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月色之下,柳永开始了漫长的情感宣泄,字字句句都是他对命运的质问。此时的他,已到了风中之烛的残年,没了少时的轻狂不羁,所以这怨世的情感,他也只从自身写起。在此时的柳永心里,不堪回首的,究竟是烟街柳巷的恣狂踪迹,还是为那蝇头利禄而受人驱驰呢?他没有说。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看上去,这倒像柳永对自己人生的检讨。似乎,他对于自己恣意任性,时常缠绵于绮陌红楼,终于有些悔意。可是纵观柳永的生平,我们又蓦然发现,他实在没有这样的觉悟。
天性已然如此,注定要放荡不羁,又怎会轻易后悔?这几句,听起来更像自我解嘲。选择了怎样的人生,就会有怎样的结局,又何须后悔。人生匆匆,与其总是计较得失,不如寄情风景,去留随意。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本已词尽意歇,却又峰回路转。这样的秋夜,他是注定要忆旧的。我们都知道,柳永的一生都与红颜脂粉脱不了关系。可是此时,词人年近花甲,忆起的不是小楼女子,却是自己走过的路、历过的事。这个夜晚,柳永对自己的人生,做了认真的归结。
他想起了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想起了那些对酒当歌的迷醉时光。那样的生活,柳永曾经无比陶醉,如今想起仍历历在目。他不曾后悔那些不羁的青春岁月,他只是慨叹人生太过匆匆。时光易逝、年华似水,不管是谁,都会莫名感伤,何况是多愁善感的柳永。于是,他如实地写下了自己的感受:迅景如梭,旧游似梦。没错,就像人们常说的,岁月如梭,往事如烟。逝去的日子如云烟,被岁月这柔沐温和却又狰狞至极的风吹得杳无踪迹。柳永的长叹,我们终究也会有。
“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有时候,我们也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奔波劳碌,到底何时才是尽头。在归结人生的时候,柳永终于明白,所有的寂寞寥落,所有的飘零憔悴,皆因“名利”二字。世间之人,都愿意为名利而奔走,甚至不惜舍弃曾经的纯净真实。多年以后,当人们终于明白,名缰利锁都只会让人不得自由,却发现年华已老,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美好。
不知不觉间,词人已在前尘往事中辗转许久。时间已是接近拂晓,又听见远处画角声残。秋夜过后,仍有秋夜;秋天过后,仍有秋天。有生之年,他总要在同样的时节里愁肠百结。那样的清秋,那样的寒意,想来也是入情入心地难以承受。当然,此时抱臂“对闲窗畔”的词人,终于还是趋于平静。无论有再多不甘,无论有再多憾恨,他也只能继续上路。停灯向晓,抱影无眠,这样的夜晚,只是他千万个难眠之夜的剪影。
周邦彦·瑞龙吟:故地若无相知,怎会念念不忘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总是在想,人到底要经历多少聚散离合,才能学会忘却,才能懂得放手。真实的情况是,作为红尘行客,我们很少能真正忘却。总是这样,我们明知回忆是苦痛的,却还是忍不住回到从前,看看来时的风景,听听旧时的声响,见见曾经的相知。回忆时苦涩中带着的那点甜蜜,是我们永远不忍舍弃的滋味。
几年前,回到故乡小城,走在那些熟悉的小路上,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其实,离开那里只是数年,但是将自己流放在记忆里,想起曾经盛放的无与伦比的年华与爱情,突然间觉得,时光太冷,红尘太远,自己只如尘埃,不知不觉便已飘至天涯,没了踪迹。
想必,写这首词的时候,周邦彦也是相似的心境。那些熟悉的风景就在眼前,岁月仿佛从未走远。可是转念间忆起从前,忆起那些如烟的往事,沧海桑田的悲凉,便浮上心间,再也挥之不去。可是,他又忍不住回忆,毕竟,那些往事是他从未舍弃的春花秋月。
周邦彦精通音律,创制了不少新词调,如《拜新月慢》《荔支香近》《玲珑四犯》等。现存词二百余首,多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恨。其词承柳永而多有变化,市井气少而宫廷气多,词风也比柳永更典雅含蓄,且长于铺叙,善于熔铸古人诗句,辞藻华美,音律和谐,具有浑厚、典丽、缜密的特色。
那些年,周邦彦因遭党祸罢黜庐州教授,十年后方被召回京师任国子监主簿。此词便是回京后故地重游时所写。草树如旧,云烟如旧,却不见了当时之人,所以内心愁苦,难以排遣。对于那些有故事的人,重临故地,往往会落得满心凄凉。曾经温柔缱绻,笑语相逢;如今斜阳草树,形单影只。这样的对比,总会为沉默的心门染上秋霜。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词人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冬日的梅花悄然凋谢,春天的桃花开始绽放。寻常巷陌里的人们还未起来,只把寂静的街道留给他。燕子归来时候,人间春意浓浓。可是,这个被罢黜多年的词人,走过久违的街道,却分明感到几许寒苦、几许凄然。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伫立在那里,他仿佛异乡之人,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很显然,对于多情的感性之人,只是伫立在那里,便能兴起无尽愁绪。毕竟,那里存放着许多故事,也存放着曾经的心情。只需几缕春风,就能将他吹回到如梦的往日,遇见该遇见的人,领略该领略的情。
很清晰,很深刻,那是最初的情缘。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那个娇柔的女子,倚着门窗向外偷看。最美丽的年华,最清朗的岁月,就在那里招摇着,如风影般。或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淡妆浓抹总相宜。清风吹过,她彩袖轻掩面容,笑靥轻轻淡淡。这是令天下所有男子都为之心动的身影,周邦彦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回神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只是回忆,浅如烟,淡如风,触不到,摸不着。其实,如果故地不曾发生什么,重游的时候,见花开依旧、斜阳依旧,或许就不会有太多感伤。可是,故地若无相知,又有谁会念念不忘;当年若无情缘,又有谁会无端想起。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大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刘禹锡咏玄都观桃花诗时这样写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刘禹锡重临故地,又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周邦彦在这里用典故,只因物是人非,心有感慨。
正如他所言,时过境迁以后,寻访左邻右舍以及当时与那女子同时歌舞的姐妹,只有秋娘依旧炙手可热,身价不减。这里用秋娘做陪衬,更显出当年与词人有过情缘的那个女子冠绝群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不败之花,没有不老之人。多年以后,沧桑变幻,物虽相似,人却再不是当年之人。让词人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子,只如仙女踪迹渺然。
很显然,对于周邦彦来说,这是难言的悲凉。重临故地,人去楼空,这样的情境任谁都会黯然神伤。可是没办法,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又有多少故事能永远如初般清淡明朗?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李商隐写有《赠柳枝》:“长吟远下燕台句,唯有花香燃未消。”李商隐在这首诗的诗序里交代:柳枝是洛中歌妓,因听见李商隐的亲戚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而对李商隐产生爱慕之心。但是后来有情人未成眷属。
周邦彦用的就是这个典故。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写给她的那些诗句,可是又能如何?如今,熟悉的地方,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再美好的往事,也被湮灭在时光里,想起也不过只剩茫然叹息而已。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这是用杜牧与张好好的典故:杜牧写有《张好好诗》,序里讲述了自己和张好好的交往过程,张好好后来被人娶走,两人在洛阳东城相遇,感慨万千。“名园露饮”,是说所思念的女子已然嫁人,自己忧思难忘,常在园中徘徊,直至夜深,露水沾湿了头发和衣裳。
如果故人仍在,那么,再次来到这里,携手花间,相依月下,琴书相酬,诗酒流连,何等写意!可是很遗憾,这只是缥缈的幻想,许多事过去了就不会重现,许多人远去了就不会回来,所以人世间才有那么多落寞惆怅。此时的周邦彦,何尝不想寻得故人,把酒言欢。可是,往昔纵然灿如星月,今宵已是各自天涯。他除了独自徘徊,尝尽苦楚,还能如何?
往事仿佛随着孤单的大雁飞走,睹物思人,伤怀无限。所有的温柔缱绻,所有的花前月下,所有的诗酒唱和,此时都成了他悲伤的理由。独自漫步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只见路边柳丝随风低舞,牵动的都是无法忘却的过去与哀愁。往事毕竟不能如烟,不忍触及,终究还是要触及。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故地重游,久久徘徊,直到傍晚才纵马归去。黄昏的时候,有纤纤细雨飞过池塘。回首那令人断肠的旧时庭院,只见一帘风絮,几处淡云。如梦的往昔,到底还是走远了。空来空去,落得满怀悲伤。
往事不堪回首,只因如烟如雾,无处找寻。纵然回到故地,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美好。仿佛只在突然之间,我们已在红尘路上走了很远。于是,世事苍茫,知己天涯。那些相知相随的知己,那些相依相伴的爱侣,回忆时不知身在何方,这实在让人无奈。很多时候,那些美丽的故事不需要太久,就会面目全非。于是,我们不愿回首,却又忍不住回首;不愿想起,却又忍不住想起。
秦观·满庭芳:离情千古相似,望断灯火黄昏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世上,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欢乐时光,能永远相依相伴的又有几人?曾经以为,与我们激扬文字、吟风赏月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离去;曾经以为,和我们月下黄昏、诗书相伴的那些人,始终都在那里。可是,多年以后,蓦然发现,我们只剩下自己,走在漫长的路上,面对摇曳的时光。
其实,我们已经在那些古典诗词里,见过太多离别。但是每次读起,仍会不禁兴起感伤。沧桑变迁,却从未改变离别的模样。当然,如今的离别与千百年前相比,悲伤少了太多。毕竟,如今纵然离别,重逢也不须太久。可是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别后两处缥缈,最是让人无奈。
若非如此,那个黄昏,秦观也不会这样黯然神伤。残阳饮血,浊酒余欢,想必所有人都知道,在斜阳欲晚的时刻离别,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恰恰这个时刻,离别最常发生。或许,很多时候,离情早已开始蔓延,人们却难舍难分,于是长亭短亭,踯躅许久。当然,不管如何不舍,夕阳西下的时候,离别终将上演。于是,我们看到,离别后的秦观,泪眼迷离,落寞无语。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他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元丰元年(1078年)秦观谒见苏轼,苏轼以为他有“屈宋之才”。元丰七年(1084年)秦观自编诗文集十卷后,苏轼为之作书向王安石推荐,王安石称他“有鲍谢清新之致”。因秦观屡得名师指点,又常与同道切磋,兼之天赋才情,所以他的文学成就粲然可观。后于元丰八年(1085年)考中进士,初为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年)被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后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
哲宗于绍圣元年(1094年)亲政后,新党执政,旧党多人遭罢黜。秦观出杭州通判,被贬处州,任监酒税之职,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徽宗即位后秦观被任命为复宣德郎,之后在放还北归途中卒于藤州。
秦观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然而其词缘情婉转,语多凄黯,有的作品终究气格纤弱。南宋张炎之《词源》:“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极善书法,小楷学钟王,遒劲可爱,草书有东晋风味,行楷学颜真卿。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只这几句,就能让我们蓦然间走入那个黄昏,遇见那场离别。此时秦观眼中所见,山色朦胧,轻云摇曳,碧空无语,衰草连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想必就是如此。只不过,印象中的诗画意境,是花月相连,云水相依;是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而此时,却是郊野空旷,树木凋残,满地枯草,无边无际。
这样黯淡而萧条的景物,仿佛出自人为的安排,有意给山抹上了云彩,让天粘着了草树。其实,这不过是因为离别时刻,词人内心凄迷恍惚,空虚惆怅。面对离别,纵然是眼前有红花碧草、绿水青山,怕也只见萧条冷落。若非如此,千古离愁又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