送订货单和票据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他们面前的带着污垢的头发和胡须、能言善辩、矮胖而勤奋的年轻人竟然成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
在那些年里,巴尔扎克真正是把崇高的理想都抛到脑后去了。他心里只想着使自己的印刷业蒸蒸日上。他不挑挑拣拣,只要有生意便来者不拒,宣传的小册子、古典文选、诗歌、目录、广告单、花边新闻等,他都印过。其中有一本《巴黎招牌小字典》还是出自他的手笔。
但生意刚刚起步,他便又遭遇了不幸。他把《莫里哀全集》和《拉·封丹全集》的存书以每本低于9法郎的价格卖给一个书商共2500册。这位书商却以另两名书商的支票抵付。到了付现时,本与这笔生意无直接关系的那两名书商破产了,巴尔扎克只得以尘封仓库多年的那些过时、无价值的书作为抵偿。
跟巴尔扎克有往来的商人听到消息后,都纷纷赶来讨债。巴尔扎克于是不敢再去印刷厂,他每天挨家挨户去请求债主允许延期付款,并请求银行家、亲戚、朋友借他现款,尝尽了羞辱,令他永生难忘,这些惨痛的经历,后来都记述在《赛查·皮罗多盛衰记》里。
至1828年夏季,巴尔扎克已经身无分文,无法支付工资。他写悲剧诗不成,当出版家不成,开印刷厂也不成。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是公开宣布破产,一是私下清偿债款。
然而,巴尔扎克却像被流放的拿破仑一样,仍然不肯死心,还想着能够东山再起。此时他又作出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再加盖一家活字铸造厂。
其实巴尔扎克的基本构思都是很完美的,他是个半幻想、半现实的人。他想把法国古典文学出成一人一册的计划并无错误,后来有人以更有效的方式来做,结果成功了。印刷事业的冒险也没有什么不对,大众对阅读刊物的需求正快速增加。至于活字铸造厂,是他听说的一种新发明的印刷法,印出的效果较平常的铅版印刷更好。巴尔扎克对创新发明的兴趣向来浓厚。对于新事物勇于尝试也未尝不可,巴尔扎克能够预测到印刷业的未来,机器必然会取代手植、手铸,不能不说他确有远见。也许他的失败是由于时运不济吧。
1827年9月,印刷厂的业务已经接近尾声,新公司在一家破落的铸造厂原址上成立。一位叫洛朗的人负责供应设备,另一位叫巴皮耶尔的人则掌管经营,巴尔扎克负责广告。他准备了一本非常详尽的本子,上面有公司所能提供的各种新字体的样板,以及新方法所能制作的插画、装饰画。可是新宣传册的目录尚未制成,巴皮耶尔就退伙了。德·柏尔尼夫人又适时伸出了援手,她说服丈夫,让她来代管他的财产,并接下了巴皮耶尔的股份,出了9000法郎。
不幸,还是迟了,那本精密周全的样本没能及时做成,公司的债权人得知了巴皮耶尔的退出,纷纷上门来催讨旧债。1828年4月,巴尔扎克终于山穷水尽,身为出版商、印刷商和活字铸造厂的拥有者,他再度破产了。
这个坏消息自然瞒不住父母。安·夏洛蒂又急又恨,到底要真甩下这个败家子不管,还是再作牺牲来挽救儿子的信誉?此外她也关心自家的名声,并害怕人们的闲言闲语。她可不愿巴尔扎克这个姓氏出现在报纸上破产那一栏里。
安·夏洛蒂有一位叫德·赛第洛的表亲,在她的请求之下,这位表亲负起了清算财产的艰难工作。公司里账目十分紊乱,德·赛第洛先生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才把资产负债表整理出来,这至少稍稍使债权人满足了一点。他第一个明智的步骤,是把巴尔扎克从这个已经完结了的事业里完全剔除。大家都发现了这个只会做些富丽堂皇理想梦的梦想家在这种需要极度精确的工作里是一点用途也派不上的。
这段悲惨而徒劳无益的努力到1828年才算告一段落。印刷厂共欠债超过10万法郎,由巴皮耶尔以6.7万法郎购得,而巴尔扎克损失了四五千法郎。德·柏尔尼夫人前后共在巴尔扎克身上投资了4.5万法郎,于是她接收了活字铸造厂为抵押品,她将它交给儿子亚历山大治理。巴尔扎克只有重返艺术领域,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的想象力只有在那儿才会开花结果。
此时的巴尔扎克已经29岁了,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更不独立。20岁之前,他虽然一样一无所有,但起码没有一身的债务。眼看到了而立之年,他却反而欠下了家里和柏尔尼夫人近10万法郎的债款。整整10年,他的努力都不曾中断,结果仍是徒劳无功,白落得一场辛苦。错误开端给巴尔扎克带来了终生负债的恶果,而他年轻时的梦想在现在看来似乎更加渺茫了,渺茫得像是注定永远无法实现了。
然而,在资产负债的同时,他也并非真的一无所获。巴尔扎克把创业所丢失的东西以文学素材的形式捞了回来。这些年的艰辛生活使得他不得不尽力面对现实的压力,也教会这位极富浪漫主义的作家如何从抄袭和复制中摆脱出来,去看这真实的世界和许多日常的表演。它们中的任何一出,如他后来所言的,都和一出莎士比亚悲剧一样动人,和一场拿破仑的战争一样激烈。他已深深地体会到,在现实社会里金钱具有的巨大威力,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经营虽然失败,但他从中学会了进行票据交换或本票交换时的斗争以及在小商号里所使用的狡诈和权术并不逊于在巴黎的大账房中所进行的。这些斗争、狡诈和权术所费的心血和拜伦写他的海盗冒险所花费的心力同样大。由于与工人一起干活,跟高利贷者争执,以及与批发商们拼命地讨价还价,他比起他同时代的著名人物如雨果、缪塞等只追求生活中的浪漫素材的人更获得了一种新的制胜技巧,那便是他更加谙熟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巴尔扎克学会了去观看、去描绘那些生活中贫困的残酷、卑贱中的丑恶,以及隐伏在人们内心的力量。
抛却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具有了现实主义的慧眼使巴尔扎克的理想主义者的想象力极大地丰富了。从此,再庄严伟丽的情形也不能打动他,再浪漫的面纱也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已深入地看到社会运动的底蕴,他知道如何发财和为什么赔本,知道怎样打官司,也知道人如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他知道如何节省以及怎样才能不浪费,如何骗人以及怎样骗自己。这正如他以后所说的,只是因为他年轻时曾用过各种办法去谋生,而学会了如何观察社会间各要素的因果关系,以致他能忠实地还原他那个时代。
他的《幻灭》《驴皮记》《路易·朗倍尔》等伟大作品都是描写中产阶级的生活形式以及商业社会里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他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和屡次的挫败,他的文学成就便很难突破,我们简直想象不出没有苦难经历的他究竟会写出怎样的东西。只有他的想象力和现实相融合,只有当他在现实中失败甚至是惨败之后,他的艺术成就才会炉火纯青,并创作出一个区别于现实世界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