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巴尔扎克躲着女人,并不是害怕陷入情网,而是害怕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天性。巴尔扎克不获女人青睐一点也不奇怪。“一个丑得可以的青年”是周围人对巴尔扎克的描述。他不修边幅,胡须不刮,鞋带又不系,即使是男性朋友都无法忍受他密而长的头发上厚厚的油脂和满口的烂牙以及快速说话时的唾沫横飞。图尔的一个老裁缝专门负责把巴尔扎克的父亲穿破了的衣服改给他穿,这位老裁缝在改制衣服过程中只顾得了让巴尔扎克牛似的脖子和宽厚的肩膀能穿下它们,却没法顾到他肥满的臀部,更无法替他裁出时髦的腰身,即使这样,巴尔扎克的生意常常令这位老裁缝叫苦连天。巴尔扎克自知他的短腿和浑身的笨拙劲儿,若是也学翩翩公子那样款步的姿态,一定滑稽透顶,因此他不敢涉足舞池等社交场所。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也是他一心埋首写作的重要原因。巴尔扎克把他早年这种绝望的心情写在《驴皮记》里——我的灵魂极力想要表白,却一再地受阻,它已经越来越退隐到最深处去了。我厌恶自己;我明白自己长得丑陋,心里羞涩。尽管内心里有个声音大声对我呼喊:“勇敢!加油!”而我却像个孩子,总是半信半疑。我有着远大而炽热的抱负,我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然而我也同时知道自己目前是无足轻重的。
……我遇到一批时髦的青年,他们自信地高谈阔论,坐在女人身旁口吐无意义的话语,一点也不拘束。这些人真令我艳羡……对我而言,获取权势和名气,似乎都不及赢取一位年轻、聪慧、动人而有身份的女士那般困难。
……那段日子里,有好些女人让我远远地崇拜着,为了她们,我可以赴汤蹈火。她们也可能把我的灵魂撕成碎片……我既不晓得怎样做无言的表达,又学不会空洞的演说。因此,最后只得把那团燃烧着我的火焰藏进胸中。所有的女人都待我不忠而又残酷。噢!我深深感觉到自己是为爱而造,是注定要让女人快乐的,可是却一个也找不着……我常常这么绝望,我几乎就要了结此生了。
在家里,巴尔扎克总在父母的监视之下,而在巴黎,他每月微少的零用钱,连最穷的女工也不愿跟他一起用餐。于是,巴尔扎克只有自我陶醉在有着甜蜜而多情的女主角的小说世界里。可是,这段困扰、痛苦和阴郁的做梦时期总会结束的,巴尔扎克再也忍受不了孤独了。他要真正地活,要去爱和被爱。被压抑的激情正像空气、水、火等一样,当压力达到极限时,它就要爆发。
此时,恰逢有一对德·柏尔尼夫妇在巴黎的居所与巴尔扎克家的地产相毗连,两家因而结成好友。加伯里尔·德·柏尔尼先生出身贵族,是总督之子,曾在帝国法庭任律师。他的妻子较他年轻许多,血统虽不如他高贵,但她父亲也是韦茨拉地区一个古老德国音乐世家的后裔,曾受法国皇后的特别庇佑,挑了自己一名侍女给他做妻子。
德·柏尔尼有间宽敞的乡间别墅,家中的7名漂亮的孩子使整幢房子显得生机盎然。巴尔扎克一家竭力讨好这位邻居,可是柏尔尼先生的脾气却越来越坏,倒是安·夏洛蒂和德·柏尔尼夫人年龄相仿,性情相近,因而成了密友。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巴尔扎克回家的时候,利用写小说的闲暇时间兼替弟弟亨利和柏尔尼家的一位与亨利年龄相近的孩子补习功课,顺便好多赚几文钱。
不久,巴尔扎克的父母便发现儿子的行为有些古怪。他们发现巴尔扎克总是有事没事便跑到柏尔尼家去,一待就是一个下午,有时甚至整个晚上都不归家。同时,他们发现巴尔扎克比原先在意自己的外表了,而且不像从前那般冷漠,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了。但他们并没有担心,觉得儿子大概在谈恋爱了,因为柏尔尼家有个漂亮的女儿爱玛纽尔。论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柏尔尼家都是不错的人选,如果能与柏尔尼家结亲,不仅将来的嫁妆一定少不了,而且家族的身价也会提升不少。想到此处,安·夏洛蒂总是满心欢喜。
但不幸的是,安·夏洛蒂完全猜错了。巴尔扎克与柏尔尼家的女士谈恋爱了不假,但对象不是那位美丽的少女,而是少女的母亲,那位年逾40,生过7个孩子的柏尔尼夫人。虽然这位母亲早已不应该成为普通青年爱慕的对象了,但她的女性魅力及温柔的母性却正是巴尔扎克所热切企盼的,这是自己的母亲一直未给予他的。德·柏尔尼夫人在巴尔扎克的生命中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大,她协助巴尔扎克塑造自己,她以关怀和尊重使他重拾正在消退的自信。巴尔扎克曾在一部作品中这样描述他当时的心情——一个女人,声音如乐曲一般。一个晓得何时说话,何时沉默的女人:她的取笑倒像爱抚,她的批评也不伤人,她处理事情从不用吵吵嚷嚷的方式。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结束谈话。她总是温婉谦和,她的殷勤毫不做作。这个女人非常自然。这样的天使,你会爱她爱得疯狂,就算她犯了错,你也情愿认为她是对的。
对于巴尔扎克的爱慕,德·柏尔尼夫人也大为吃惊,尤其使她觉得为难的是两人年龄相差悬殊。她在给巴尔扎克的一封信里特别强调这点,她想把巴尔扎克的热情局限在友谊的范围之内。然而巴尔扎克已经决意攻克她的抗拒。这是巴尔扎克的初恋,他使尽了全力,为了自己的自信,他必须一击获胜。在强烈的攻势下,柏尔尼夫人最终接纳了这个年轻人的热情。
巴尔扎克首次在女人身上的成功,使他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他的自信心已经大胆地肯定了自己。他已经从父母的依赖中解脱,他生活的中心和焦点不再是父母的家,却是柏尔尼夫人的家。家中的恳求、怒骂和歇斯底里以及镇上的飞短流长,都阻止不了他的决心,他要自由而轰轰烈烈地把自己奉献给爱他的女人。
巴尔扎克对德·柏尔尼夫人的爱并未使他堕落,反而协助他找到了自己,解放了这位小说家。在德·柏尔尼夫人经验的指引之下,巴尔扎克成了真正的巴尔扎克。后来他承认:“她是我的母亲、朋友、家庭伴侣和忠言者。她使我成为作家。没有她,我无疑早已死去。当狂风暴雨要把我淹没时,是她将我拉出水面。我今后的生命,全要归功于她,她是我的一切。”
巴尔扎克和德·柏尔尼夫人的关系马上引起了人们各种猜测和鄙视的谈论。但这段感情还是持续了十年之久,虽然后来渐渐只剩下友情。巴尔扎克将有关她生前和死后的一切,组成了一首感激涕零的颂歌,她唤醒了巴尔扎克,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艺术家和创作家。
巴尔扎克一直认为他与德·柏尔尼夫人之间的这一段情谊是他一生当中得来不易的好运,她的出现是他事业上一种救赎和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她不仅解放了他,还让他找到自我。女人外表的美丽从来吸引不了巴尔扎克,他也不为青春所吸引,他甚至强调过“对年轻女孩深恶痛绝”,因为她们要求太多而给得太少。自这段感情之后,巴尔扎克所追求的女性,无一不具有这种保护、引导和协助的母性,这些女性也都比他年长。他的作品《弃妇》和《三十岁的女人》不只局限于他的小说,同时也是他自己现实生活里的女主角,她们都是对生活与爱情失望的成熟女性。她们原本对生活不再抱有期望,但后来都觉得能够再成为这位大文豪的伴侣和助手并被他所需要是命运的恩赐。
失败的创业史
巴尔扎克第一次的尝试已经获得了成功。他已经得到一个爱他的女人的协助,而由于她的这种帮助,他已成为自己精神方面的主人了。现在他只要再成为自己物质方面的主人,就可以开始他一直梦想的真正的职业了。
1824年冬天快结束时,有一天,巴尔扎克走进了位于圣安德烈艺术广场上的出版商兼书商于尔班·卡内尔的店里,想给他看一本自己最近写的一部名叫《汪——克罗》的小说。卡内尔十分殷勤地招呼了他,因为巴尔扎克所在的荷拉斯·德·圣·沃班的小说公司一向准时交稿,同时又能满足大众对犯罪、流血、感情纠纷和异国元素的需求,让他大有赚头。卡内尔先生接受巴尔扎克的稿子向来是二话不说的。
这天,卡内尔先生还向巴尔扎克透露了一些他的企业计划。市面上对法国的古典作品需求很大,像莫里哀的作品集等,不但册数多,而且占去普通中产阶级家庭过多的空间。如果将所有古典作家的作品汇印成集,每人出成一本,以小字印刷,每页分成两栏,再绘上些小插图,一定会很抢手。这个计划已经执行到最后的细节了,事实上,拉·封丹的文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笔资金。
卡内尔先生只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巴尔扎克的思绪便已风驰电掣了,他似乎看到大众拥进巴黎和各地的书店里,争相购买《拉·封丹全集》。巴尔扎克写小说,一年大约有几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可是自从获得精神上的独立以来,他对生活水平的要求也提高了。有位高贵仕女做情人可不能再住在阁楼上了,他开始嫌弃他现在所住的房间,觉得太狭窄了,配不上他的身份,同时他感觉整天埋首码字,靠一行行、一页页的字来卖钱,太廉价、太耻辱、太累人也太不风光。为什么不赌一把,弄好了可以好好捞他一笔。赚钱对于巴尔扎克而言,只是考验脑筋是否灵光,不管什么方法,只要是赚钱的点子,便谈不上耻辱。聪明人就该快速出手赚大钱。到那时,他便可以有本钱专心创作,并且可以在献给全世界人类的不朽作品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了。于是,他略带青涩和不自信地对卡内尔说:“我愿出两三千法郎参加一股,而且还可以为这部文集写前言。”离去时,巴尔扎克觉得自己已经是位百万富翁了。
巴尔扎克从不会为了文学尊严而拒绝一桩买卖的机会。他随时准备做任何交易,只要能赚钱,图画、股票、房地产、建材等行业,他都可以涉足。他唯一的志向便是给他体内充沛的活力找到出口,助他一路向前。巴尔扎克到了30岁的时候还拿不定主意,究竟是从政呢,还是当个记者?就同歌德一般,曾经也对于当作家还是诗人,做戏剧家还是音乐家踌躇过很久。不过最后总有些机缘引导这些天才走上成功之路。对于巴尔扎克来说,在1830年至1840年间,若是让他选择在财务界大展拳脚,也许也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财政大臣呢。
巴尔扎克起先的投资约为1500至2000法郎,所获得的利润,其实不比他写一部速成作品的收入多。尽管如此,1825年4月,巴尔扎克还是与他们签订了合约。签约的共有四人,巴尔扎克除外,另有一名医生、一名领退休金的军官以及卡内尔。但到5月份,其余三个谨慎小心的伙伴都打了退堂鼓,只留下一直心怀富翁梦的巴尔扎克独撑大局。
结果,巴尔扎克成为《拉·封丹全集》的唯一所有人,而《拉·封丹全集》尚未付印,因此他必须支付全部的印制费用共9000法郎。这对他而言可是一笔巨额资金。早已没有了积蓄的巴尔扎克发起愁来。幸好德·柏尔尼夫人出手相救,为巴尔扎克提出了三张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