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幅离别的萧瑟画图里,本来还有画角之声,可是此时,画角声断,让本已凄迷的画面,更添了几分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离情,不绝于心。画角是装饰有彩绘的军中号角,谯门就是谯楼。古代建造在城门上的高楼,用以瞭望敌情。在谯门画角声断的时刻,离别的人们,似乎只能以沉默对沉默。
暮色将至,离愁正浓。当离别越来越近,除了暂时停下即将远去的船,离去的人与送别的人姑且共进几杯离别的酒,还能如何?可是,谁都知道,浊酒余欢,终究只是瞬间,别后长久的荒凉,谁也无法避开。离别的酒,最是浓烈,却总不能让人沉沉醉去。于是,所有离别的人们,都只能在分别的路口,清醒地面对长路漫漫,关河萧索。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以为,秦观客居会稽,住在蓬莱阁,在某次酒席上钟情一个歌女,从此不能忘怀,因此写下这首《满庭芳》。这说得太死,只在酒席上见过一面,能有多少旧时不忍回首?
蓬莱,仙人所居的仙岛。唐代多把与歌妓交往称作游仙,李商隐有诗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借蓬莱仙山指心爱的女子所居之处。所以,这里说的蓬莱旧事,是指秦观与那位前来送别的歌女无限欢爱的旧事。很显然,他们有过许多个花前月下的日子,而不只是断桥芳草的刹那情缘。
不管怎么样,该走的总要走,该留的总要留,世事就是如此。面对离别,多情的人怅惘迷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借往事温暖心田,却又知道,往事只如云烟,回忆越深,越是荒凉。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这样的画面,即使是遥遥望去,也能让人无限凄楚。隋炀帝有诗说:“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借用隋炀帝诗句,以斜阳表示日暮途远,以寒鸦回到巢里和孤村的人家闭门归宿反衬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单。所有的心境,所有的情绪,都在画里,表露无遗。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秦观眼前的画面,想必也就是这样。斜阳老树,流水昏鸦,极目远眺,天涯路远。词人此刻无比落寞,却又以这样的情绪,写出这样凄美的境界,不能不让人称奇叫绝。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终于,词人将黯然销魂的心情和盘托出。对于这个多情的词人来说,离别早已让他失魂落魄。香囊是古代男子佩戴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别时解下来赠送给对方留作纪念。“罗带轻分”,是说女子罗带上打的同心结,轻易地就被解开了,表示草草分别。没办法,注定要各自天涯的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泪眼蒙眬。每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才会那样断肠。
后面秦观说自己如杜牧那样,赢得青楼薄幸的名声。这里,以青楼点出送别之人的身份,也说明自己沉迷于青楼生活,以驱除仕途失意的苦闷。杜牧在诗中这样写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管怎样,对于杜牧和秦观来说,尽管人生无奈,那些依红偎绿的日子,还是付出了真情。他们到底是多情之人,离别时分泪湿沾襟,从无半点虚假。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分别之后,还是不住地回头观望。可是,纵然望眼欲穿,那人终究还是消失在视线里,再也无法相见。隐约间,暮色深沉,灯火迷离。此情此景,让词人突然觉得,此后的人间,自己与那个女子相隔的,不只是千里关山,甚至是无尽沧桑。灯火的黄昏,本来温暖如酒,此时却只是伤怀无语。
烟雨红尘,天涯路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苍茫的人间,又有几人能陪我们远走天涯,无怨无悔;又有几人能伴我们诗酒流连,不离不散?我们终究会发现,许多道路都必须独自走过,许多时光都必须孤单面对。离情虽是难言的滋味,不过是短暂的悲伤。人生长恨,悲欢难期,才是我们最难以承受的。红尘深处,总是天涯。
姜夔·八归: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飘渺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长亭古道,斜阳芳草,离别总在这样的景物中悄然上演。江淹说,黯然销魂,唯别而已。不论何时,面对离别,总让人难忍悲伤。谁都知道,离别就意味着两处天涯,离别就意味着山水迢递。此后的日子里,共同有过的欢乐,只如云影,飘飘荡荡。
人们常说,聚散随缘,宠辱不惊。可是,面对聚散离合,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容淡定,不惊不惧,不悲不喜?于是,回望红尘岁月,我们看到无数身影,在离别发生的地方,落寞惆怅,形影憔悴。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不论是山间还是水畔,离别总是意味着西风碧树、尘埃无边。
尽管带着无限凄清萧索,我还是常常怀念旧时那些离别的情节。那里,有垂杨断案,有杨柳西风;有浊酒清歌,有笛声瑟瑟。当然,还有长长短短的诗句,以及曲曲折折的心情。那样的情境,带着悲伤,却也带着情谊;带着离索,却也带着诗情。如今,荒凉尘世,淡漠人间,还有谁记得杨柳岸的晓风残月,还有谁将离别刻画得诗情漫漫?
姜夔的人生,说来萧瑟。于是,我们总能在他的词中读出悲凉,读出感伤。当时,初读宋词,遇见那首《扬州慢》,刹那便已爱不释手。多年后,说起宋词,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大江东去,浪花淘尽风流;不是寒蝉凄切,多情最伤离别。却是那几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大约是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以前,词人客游长沙时所写。就像许多写送别的诗词那样,这首诗也充满黯然销魂的况味。但是,我们惊喜地看到,在词的最后,词人从悲伤中转出来,悬想别后友人归家与亲属团聚的情景。看上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忧愁,只希望远去的那人安心上路。不过,我们可以想象,这只是词人的无奈之举,面对离别,除了劝慰,除了叮咛,还能如何?
这样的时节,荷花凋残,风吹叶落,寂寞庭院,深锁清秋。本来,碧云黄叶,西风老树,就令人悲从中来。而这个日子,寂寞梧桐,深深庭院,不只是含着秋意,更含着不尽的离思。当然,让词人伤神的,还有那场秋雨。
总是在想,所有的雨都是天空的泪水。微雨也好,骤雨也好,淅淅沥沥也好,飘飘洒洒也好,总带着几分哭泣的气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雨水,定是许多心事寥落之人的坟茔。残荷听雨,这情景看似美丽,更多的分明是清冷。此时,雨虽已停,可是词人的心情仍潮湿不堪,那是离别的滋味。
“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其实,心情之所以悒郁凄凉,并非如词人所说的没有由来。很显然,当离别即将上演,心中的不舍与惆怅难以遮掩。于是,看花有泪,听雨无声。这寂寞的庭院,除了叶落花飞,还有竹篱边的萤火虫在幽暗中飞来飞去,台阶旁的蟋蟀叫声令人断肠。所有的物事,都让离愁更加深沉。突然的独自伤悲,其原因不需多言,我们都知道。
“问水面,琵琶谁拨。”从庭院到水边,离别越来越近。此时,词人想起了当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友人的情景。那时候,荻花瑟瑟,江月无边。但是,至少在那场离别中,还有飘零天涯的女子,为离愁满怀的人们弹奏琵琶曲,让多情的江州司马泪湿青衫。而此时,离人所见,却只有江水茫茫,秋光浩渺。这场离别,没有琵琶之音,只有无边沉默。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啼鴂,又名子规、杜鹃。屈原的《离骚》中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句。这样的日子,已经充满悲愁;而破空而来的杜鹃之声,更添几分凄凉。杜鹃啼血,纵然是心事安然的人,闻之也总会莫名地感到凉意丛生。更何况,这样的秋天,离愁早已浸入心底。
当然,生活于南宋的姜夔,人生寥落,苦闷难言。当时的大宋王朝,只剩下江南烟雨间的那段残梦。想必,人生不遇的姜夔,也常常为江山残破而感叹。这里,他借杜鹃悲音来表现啼鴂的鸣声,来表现众芳芜秽、山河改容的萧飒景象,衬托离情,极为沉痛感人。其中隐微地寄托了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漂泊江湖的迟暮之感,山河异色的忧愁之悲,都体现在这凄迷阔远的境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