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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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2)

“净心抱冰雪”,这是南朝诗人江总《入摄山栖霞寺》里的句子。张孝祥说自己肝胆皆冰雪,也就是说,在岭南的那段时间里,他仍光明磊落,肝胆照人,问心无愧,恰如那三万顷玉鉴琼田在素月之下表里澄澈。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这是从岭表经年回复到当下,月夜清冷,衣服单薄,凉意顿生,更重要的是官场人情冷暖,不免有萧条冷落之感。尽管如此,他仍洒脱如初,坦荡如初。拿得起,放得下,世人若能如此,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荒凉冷落。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红尘之人,大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除了李白、苏轼这样的豪放之人,很少有人能像张孝祥这样,气贯长虹。以北斗为酒器,以江水为美酒,斟酌品味,不醉无归。怎样的情怀,才能造就这样的万丈豪情!在这场没有界限的盛宴里,词人是主人,天地万物皆为宾客。作为被罢官之人,如此心胸,如此气魄,怎能不让人动容!我想,有这样气吞山河的豪情,世间的种种变迁,也就不足为道了。

不理别人冷眼青眼,不管世事浮沉起落,心中自有天地辽阔。因为有这样的胸怀,所以在人生失意的时候,仍能仰天长啸,对酒当歌。此时,淡泊的词人忘情于这月白无风之夜,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用最真的心意,与时光安然相对。不知今夕何夕,不管来处去处,这是极致的沉醉,也是极致的清醒。

人生如梦,是旅行,也是修行。我以为,以何种态度面对世界,就会看到何种风景。同样的月色,有人觉得静美,有人觉得凄寒;同样的秋天,有人觉得旷远,有人觉得清冷。风雨无定的旅途,你可以孤独寥落,彷徨无计,也可以淡然处之,微笑面对;你可以战战兢兢,迷惘丛生,也可以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李邴·汉宫春:玉堂何似茅舍,风流不在人知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做自己的风景”。最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真有醍醐灌顶之感。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活得太累,是因为太在乎。在乎聚散离合,在乎来去得失,在乎毁誉贬赞,越是这样,就越容易失去自己。其实,来到人间,就已经是奇迹。微尘也好,片叶也好,浪花也好,沙砾也好,总有属于自己的风采。只要不卑不亢,纵然身在尘埃,何尝不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喜欢梅花,只因那傲世凌霜的气质。活在人间,我们不必凌驾于谁之上,但也不必战战兢兢,失去了应有的骨气;我们不必屹立山巅俯瞰苍生,但也不必自惭形秽,忘记最初的静美。人世纷扰太多、嘲笑太多,我们何不做自在梅花,独自凌寒,独自安详!

说起梅花,许多人都会想起孤绝的和靖先生。林和靖,北宋浙江钱塘人。年少之时,父母双亡,体弱多病。但他勤敏好学,通晓经史百家。但是这个满腹才华的才子,却选择了与众不同的生活。

孤高自傲,喜好恬淡,不慕名利,因为这样的性格,他不愿沾染官场的俗气。据说,宋真宗听闻他的名气,曾赐予粟帛,并昭告夫府县对他多加抚恤。他虽然心存感激,却从不以此为傲。许多人劝他做官,都被他婉言拒绝。在他看来,功名富贵只如浮云,倒是青山绿水与他性情相宜。

云出无心,谁放林间双鹤;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这是明末张岱写林和靖的对联,足见和静先生之风骨。林和靖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植梅放鹤,饮酒赋诗,怡然自得。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旧时文人,恐怕没有几个人不希望自己的诗文留存后世,但是林和靖并没有这样的愿望,对他而言,写诗填词,只为刹那的醉意。

梅妻鹤子。只有孤傲清绝到了极致的人,才能在那样的生活里寻得自在。世人都留恋繁华,艳羡富贵,有几人能看透繁华,洗去尘埃?可以想象,在那个时代,身为文人,不入仕途,定会被无数人冷嘲热讽。但是那又如何?人终究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别人如何看你,那是别人的事。当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这样的生存,确实需要几分傲雪凌霜的勇气。

李邴,字汉老,号龙龛居士。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进士,累官翰林学士。宋高宗时,为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后拜尚书右丞,改参知政事,又除资政殿大学士。晚年寓居泉州十七年。好游佳山水,以诗自娱,南安胜迹,题咏尤多。

李邴二十一岁就考取了进士,看起来是少年得志,却不料,直到而立之年仍事无所成。不久,其父母相继病故,他只得回家守孝。再次回到京城,已是七八年以后。在等待官职期间,曾经的同学王黼突然邀请他去家里喝酒。此时的王黼官居宰相,但是名声很不好。不过,百无聊赖的李邴还是去了。

那天,在酒宴之上,王黼让家里所有的美姬歌女都出来助兴,最是歌舞升平,欢乐不尽。未有官职的李邴,面对这样的情景,也只能强颜欢笑。但是后来,李邴很意外地在歌声中听到了自己写的词,这让他激动无比。歌女所唱,正是这首《汉宫春》。年轻落寞的时候,他写下这些词句,多年以后突然间听到,那种喜悦可想而知。

其实,之所以有这样的际遇,是因为王黼想要提携老同学。这场酒宴后不久,李邴即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虽然作为词人,他不被人熟知;但是作为官员,他曾经历巨大变故。宋高宗即位后不久,政局还未稳定。御林军军官苗傅、刘正彦趁刘光世和张浚等大帅领兵在外,杭州城内空虚之机,率乱军冲进皇宫,杀大臣、诛太监,逼高宗退位。高宗被逼无奈,只得委托时任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的李邴写退位诏书。宫殿上,为了拖延时间,李邴不慌不忙,要求走程序,恭恭敬敬请高宗先写好御札自己才草召。退位诏书写好后,宰相朱胜非有些慌乱,请高宗下诏免苗、刘二人逼宫之罪,高宗有些犹豫,李邴却提笔飞快地写好,避免了情势激化。

叛军撤出皇宫后,李邴直接到军营找到苗傅,警告他不要做得太过分。然后又去找殿帅王元,要他出奇兵镇压叛乱,但王元胆怯不敢下手,李邴又到政事堂找宰相商量,正碰上叛军首领刘正彦及同党在堂,李邴当场发作,大骂他们的犯上行为,神情很是泰然。时孟太后被叛军逼迫出来听政,她觉得李邴勇敢,不失时机地下诏任命李邴为端明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不久,韩世忠、张浚等领大军回来勤王,诛了苗、刘,高宗复辟,李邴于是又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做上了副宰相。

不得不说,李邴与林和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人生追求也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李邴入了仕途,就断定他活得不坦荡、不磊落。事实上,从这首《汉宫春》的词意来看,他的性格里,始终保留着几分清高、几分自傲。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因为不惧寒苦,所以梅花总是开在萧疏冷落的地方,以从容的姿态,面对霜雪欺凌。世间之人,也应当有几分这样的潇洒。纵然失意落魄,纵然孤单寥落,仍然保留着性灵澄澈,若能如此,世界也就不会太荒凉。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林和靖《山园小梅》中的句子。梅花就是这样,疏影横斜在清浅水中,暗香浮动在月光之下。她不似牡丹雍容华贵,不似芍药妩媚艳丽,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神清骨秀、幽独超逸。

“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我们常常会因为被别人忽略或者遗忘而心生愤懑,其实,所有人都在各自度日,各有各的生活,没有谁必须对我们好。愤懑也好,落寞也好,只是独自的感受,很少有人过问。傲雪的寒梅,注定要忍受孤独,就连燕子也因为怕冷,轻易地错过了花期。很多时候,伴着梅花度过严寒的,只有疏竹与塞雁,这是何等寂寥的际遇!但是我们所见的梅花,总是那样,恬淡从容,不悲不喜。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性情,我们也都需要。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如果我们只需要几寸斜阳、几片云彩,那么,琼楼玉宇对我们又有何意义?疏淡的梅花,宁居茅舍疏篱,不居金门玉堂,只因自甘淡泊。看那清淡的容颜,谁能不信它们活得自在从容?世人都爱慕香车宝马、美服华屋,却不知,生活原本可以很简淡。茅庐野径,布衣荆钗,若心性恬淡,也有不尽的意趣。

令人伤心的是,自从知己朋友离去之后,吟唱梅花的新诗备受冷落。自从独爱梅花的林和靖去后,世间虽仍有人咏梅,但是有着梅花般心性的能有几人?很多时候,只有微云轻轻飘浮,只有淡月隐约迷离。

那时候,李邴还正是青春年少,写出这样的词句,足见他心中本就有着少有人知的孤独感。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也不知谁人能为他送上风帆。但是很显然,他如高洁江梅,倚风自笑,幽香自知。因为他相信,风流不在人知。

每个生命,总有光华。不管经历怎样的起承转合,人都不应该太过沮丧;不管面对怎样的风霜雨雪,人都不应忘记最初的方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谁都会经历,最重要的是,不管别人如何看你,至少,你始终是自己的风景。

周密·曲游春:碎月摇花,闲却春色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瞑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若干年前,身在北方,对江南、对西湖、对烟雨,心向往之。后来,来到南方,去了西湖,靠近那里的云水画舫,才终于明白,那里真的犹如梦境。尽管游人络绎不绝,但是若能忘却喧嚷,只沉迷于景致,所有的迷离烟水便只属于自己。

如果你只是向往,如果多年以后,你仍然站在原地,想象远方烟水之间的诗情画意,绝对是极大的遗憾。人生匆匆,若总是徘徊不定,就会错过许多风景。我想,寻梦人间,需要几分说走就走的勇气。如果只是遥望,远方就总是虚渺和苍白的。小桥流水也好,古道西风也好,只凭想象,是不能明白那淡雅与凄凉的。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多年后,这样的词句仍旧时常盘旋在耳边,只因那画面太美。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是谁的画笔,画出那云水相依;是谁的琴弦,弹出那细雨飞烟?我们也不能忘记那雨中的邂逅。只因沉淀在烟水之中,那故事永远不会陈旧。当然,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比如温婉多情的苏小小,比如恬淡孤绝的林和靖,比如乐观知命的白居易,比如豪放旷达的苏东坡。时光已经走远,他们却仿佛从未离去,或许,只因西湖如梦。

这已经是南宋末年。沉醉于烟水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万里河山被踏碎的声响。西湖歌舞如梦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怎样,此时的杭州,仍然是都城,人们仍然可以驻足在西湖之畔,近看那摇摇晃晃的歌舞升平。他们不知道,不久之后,偏安的美梦也将被风吹散。

当然,王朝更迭、沧桑变幻,都不曾让西湖改变模样。这里永远是水光潋滟,永远是游人不绝。这个春天,词人来到这里,时值寒食节前后,正是天高云淡,杨柳堆烟,才子佳人,痴情相约。从湖畔到画船,从斜阳到晚风,从烟水到月影,都让人流连忘返。所以,词人久久不愿归去,他对西湖春色的钟情表露无遗。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又号霄斋、苹洲、萧斋,晚年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弁阳啸翁、华不注山人,宋末曾任义乌县令等职。祖籍济南,先人因随高宗南渡,流寓吴兴(今浙江湖州),置业于弁山南。景定二年(1261年),任浙西帅司幕官。南宋灭亡后,周密不愿做元朝的官,于是隐居弁山。后家业毁于大火,移居杭州。

周密善诗词,能书画,雅好医药。他的笔记集《齐东野语》《志雅堂杂钞》《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多载当朝史事传闻、杏林轶事、民俗风情,是研究宋代文化史的珍贵索引。书中所载录的医事制度、医家史料、典籍训释、养生知识、各科医案,特别是治病疗疾的验方效剂,多为作者搜集、使用后的验证,大都真实可信。

周密为南宋末年雅词词派领袖,有词集《萍洲渔笛谱》、词选《绝妙好词》流传于世。周密曾作有《三姝媚》送王沂孙,王沂孙也赋词相和。周密、张炎、王沂孙、蒋捷并称“宋末四大词家”。他虽出身望族,却无意仕途,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为平民,可谓“职业江湖雅人”,从其自号“草窗”便可见端倪。其词风格在姜夔、吴文英之间,与吴文英并称“二窗”。从他的词可以看出,他向往林泉,喜好山水。可以肯定,漫步西湖是他平生乐事,无论春秋,无论冬夏。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春风仿佛从宫苑吹来,吹皱了湖水,也吹醒了人们的春思。这样的时节,柳絮如雪,柳丝随风,让整个西湖多了几分妩媚和妖娆。此时漫步湖畔,也许只是瞬间,就能醉意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