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次遭意外不测,无疑对吴长春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打击。他的唯一的希望又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为了使儿子能恢复听觉,他曾带着儿子跑了许多处医院,求了许多土郎中,却都答复没有办法整治。治疗不好孩子的耳朵,入院求医还欠了一屁股债没有还清。吴长春真是走投无路了。幸亏这时,他的侄儿——三爷的大儿吴忠,在一个学校当教师,给他帮了八十元钱,怎算替他到医院结清了账。吴长春六弟兄中,就只有这个侄儿家景好一点,经常给他生活上暗地里给一点接济,其他还有几个侄儿,却都家里困难,很少能顾上他这六叔。他也生怕政治上连累了他们,多年来他极少到这些侄儿亲戚家行走。有时候迫不得已,也只是悄悄地乘着天昏黑了,才去到几个侄儿们住的村子来往一下,还唯恐被人发觉哩!因为他是地主份子呵!这顶帽子戴着,连见亲戚的勇气也没有,亲戚们见他也怎是躲躲闪闪的哩!倘若被人发觉了,便会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亲戚们还会落个“立场不稳”,未划清界限的罪名而受到牵连。为了注意这个影响,他总是自觉的不去行走。那怕生活再穷,自己也挺着熬着。只是在心里,他也还盼着,有一天能揭了这顶帽子,生活也许会自由一些,日子也就好过了。
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他的帽子果真也被揭了。戴了三十年的帽子被揭了!他感到头上真轻松了一大截。还有他的当土匪头儿的大爷二爷,因为是投了诚的,也按统战政策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他这时是多高兴啊!仿佛多年捆绑在身的绳子被解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亲戚——几个侄儿也经常来看望他,也不怕别人发觉说什么了。他满以为从此也可以过一段晚年的好日子,他觉得自己生命里没有过明媚春天,但至少也该有个和煦的秋天吧!或者至少还可以为这痴钝的儿子也创一点家业,以便在他过世之后,儿子也多一点谋生的资本。总之,他又开始鼓起了一点信心,象那大多数勤劳的村民们一样,没日没夜地干起了活来。正当他的生活真的有了一些好转的时候,却不料可怕的疾病又染上了身,进院没治疗好,把钱花光了,病势愈来愈重,现在躺在床上动不起,仿佛就要向坟墓迈进了。“唉,这真是命太苦啊!”在对生活想不通的时候,他只有归结于命运了。
天全黑的时候,屋外的大风止息了。灰暗的夜空里,大团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又飘了下来。吴长春缩着足愈加只觉冷,他摸索着擦燃一根火柴,将床前的煤油灯点亮,尔后从床上爬起来,想到碗柜顶上找点草烟吃。一站下地,两眼只觉昏花,玄虚的身子稳不住,刚移脚便卟嗵一下跌倒在地了。恰在这时,儿子崇光回来了,他从挨着门边的一个大隙缝里伸进手来,拨开了门栓,瞧见爹倒在地上,忙上前将爹扶上了床,一面口里叫着:“爹爹,你怎么啦?”吴长春喘着气,两眼怔怔地望着儿子,好一回才缓过气来。他用枯瘦的手指指一下碗柜顶,儿子明白他要找烟草吃,便从带回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里摸出一束草烟,用一截废报纸卷了两筒烟,自己先对着盏喝燃了一支,递给了爹;另一支自己衔着,“叭嗒叭嗒”抽个不停。这儿子从小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人愈长大,烟瘾酒瘾也大了,家里的事也常懒得作,但自从爹爹害病以后,他却比以往要勤快些了。
吴长春一支烟刚喝几口,陡然又一阵咳嗽袭上来,他的身子又气喘成了一团。把烟蒂甩掉,好不容易平息过来,心里稍觉好受一些,便又比划着问儿子为何才回来?儿子虽听不清爹的话,却领会得懂爹的手势。他告诉爹,下午到镇上买盐碰上了忠哥,被忠哥叫到家吃了晚饭,忠哥又托他带来了十多个鸡蛋,几斤面条,一束草烟。说罢,将这些东西都取出来,又问爹吃不吃蛋,他好烧火煮。吴长春摇摇头,表示不想吃。又比划着问光儿,忠哥哥还说些什么?光儿呆了一呆道:“忠哥哥给你合的棺材作好了,摆在堂屋里!”吴长春“哦”了一声。棺材都已做好,想必后事也都安排妥了。他为此感谢侄儿们的操心,同时在心里又深深觉得某种不足。人生的路为何这样短?他才五十五岁呵!寿数难道就该到了尽头?啊,设若他此刻要是能睡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去就诊,或许他还有治愈的希望呵!然而,谁肯帮他实现这个愿望呢?入医院得一大笔钱,谁又愿出,谁又出得起?侄儿亲戚们都觉得为难,村支书和乡干部也曾关心的到他这独屋里来过,询问过他的病情,但也不提去住院的事,仿佛也已觉得他是不可救药了,只是嘴里都叮嘱他多吃点好的,他们难道不了解,一个既已病势危重的人,又还能吃得进什么好东西呢?谢谢这好意的关心吧!吴长春是什么也不能吃,也不再期望有谁能来拯救帮助他了。要死就死吧!他这样想着,至于那痴钝的儿子,将来不知又会成个什么样子,管他哩,听凭命运安排吧!现在他是什么也顾不着了。他也不怨怼谁,也不期望个什么,他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那活着的最后一刻的到来……见爹爹不作声了,也不要吃什么,光儿便脱了衣裤鞋子,“卟”的吹掉那幽幽的灯光,伴在爹的脚头睡下了。这光儿的瞌睡大,睡下便呼呼的直扯鼾声。待到一觉醒来,猛觉身上很冷。睁眼一看,屋子里一片白光,透过板壁缝隙望出去,外面全是冰天雪地,那悬在岩墈边的老樟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无情的风雪摧折了。他缩了缩身,忽觉得触着爹的身子是一片冰凉,连叫了数声爹爹,也全没有个应声。慌忙再竖起来一看,只见爹已嘴角歪斜,眼睛还睁着,身上却全没了一点气息,成了一片僵硬。
“爹,爹呀——”随着一阵撕人心肺的喊叫,这平时从不流泪的痴钝的儿子,此刻却趴在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在这一阵撼人心灵的哭喊声里,仿佛向周围的人们在刹那间泣诉出了吴长春一生的历史:六岁时没了母亲,十八岁时被划成地主份子,无端的被前妻抛离,又凄惨地死掉后来的老婆,聋了唯一接代的儿子,一生劳劳累累,饱尝了种种酸苦生活的滋味,在刚刚熬尽苦头得到自由,生活开始好转,许多人还走向了富裕之路的时候,他却又染上了重病,一命呜呼了!啊,苍天有眼,曷其有极!
事后,对于吴长春的死,人们大都象他自己认识的一样,怪其是命太差的缘故。然而,谁又曾仔细想过,倘若解放那年他不是正好满十八岁,不戴上那顶地主份子帽子;倘若在他病后能有人再关心的送进医院去治疗,他一生的日子是否会好一点,生命会不会因此而再延长几年寿呢?苦楝树窗外起风了,大门外一株苦楝树被吹得枝摇叶响。伴随着这呼呼风声,我推开窗户,仰头便见黑压压的乌云在飞快向头顶聚集。突然,长空一道闪电划起,稍顷就听轰隆一声炸雷,整个天地都被撼动了。接着,大雨点子哗哗而落,犹似天空中有个巨人在狠命将水往下直泼。瞬时,整个大地便成了一片暴雨的世界。
“今天的雨可来得凶呀!”我关了窗户,感叹着对正在锯木柴的三哥说。
三哥停了一下手中的活儿,将一根烟点燃含在嘴里道:“落点雨也好,今日我感觉好闷人!”
“唉,是真有点闷呀!”我又搭讪着上前,和三哥一起拉着锯子锯起木柴来。
这柴禾是帮在小学校教书的姐姐锯的,因三哥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这几天从外地请了假回来探亲,到姐姐家见了屋里一堆柴,便邀了我做帮手,硬要干起这活儿来。
门外风雨声不断,屋内锯声嚓嚓,木屑直洒。就在我和三哥活儿干得正起劲时,忽然,有一声叫喊传了进来:“快看哟,那是谁家的孩子在水氹里洗澡!”
“哟,莫不是勇勇吧!”听着这声叫,三哥停了锯,忙着拉开门就往外跑。
勇勇是三哥的大孩子,今年五岁了,颇顽皮的。在这样大的风雨中敢到水氹里洗澡,恐怕也只有他吧!我这样想。跟着便也出了门去看。
在门外的屋檐下,站着许多的孩子和大人。一个赤了足光着上身的小孩,真的冒着大雨,正在一个流满脏水的沙坑氹里爬着“泅水”哩!这孩子不是别人,果然是那勇勇。
“嘿,你这憨包!”
三哥此时又是气又是痛,他跑进雨地一把将儿子拎到了阶沿上。
“谁叫你到雨地洗澡的?你这憨包呀!”三哥忍不住连声的申斥着。
“嘻嘻,勇勇可真勇敢啦!”
“真是好角色,不怕成落汤鸡嘛!”
围着看的大人小孩们都纷纷嘻笑着看热闹。那勇勇淋湿着全身站在那里,凭爸爸怎么斥责也不吭声也不哭。
“算啦,算啦!给他快换身衣穿起吧!”我挤上前去,把刚从房里寻出的一套干净衣递给三哥。
三哥接过衣服,正欲给孩子换上,忽然,一个卷着头发穿着竹叶花衣的长白脸女人,排开众人气冲冲走了过来。她边走连骂道:“砍脑壳的,你又惹祸啦!你竟敢到水氹里洗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女人便是我的三嫂。她嘴里骂着,扑上来就拎住勇勇的耳朵,又挥起巴掌朝孩子的屁股上打去。“啪,啪,啪!”随着响声,孩子随即被打得哇哇直叫。
“你别尽打!”三哥扯住女人的胳膊,将她的又一把掌拦住。
“我就要打,我看你护,孩子就是你护坏的!”三嫂吼叫着,她挣脱三哥的手,再次拉住孩子打着。
“三嫂,你莫打啦,打不是好办法呀!”我此时在旁边看不下去,便忙上前将勇勇护往,一面劝着这发怒的女人。
“打怎么不是好办法?我的孩子就要打,我看他今后还听不听话!”
“打是不起作用的啊,教育孩子要……”
“哼,不要你们管,我打我自己的孩子!”三嫂不待我说完,又横蛮地骂着,她根本听不进人的劝告。
三哥此刻的脸非常阴沉,他又上前将三嫂拖一把道:“你别闹了好不好,又不晓得丑!”
“我不晓得丑,丑你什么啦?丑你娘啦!”三嫂忽又变了脸冲三哥指手划脚骂起来。
“我叫你不要骂嘛!你看你就只晓得打骂孩子,他正冷着,衣服都还没换,你把他冷凉了怎么办?”三哥压着火气,可还是忍不住把活音也提高了。
三嫂却更放泼了。她的话几乎连雷声都盖住了,“你想不骂不打呀,我就要骂,我就要打!你还给他换什么衣呀,我叫你跟他换吧!”三嫂骂罢,忽然一爪将三哥手里的小孩衣服抓去,竟一下甩在屋檐外的雨地里。
“你个蠢货——”三哥被他这一闹,气得鼓着腮邦,手里篡紧着拳头举了起来。
“唉,你别理她吧!”眼看事情要更糟了,我不得不又上前架住了三哥的手。姐姐此时也闻讯赶来,紧忙劝着三嫂不要再闹了。
那三嫂却还不肯干休,她傍拢着三哥继续叫喊道:“你打,你打,有种的你就打……不打是牛日的,狗日的……”
“呸!”三哥啐了一口,我感到他举着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但他举了一下却终又收回道:“你以为打不得你,我狠不得杀了你!!”
“你杀,你杀呀,你有那么狠呀!”三嫂连叫着,忽而她把袖子一揩,眼里竟又挤出泪来哭喊道:“呜,呜,你这背时的男人,我跟着你没过一天好日子,你还这样整我呀……呜,呜!你把我整死吧!你个短阳寿的,呜呜,我不得跟你啦……”
三嫂喊着,忽然一转身,挣脱姐姐的手,竟向大雨滂沱的操场远处跑了去。
“小颖,你别跑呀!”姐姐忙大声喊着。看的人见这场面都呆了。
“你别管她,让她跑吧!”三哥狠狠地说。
“你说得好,你让他跑到哪去?”姐姐说着,手里便打开一把雨伞,忙着冒雨向三嫂追去。
三嫂走后,屋檐下的轰闹声才又平息了。围观的人都渐渐散去。我把那雨地的衣拾到屋里,重又帮勇勇换了一套干净衣,尔后又同了三哥继续到屋里来锯柴。
“三嫂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拉着锯,一面又耽心的问。
“不会的,你放心,他不会寻短路的!”三哥余恨未息地回道:“她这人就是这样,你越理她,她越闹;你不理她,她闹够了也就会回来的!”
“她这脾气可真大呀!”我不由得感叹说。
“那你还没见过哩!她有时比这还厉害得多啦!”三哥如诉苦似地告我道:“她平时三天两天无故都会找你生事,找你吵闹。她撕到你身上时真脱不得皮!家里许多东西都是她那么随手甩烂了的!”
“难道你就任他闹不成?”
“不让他闹你把她能怎样?唉!”三哥又叹息一声道:“我有时还不是想管教她,打都打过,可那根本不管用呀!你一打,她还要找你拼命;再说,她又是个有点病的人,一年四季没工作,就在家里休养着,你打狠了也下不得手啊!”
“那就没有法子么?”
“有什么法子呢?”三哥的言语里含着不尽的伤感:“我都为她伤透了心哩!你没听大家都说,我现在都变得憔悴了!”
“是啊!”三哥这一说我不由得又点了点头。他确确实实憔悴了呀!瞧他那又黑又瘦的脸,两颊的皮子都耸了起来,额上的皱纹竟如蚯蚓般地横爬着。那一双眼睛也深陷了进去,连同上面的眉毛都形成了一圈黑晕。那眼珠也布满了红丝,显得浑浊无光。加上头上那蓬乱而又杂着少许白丝的黑发和面部粗黑稀疏的胡须,看去真象个小老头了呵!
“唉,不幸之婚姻乃是吞噬人生青春年华的最可怕的恶魔呵!”此刻我锯着木柴,一面不时瞅着三哥那一张黑瘦脸,心里不禁又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悯。我们俩人拉着锯,一时都归入沉默,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