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啥,不算啥!”聂炎谦逊的说。他这次又没说出自己打死野母猪的奥秘,他知道照直说的话,又算不了啥本事,况且说出来也不雅……好在众人对他的话都深信不疑。摆在面前的那头死野猪,便是打猎英雄的最好证据呀!寨子里的人们几乎都公认了他是最勇敢的猎手。人们到处都在扬名他的事迹。过了一天,省报驻县城的吴记者,闻讯也风尘扑扑地到小山寨采访来了。吴记者找到了这位打死野猪的猎手,足足采访了三个多小时。回去之后便写了一条报道,几天后,省里的报纸便刊了出来。聂炎于是又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县里和乡里的广播也天天播送他的勇敢事迹,乡政府为此特意邀请他作了几场介绍打猎经验的报告。
在这一段日子里,聂炎心里是多快活啊!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一次又一次打死凶兽,而且每次又打得那么巧,这不是幸运是什么呢!呵,真是天老爷的照顾!但愿这样的幸运永远光顾就好,聂炎默默祈祷着。
又一天晚上,聂炎从乡政府回到了寨里。黄村长闻讯,特地赶来对他道:“聂炎,你回来得正好!今晚村里组织几个人守野猪,你帮着去守卡吧!”聂炎欲要推辞又不好出口,去就去吧,说不定又会碰着什么好运呢?他这般想,便跟着去了。这次他带上火铳,手里又拿了那根铁梃杖,几个人来到一块红薯地里,聂炎按村长的布置,一动不动地卧在地头角边的一个大坑里。这坑上面铺着红薯掩蔽着。透过红薯藤叶,可以窥见整块地里的全景。
此时的天空,月儿正明朗的照着。红薯地里一片出奇的安静。
忽然,地头悉悉索索的响起了一阵噬咬红薯藤的声音。聂炎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四五头黑忽忽的野猪聚在一起,正用嘴拱着红薯吃。
“啪!”有人打响了第一声火铳。
受惊的野猪唿啦一下,立即四散而逃。
一只野猪向着聂炎所在的地头一角飞奔而来,聂炎握住枪机,食指一勾,“嘭”的一声炸响,子弹却又没打中,野猪已经奔到了面前。聂炎于是只得站起,手里举起铁梃杖狠命向那野猪打去,野猪飞快一窜躲过了他这一棍。他再欲收回铁杖却已迟了。那发怒的野猪回过头来猛地向他胸前一拱,他一下被拱倒在几丈外的地上。接着,野猪再扑上来,伸出长长的獠牙又是几口乱咬,聂炎顿时啊呀惨叫着昏了过去。与此同时,有人上前打了一枪,那野猪随即也倒下了地。
天亮之后。
受了重伤的聂炎被几个猎人抬着回了寨子。同他一起抬回来的,还有那只咬他而被打死的野猪。这头野猪长得不大,是个才几十斤重的野公猪。寨里人为此都感到很惊异:聂炎既然用铁梃杖曾打死过那么大的野母猪,今日为何遇见头小野公猪,反而被咬成这个样呢?大家似乎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聂炎的妻子桂琴也悲痛伤心的跟在聂炎身上问道:“你……你是怎么搞的呀?前几次打那么多大野兽都没出事,这回为啥吃这么大亏?”
聂炎很吃力地张嘴回道:“我……我不行了!现……现……在实话……告……告诉你吧:我……我本来只会当屠夫杀猪,是不会打猎的!上……上几回打死那几只野兽,都……都纯属……碰巧才幸运的!”
“什么?怎会是碰巧才幸运?”桂琴好生不解,众人也好生不解。大家都欲再问个详细,可是聂炎却就此把话打住,也没再往下说了。他的伤势实在太沉重,野猪的獠牙咬破了他的致命处——心脏!他在痛苦地折磨了几个小时后,最后还是停止了呼吸。
聂炎死了,寨里人都为之惋惜。桂琴伏在丈夫的身上痛哭了一场。人们也到底没有弄清聂炎说的碰巧幸运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如何打死一猪一熊一豹子的?从此也成了一个猜不透的谜。
生存的最后
黄昏时候,山坡上起了大风。那悬立在岩墈边的一棵古老的樟树,被吹得枝摇叶卷,哗哗山响。树下不远处,一户半是茅草半是瓦片盖的单家独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了。嗖嗖的冷风灌进来,正卧病睡倒在床的村民吴长春,心中一阵紧缩。他颤抖着爬起来,重新拴紧木门,大股的风被压了出去,沉旧裂开的板壁缝隙间和房梁上“填角”眼里,却仍不断有呼呼寒风吹进来。冷得站不住,房里又没生火,他欲要钻进被窝,一阵紧急咳嗽,又堵住了喉头。弯腰从床头水瓶里倒杯开水,他慢慢喝下去止住急喘,再转身一屁股坐上床沿,把趿拉的破解放鞋脱掉,让近乎麻木的腿伸进脏污得如涂了层茶油似的黑被子里,乱蓬如茅草的头仰靠在床头的横木架上,那虚脱晕昏的神智这才稍稍清醒下来。
屋内的光线已暗得快分辨不清家什了。光儿——他的唯一的聋了耳朵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孩子是下午到几里外的小镇上买盐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吃晚饭。他自己是早半月就已卧床不起,近几天来每餐连鸡蛋大一点东西也饮不进了,生命每日只是靠着一点茶水维持。吃不进饭,也没一点饿的感觉,而肚皮还肿得如同水桶一般粗圆,全身也疲乏软得无一点气力。听乡里医生说,这是患的肝炎腹水病。三个月前初发时,他曾到乡医院治疗过,没有完全治愈就出院了。压生曾告诫他要多休息,不要操劳过度。可他是靠做工为生计的人,不劳动怎么得食呢?回到家正值收割季节,他忙忙碌碌,一身汗水一身泥,把稻谷从田野收回家,身上的骨头便又如散了架一般。顾不得休养歇息身子,有一日他又用那根油光乌亮的桑木扁担,挑了满满两箩谷子,喘着气担了十多里送到粮站,待交完公粮回来,便一头卧倒在床,再也动弹不起了。
这次病倒他已不想再去住院,手边没有钱,国家民政部门的救济也很有限。凭良心说,这几年来,因为他生活困难,村乡政府也给了他不少关心和照顾,发放困难户的衣物棉被,救济钱粮等等,他都有一份,他因此对国家政府也很感激。然而,有限的救济难以摆脱他的根本困境呵!一住院,动辄就得数百元。似他这样“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都过得很艰难的人,怎么出得起这样多的钱!老向区、乡政府伸手,也似乎没脸,国家也管不了那么多。别人说起来,自己父子还是俩个“个子人”,生活怎么就会困难到这等地步!瞧别人,绝大多数人这几年都富裕起来了哩!而他却——嘿!他不愿伸手要救济,也不打算进医院去治疗,这次只请了土郎中吃些草药,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而且还愈来愈沉重了。
“看这回病的来势,恐怕命是难保了!”他这么想着,一双死鱼样的眼晴毫无神彩的对破旧的屋梁上望着,全个的灵魂,随着呼呼的风声,又渐渐投入到一生中种种难忘的回味中去了。
吴长春小时候可并不是一个不幸的人。他也曾有过父母,有过兄弟,后来又有过老婆,然而都死的死,远离的远离了。
在兄弟六个中间,他是最小的一个。因为是么儿子,父母对他看得特别重。四、五岁了,他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吃奶,但六岁时母亲突然病故。七岁时,作过私塾先生的父亲,亲自将他送到县立小学上学,指望他将来读书进仕,不辱没他家世代书香之门第。因他的五个哥哥中,四哥和五哥未成年便已夭折,大哥、二哥从小浪荡,后来上山落草,当了土匪头儿,解放时被打死了。只有三哥一人忠厚老实,一辈子不拖枪,不读书,只务农业。那时候父亲将读书长进的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他在小学读书时本也是很顽皮的,只是为父管教甚严,学业成绩倒还不差。后来考上了省立八师,在那里学习两年,毕了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职业,经人介绍,才在省城一家汽车站当了职员。还没干半年,解放的炮声响了,在一片混乱中,他糊里糊涂跑回了家乡。
因为正年轻,世事还全未洞晓,在他一张娃娃脸的脑海里,还存着种种对工作与理想事业的幻想。那时候,乡里有所小学校,他每天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学校找校长,要求来做教书工作。这校长恰恰又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名叫赵月英。她一见吴长春小伙子还长得不错,一头分发梳得流光,面色红润身体又壮实,心下便暗自倾了心。结果,他的工作还未说好,恋爱倒先成了功。不久俩人结了婚,过了一段甜蜜日子,还生了一个女孩子,他也暂时找得了一个代课工作。
可是,这好景并不长。随着土改运动的到来,吴长春被划成了地主份子。对于这个成份的划分,他几乎傻了眼,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从小读书长大,又没犯过什么罪,干过什么坏事,为啥划这个成份呢?土改队长左奇训示他道:“你父亲解放前有百多亩田,还收租子,他是地主成份,你随着他长大,又满了十八岁,就应该划哩!”为什么满十八岁就该划?据说是因为他过上了地主的生活方式。究竟怎样算地主生活方式?土改队长说:“比如你五六岁还要吃奶,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一天梳几道头发,还上发油,这还不是地主生活么!”这一说,吴长春可没话回了。要按左队长的这个标准,他自然是过上了地主生活了。况且,自己从小确实生活上还过得不错,他还有何话说呢?老老实实的接受改造吧!他于是“服罪”了,解了代课教师的职务,并迁居到离老家十里开外的杨家坡村来接受管制,因为这个队没有四类分子,所以土改工作队将他分到了这个村来,好便于监督。
这一次成份的划定,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就好比一道分水岭,将他的过去与未来一下就截然分开了。他的妻子不久也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亲生的父亲也接着病逝,他成了孤零零一个单身汉。
生活中第一回大的磨难,似乎并没有使他挫倒下来。妻子虽离婚了,他一个人也还想好好生活下去。这时又有人为他介绍一门婚事,他生怕连累别人不愿再谈了,但那姑娘是一个富农的女儿,自己很愿意嫁给他,他便没有拒绝。心里想自己是地主份子,她亦是富农女儿,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了吧!不会调皮,——这就行了!于是俩人又结了婚。这次成家之后,他生活的信念又似松了钟的发条纠紧了些,全身的气力又都投入到了劳动中去,在队里出工,驶牛、打耙、挑粪、插秧、割谷,种种的重活累活脏活,他都主动的干,他真想用劳动的汗水改造一番自己,倘若自己戴的那顶帽子能改造脱掉的话。然而,他这般拼命的劳动效用也似乎不大,帽子没揭掉,生活也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变,俩口子劳动,连吃饭问题也难解决。在那吃食堂饭的年月,俩人熬了多少苦呵!生下一个孩子,没有奶吃,母子都饿得面黄肌瘦。进入冬月的一天,吴长春的老婆饿得忍受不住,傍晚时在生产队的田里扯了两个生萝卜吃了,当场被队里一个干部抓住,当时就开社员大会批斗。会上有人栽脏说,队里仓库里没见的粮食也一定是她偷的,她不承认,便被吊起来打了一顿。从此后,这女人便染病在身,卧床不起,一个月后终于溘然而逝。那时,吴长春真是痛不欲生啊!趴在女人的身上,他失声痛哭了一场,这女人的命真苦,和他一起仅仅生活了五年,这五年他们一起共了多少患难,她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啊,吴长春心里怎不悲痛!
这一次丧妻的打击,比起前一次离婚的打击要重多了。吴长春从此几乎换了一个人样。他的神情变麻木了,多言变成了寡语,沉默代替了昂奋,壮实的身子消瘦成了皮包骨头。不到三十六的年纪,脸上刻下的皱纹比五、六十岁的人还要深。
但即使在这个时期,他心底生活的热流也还未完全冷却,他还有一个希望,便是盼着将儿子扶养长大,以延后嗣泽长。
这孩子他取名为崇光,欲让儿子将来能崇尚到光明之意。崇光虽然呱呱堕地时就营养不足,却奇怪也长得团头大脸,无病无疾。样子看去还逗人喜爱。吴长春从此将一心一意的爱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他既当父亲又当母亲,里里外外,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什么都干。生活上过得不好时,他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让孩子饿着;家务小事,宁愿自己劳累一点,也很少使唤儿子去做。他的这般过分疼爱,却无意中又为孩子从小种下了一点懒惰的根性。
待到孩子到了上学年龄,他又亲送他去到大队小学读书。这孩子学习倒不象他当年那么顽皮,成绩在一、二年级时都不错。吴长春在心下也感到了些许欣慰:只要儿子脑瓜子还聪明,能读得进书的话,将来就不愁没出息啰!为此,他还常常暗自向神明祈愿:呵,无娘的孩子天照顾!让上天来保佑孩子有好的前程吧!
然而,老天爷于他的孩子似乎并未发慈悲。有一天,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失手甩去一颗石子,将溪沟里一个正捉螃虾的孩子头上打青肿了,这一下可闯了大祸,那孩子的父亲是大队民兵营长,听到哭声,他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抓住崇光,一阵拳打脚踢,崇光倒在地下,口角流血,不省了人事。吴长春闻讯跑来,眼流着泪将儿子送往医院,医生听说孩子父亲是地主份子,治病时也马虎大意,敷衍了事,连打针的药也用错了。待到孩子出院时,病治好了,孩子的耳朵也聋了,人亦变得笨掘呆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