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在文艺界的同行之间也一样不获成功。他虽然秉性善良,对别人的成就毫不眼红,而且发自内心地热烈称赞,但他却故意摆出骄狂的样子,尤其是在文学同僚面前。他举止唐突,进入一些室内场合从不摘帽,又拒绝与他的同行接受同样待遇。他不肯迁就其他作家,而且经常得罪新闻记者,让很多报社的记者觉得他不需要他们的恩惠。巴尔扎克原意是要强调社会对自我的认识和印象,结果却招致巴黎社交界的众怒。
巴尔扎克的弱点和特征太明显,这使得他成为报纸上嬉笑怒骂的对象。巴尔扎克对于这些并不特别在意,他旺盛的体力、充沛的精神和满怀的贵族优越感使他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烦恼。当然,巴尔扎克对于社交界和文学界对自己的看法和嘲讽也不是毫无反应,在《幻灭》这部作品里,巴尔扎克将文学界的堕落整体地描绘下来。
巴尔扎克的虚荣和势利心理不仅对自己造成了羞辱,他的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们看他这样,也是无比痛心。一位与他熟识的公爵夫人曾经从偏远的小城写信来告诫他,要他不要在那与他无甚相关的圈子里做戏了。
关于巴尔扎克的记述,自那个时代流传下来很多,有些有趣、逗笑,有些含蓄、讽刺,有些甚至恶毒,但这些都是当时巴黎社交界和新闻界对他的狭隘和错误的看法。有人说巴尔扎克是个大骗子,他对外鼓吹贞洁是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而他本人却是个多情的人,时常更换心仪对象;有人说他是个贪吃鬼,他坐在餐桌旁的一会儿工夫就能吞下三打的蚝和鸡鸭鱼肉。
留传下来的巴尔扎克的图像里,大多数不是真正的画像,而是针对他和攻击他的讽刺画。当时的人们记载了许多有关他的趣闻轶事,多到数不清。在当时巴黎人的眼中,他不是天才而是个怪人。这种偏激的看法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巴尔扎克留给社交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巴黎人只见到这一天之中一个钟头里的他,如何能够了解他写作时的苦修自律与他作品的伟大?真正的巴尔扎克,是一位在20年中写了74部小说的高产作家,同时他还写了无数的戏剧、短篇故事、论文等,而且他的作品水平很稳定,在文学界都称得上是上乘之作。作为一位以文学创作安身立命的文学家,这才是评量他价值的唯一标准,也只有在这些作品里,才能辨识出真正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在社交方面极尽虚荣和随性,但艺术创作上他却有着最为自律的艺术良知。他工作起来不分昼夜,有时甚至不眠不休。他真正的生命活在他自造的世界里,当代无人能替他立传,他的传记就写在他自己的书中。
巴尔扎克的这种工作安排和作息时间与其他人不同,别人的白天是他的夜晚,别人的夜晚则是他的白天。
晚间8点,当人们一天的工作完毕,用罢晚饭,便要休息或要出门娱乐。此时的巴尔扎克已经在案头工作了十六七个小时,这时正在自己漆黑的房里沉沉睡去。
9点钟,戏院、舞场和赌馆里开始热闹起来了,巴尔扎克继续在睡。
午夜时分,外出狂欢的人们也已经熟睡,巴黎安静无声,灯光也几乎全灭,整个城市都陷入了酣甜的睡梦中。这时,巴尔扎克又坐回到案头开始工作了。因为这个时候没人会来打扰,他有8至10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独处、思考和写作。对于自己的工作状态,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在我必须中断并出去时,我是无法工作的,我从来没有一次只工作一或两个小时。”因而不受限制与分割的夜晚,遂成为他的白昼。
为了工作的方便,巴尔扎克根据多年伏案写作的经验自己设计了一件工作袍,这是一件白色的长袍,够完全自由活动。一条编织的细绳松松地系在他僧衣似的罩袍上,上面不是挂着十字架和肩衣,却是悬着一把裁纸刀和剪刀。冬天的工作袍是由温暖的克什米尔羊毛所制,夏天则是薄亚麻布。子夜,他的仆人会进来为他点上蜡烛,醒来的巴尔扎克又再度燃起工作的火焰。这就是巴尔扎克一口气工作若干星期和若干月的方式。除非他手边的工作做完,否则他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打搅。但是夹在两个完全专心致志的工作时期中间的休息时间永远是短暂的。他失望地感慨:“一本书接着一本书,一夜连着一夜,这是一成不变的。我要建造的建筑物实在是太宏伟高大了!”等他工作起来,现实的世界就隐退了,只有他脑海中的人物在说话、在活动、在生活。他开创的是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万世不朽的世界。
巴尔扎克在他那张朴实的小长方形桌前坐下,他对它的钟爱胜过一切别的财产,它跟着他搬过一个个的住处,它是他真实生活中唯一的无声见证。他在这张桌子前生活,也在这儿工作至死。“我在一个月里要做的事,是别人一整年或一年多的时间内干不完的。”但是工作对于他已成为一种强制的必要了,而且欲罢不能:“只有工作时我才忘了痛苦,对我来说,工作是对我的慈航普度。”虽然他的工作是各种各样的,却对它的持续不断毫无影响:“我在不写的时候盘算我的计划,而在我不写也不盘算的时候,我改稿样。那就是组成我生命的东西。”他接近病态地用尽他的精力,但他也一次次地承认这种不自然地消耗精力必将导致不幸的后果:“我的脑子有时就像失了火,而我似乎命中注定要因头脑的损坏而死掉。”
巴尔扎克真正的生活方式就是工作。他暗暗自满地赏心悦意于一种妖魔一般的毅力和创造的意志,原因是这些都可以让他从伸缩自如的脑海和魁梧的身躯中取出最大(甚至于超过最大)的源泉。他终日从事火热的工作并自豪地宣称:“我的工作就是我的放纵。”他工作方式的原则就是从生活中吸取最多的经验。
他的书桌上,左边放着成堆整齐的白纸,这些白纸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其大小、形状都很特殊,带着浅浅的蓝色,这样才不会刺眼或使眼睛疲劳,这些纸张纸面特别平滑,这让他书写起来毫无阻碍,不会影响文思的奔泻。他的笔也是仔细准备好了的,他只用一种由乌鸦羽毛制成的笔,其他笔他从来不用。因为他书写量惊人,所以他的书桌总是同时摆放着两瓶以上的墨水瓶,以备不时之需。他的右手边置有一本小笔记本,让他可以随时在上头记下一些思想或念头。此外,再无其他装备,与初学写作时不同,如今这位大作家的案头,书籍、论文、研究资料一概不需要。巴尔扎克在写作之前,早在脑海里将一切都消化了。巴尔扎克看看四周,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把右手的袖子卷起,以方便能更好地书写。接着,他便奋笔疾书。他文思泉涌的时候不在纸上作丝毫停留,他的笔快速地在纸上滑过,那一个个的字几乎跟不上他的思想了,好像在默写一篇熟练的文章一般,文字由他的大脑倒在纸上,倾泻如注。于是他的字越来越潦草,越写越简,却依然不肯停笔,直写到手指酸痛,字迹在眼前浮动,累得头脑发昏,才肯罢休。
外边街巷寂寂,室内只能听见羽毛笔沙沙的书写声,以及不时将写好的纸张堆放在一起的声音。屋外天要亮了,但是巴尔扎克没发觉,他的视野依旧是蜡烛照出的小光圈。
经过五六个小时连续不停的写作以后,巴尔扎克觉得他非得暂停不可了。他的眼睛开始流泪,太阳穴上青筋直跳,手指僵直麻木,腰酸背痛,他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紧张了。换个人也许已得意于自己所写的东西,在写不到他的十分之一便早早收笔了。巴尔扎克却不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朝卧室的床上走去,而是朝放着咖啡壶的桌子走了过去。
咖啡可以让巴尔扎克再度振奋。对巴尔扎克而言,咖啡简直比吃饭、睡觉还重要。他讨厌烟草,认为这种东西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更可怕的是它会侵袭心灵,使人类变得愚钝,可是对咖啡,巴尔扎克却唱起颂歌,他称赞咖啡随着食管进入胃里后,会产生奇妙的反应,使疲惫不堪的躯体振奋起来,重新运转。没有咖啡,他就没法工作,因此他的家当中,除了纸、笔、墨水之外,咖啡机也是必不可少的,他人到哪里,咖啡机便跟着他安置到哪里。他很少让别人为他准备咖啡,就如同他只用某一特定种类的纸张和特定类型的笔一样,在调咖啡上,他也有独特的方式。他的咖啡是由三种不同的咖啡豆所煮出来的,而这三种咖啡豆需要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购买,每次采购都要从巴黎这头走到那头,花半天的工夫。
巴尔扎克一生中喝下的咖啡数以吨计,为保证写作数量,他每天必须喝下30杯咖啡!再奇妙的东西,过量的摄入也会产生不良的后果。渐渐地,巴尔扎克喝咖啡成瘾,他食用的分量越来越重。经过近20年的过度纵饮之后,到了1845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组织已因不间断的刺激而受损,并埋怨咖啡对他来说效力越来越差,而且还经常引起胃的剧烈疼痛。5万杯浓烈的咖啡加快了他《人间喜剧》的写作进度,却也造成了他过早的心脏衰竭。
当时钟敲响了8下,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他的仆人奥古斯特端来了一份简便的早餐。此时巴尔扎克拉开窗帘,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沐浴在清晨中的城市。商店开门了,孩童赶着上学去,马车咕隆咕隆地沿街行驶,整个巴黎又开始熙攘起来。
为了舒缓一夜工作的紧张,巴尔扎克通常在吃过早饭后洗个热水澡,这是他能够安心陷入冥想而不受骚扰的时光,他要在浴缸里待上1个小时。而当巴尔扎克刚刚泡完澡,他的工作便又接踵而至,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各个印刷厂的人陆续来了。第一个来访者是索要一份正在写作的小说的新稿件的人,他要拿到那份巴尔扎克夜间刚刚写完的、墨迹未干的稿子。巴尔扎克的每部小说几乎都是在写成之前便早已卖出去了,而且由于他恍惚的工作状态,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写些什么,或已经写过什么,因此巴尔扎克写的东西都必须立即排印。即使他眼睛再尖利,也瞧不出自家草稿上那片浓密的字迹丛林中的问题,只有排印出来以后,他才能一段段地再重新检视。
继第一个来访者之后,其他印刷厂、报纸、出版商等,都带来了巴尔扎克前两夜所写的东西的校样,与更早时候连载续稿的二三次校样。这些油墨未干的校样,常有五六打之多,把他的小桌子堆得满满的。
上午9点钟,巴尔扎克结束了短暂的晨间休息,开始阅读校样。与其他审读校样的人不同,他对待校样,经常大篇幅的改写,有时甚至全部重写。事实上,他只把第一校样当成是初稿,然后本着敏锐的艺术良知,对着这些“初稿”一再地仔细推敲、改正。凡是与他工作有关的事情,他都专断而顽固,毫不顾忌印刷厂与出版商。他坚持校样纸必须有特定的长和宽,在校样的左右和上下要留出极大的空白边缘,好让他更正和修改。巴尔扎克从来不收印在普通的便宜黄纸上的校样,他对校样纸张的要求很高,纸要白,这样字母才能够清楚地显现。
巴尔扎克再度坐在案前,才在校样上瞄那么一眼,他的笔就不可抑制地刷刷刷地写起来,他对所有校样中出现的阻塞他阅读的地方都十分不满,文体欠佳、意思含糊、句构混乱、层次拙劣,这些全都得改过来,使它更清晰、明了、简单,文字和内容水平又提升了一个层次。一般给排字工人看的说明符号已经不够用了,巴尔扎克不得不自己发明一些符号来供自己修改之用。他才坐下没多久,校样的边缘就已经被填满了,再也挤不下一个字。他在校样上留下的修改意见比打印出来的东西还多,而且满版的东涂西抹,使校样看起来像被细密的蛛网笼罩了一般。巴尔扎克并不就此罢手,他把纸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这还不算,他的修改方式时常突破常规,有时连剪刀都会动用,他把那些认为已经毫无价值的部分全部从校样上剪了去,再在洞口处贴上改后的文字。这份满目疮痍、混沌一片的校样,最后再送回印刷厂去时,比起原稿还要难以识别数倍。
在报社和印刷厂里,连最有经验的排字工人也表示根本瞧不出个究竟来,即使付他们双倍的工资,他们也不愿意再碰巴尔扎克的书稿,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排字工每天只肯面对巴尔扎克的书稿一个钟头。这样下来,巴尔扎克一个书稿,需要一个工人花上数月的时间来破解里面的如符咒般的修改说明。
即使这样,他们的工作也才算是刚开始,当巴尔扎克收到第二校样时,他又把之前的那一套再重演一遍。这样的情形在他的每部书稿中要发生六七次,所幸越往后改动会越少。巴尔扎克的有些作品,修改校样达十五六次之多。
巴尔扎克的这种修改方式是一成不变的,任凭出版商哀求、善意的责备还是诉诸法律的威胁等,都不能打动巴尔扎克,即使在巴尔扎克经济最窘困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过这套昂贵的作业。因为这种执著和坚持,他时常丧失了半数的酬劳,有时甚至是全部酬劳,因为他必须自掏腰包来承担改正和重排的费用。为了追求艺术的完美,在这一点上,他是绝不通融的。曾有一位报社编辑未得他的允许,不等最后校样出来,就擅自连载了巴尔扎克的续稿,结果巴尔扎克和他闹翻,并拒绝再与他来往。
巴尔扎克非常珍惜他的那些校样,总把各阶段修改好了的校样与原稿装订在一起,有时竟有2000页之多,而出版后的小说却只有200页左右。人们看到的只是作品最终的面目,却看不见巴尔扎克为了作品能以完美的面目呈现给世人,将自己幽居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自我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