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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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1)

生命,如歌亦如酒,如风亦如诗。你可以徘徊人海,冷落萧条,也可以纵情山水,去留无意;你可以荒凉度日,苦涩流离,也可以从容坦荡,笑看风云。烟雨平生,或许就是最美的归途。

苏轼·定风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们来自偶然,也将去向偶然。来如清风,去似野草,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如果非要问,我们为何来到人间,那么我想,经过红尘,为的就是让自己在归去的时候,不惊不惧,不悲不怨。所有的聚散离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顿悟人生,学会淡定,学会从容。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生活在这个灯火明灭的世界,我们总要面对情缘聚散,世事变迁,于是就难免悲伤寥落、惆怅彷徨。于是,许多人都渴望那样的境界,希望自己能够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可惜,这实在不是寻常的境界,千古以来,真正能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也没有几人!

花花世界,物欲横流。放不下名利诱惑,也就做不到不忧不惧、不悲不喜。实际上,许多人终生都在追名逐利,最终落得失意落魄,心灰意冷。其实,人生本来可以简简单单、清清淡淡。生于尘世,当然要去寻梦,当然要去拼搏,但也应当记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万事不可强求。随遇而安,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失意的时候,仍能笑看风云淡。

采菊东篱,种豆南山,这是属于陶渊明的云淡风轻;烟雨平生,悠然自得,这是属于苏东坡的海阔天空。喜欢这样的心境,更喜欢这样的生活。与其混迹人海,憔悴不堪,倒不如临山近水,赏花看月。苏轼此时,虽然有些无奈,但因为旷达豪纵,便能看到天高海阔。

这已经是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苏轼在这首词的序词中写道:三月七日,在沙湖道上赶上了下雨,大家都没有雨具,同行的人都觉得很狼狈,只有我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天晴了,就做了这首词。这就是苏轼,尽管遭到贬谪,尽管风雨飘零,却仍豪情不减。恐怕也只有这样的豪放之人,才能在老去之时,仍能发少年狂气,左牵黄,右擎苍,西北望,射天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在柳宗元笔下,有过那样的老者,孤舟蓑笠,独钓江雪,看上去无比孤独,可他钓起来的或许是少有人知的恬淡与宁静。许多事情,你若太在意,它就会如影随形;你若能看淡,它就会如过眼云烟。风雨也好,聚散也好,谁都会经历,关键是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世间万千变化。

当许多人叹息连连、叫苦不迭的时候,苏轼却选择了悠闲自得。面对风雨飘零,你就算哭天抢地,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不去理会风声雨声,自由吟啸,悠然行走。在风雨中忘记风雨,在离散中忘记离散,或许这才是我们终生寻找的。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宋词的天空下,有太多依红偎绿的情节,有太多华丽婉约的画面。但是在这里,苏轼为我们呈现的,却是风雨中的快意人生。竹杖如何?草鞋如何?在清旷豪放之人眼中,恐怕胜得过快马轻裘。

旧时文人,奉行这样的信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苏轼因反对新法,于元丰二年(1079年)被人从他的诗中寻章摘句,硬说成是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所以被贬谪到黄州。到黄州后,苏轼曾在给李之仪的信中这样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被人推搡谩骂,不认得他是个官,却以为这是可喜之事。除了苏轼,真不知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如此!究其原因,首先,是他厌倦官场,不愿与那些阿谀逢迎的人为伍;其次,是他超逸旷达,知道浮沉起落只如水月镜花。

对于苏轼来说,从眼前风雨到整个人生,都可以这样,淡然无物,自在超脱。这样的生命,有万千风景在心中,纵然低到尘埃,也可触到云天。很多人之所以做不到笑看人间起落聚散,不仅因为卸不下名缰利锁,还因为目光太短,看不到远方的灯火云帆。

风雨后的晴空,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欣喜。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对于苏轼来说,最寻常不过。那场不期而至的雨,让同行的其他人痛苦不堪,可是对他来说,只如水中涟漪,不值得计较。他早已知道,人世风雨虽多,却也总有晴好之时。就像现在,雨过天晴,斜阳欲晚,词人立足山前,欣悦自不必说。活在人间,就当明白,长夜与黎明不远,风雨与彩虹不远。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晴以后,回顾来路中所经风雨,感触良多。月亮的阴晴圆缺,宦途的风雨兼程,他早已见惯。若非如此,怕也做不到那样的淡定从容。人间纵然再多山重水复,心中若能留住柳暗花明,就可以惯看秋月春风。若能如此,也就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好了。

失意的时候,彷徨的时候,或许可以在这首词里找到些许光亮。苏轼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其实,谁都知道,贬谪岁月绝不好过。可是,这个超然的词人,硬是在清贫苦涩的时光里,找到了平生快味。无晴无雨,不悲不喜,虽然不是谁都能做到,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多点开阔、少点计较。

当然,必须看到,苏轼早已厌倦官场的险恶生活,很渴望摆脱这种生活,退隐江湖。淡泊宁静、无忧无患、无欲无求、轻松自由,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尽管他胸襟开阔,眼界高远,但是面对官场的蝇营狗苟,恐怕也难免愤懑。可以想见,他早已渴望归去,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听渔歌,看斜阳。在那里,他虽无荣华富贵之享受,但亦无宦海浮沉之忧患,心情得以平静,心境得以安宁,何乐而不为!

或许,他向往的地方,也是你我归去的方向。云天之下,云水之间,可以安放所有的诗情画意,可以收藏所有的似水流年。这里,没有钩心斗角,只有清风明月;没有阿谀逢迎,只有淡云微雨。驻足在这里,可以看书写作,可以对酒当歌,不用理会谁的冷眼白眼。如果,名利场上过得并不愉快,何妨走出繁华,洗去尘埃,去远方,与山水云月为邻。

张孝祥·念奴娇:孤光自照,今夕何夕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世上,风景处处都有,只是欣赏风景的人却总是寥寥。如果不能洗去心中尘埃,放下尘俗羁绊,纵然身在山水之间,怕也不能明白山水之意。许多人在失意的时候,总是长吁短叹,悲苦彷徨,于是几乎忘记,不远之处就有山水渔歌。

活在人间,我们都应当这样,得意时不忘自己来自何方,失意时记得自己去向何处。世事多变幻,潮起潮落,月圆月缺,谁都没有办法。面对浮沉起落,若总是无法淡然,便总有无边的荒凉。对于那些旷达洒脱之人,处处都有灯火云帆,只因他们不管世事几何,总是保留着几分安恬、几分快意。

看惯了小桥流水,便会向往大漠孤烟;看惯了风花雪月,便会憧憬草原江海。在大宋温软的时光里,站着不少豪放清旷之人,这是那个时代的幸事,也是后来人们的幸事。无数人在寻寻觅觅,悲悲切切,而他们却选择了纵横天地之间,笑看沧桑变幻。实际上,他们也是常人,也要面对风起云涌。只不过,他们知道,与其沉湎悲伤,不如坐卧云水。

张孝祥,字安国,别号于湖居士。唐代诗人张籍之七世孙。张孝祥生于明州鄞县桃源乡父亲张祁,任直秘阁、淮南转运判官。词人之外,张孝祥还是南宋著名的书法家,宋高宗说他必将闻名于世,宋孝宗也在见到张孝祥的遗墨后十分景仰。南宋朝诸多名家文人,都对孝祥的书法推崇有加。

少年时阖家迁居芜湖。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廷试,宋高宗赵构亲擢其为进士第一。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由于上书为岳飞辩冤,为当时权相秦桧所忌,诬陷其父张祁有反谋,并将其父下狱。次年秦桧死,授秘书省正字。历任秘书郎、著作郎、集英殿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宋孝宗时,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

南宋隆兴元年(1163年),张浚出兵北伐,被任为建康留守。又为荆南湖北路安抚使,此外还出任过抚州、平江、静江、潭州等地的地方长官,颇有政绩。乾道五年(1169年),以显谟阁直学士致仕。是年夏于芜湖病死,葬于南京江浦老山,年三十八岁。其才思敏捷,词豪放爽朗,风格与苏轼相近。

这首词作于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当时,张孝祥被谗言落职,从广西经洞庭湖北归。面对这样的境遇,许多人愤懑惆怅,无所适从,他却选择了笑看风云。恐怕也只有像他这样胸襟开阔的人,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们何不借着词意,去到洞庭湖,将自己安置在水天之间,看那放旷的词人,如何陶然人间。

“洞庭春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这里的春草,指的是与洞庭湖相连的春草湖。所谓月到中秋分外明,这样的日子,秋高气爽,玉宇澄清,泛舟湖上,在水光与月光之间,忘记尘世悲喜浮沉,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情!

李白的《庐山谣》里有这样的句子:“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风本来没有色彩,但是敏感的诗人,却能从风云变幻中感觉到风色。或许,万里黄云,真的可以让风为之变色。诗之所以让人沉醉,便是因为亦真亦幻、似有还无。这里,泛舟湖上的词人,眼中所见风景是这样:万里无云,水波不兴,不仅没有风,甚至连风影都没有。这样的月下湖光,这样的恬静画面,怎能不让人心驰神往!

许多人在经历坎坷和风雨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被逼到角落,没有前方,没有退路。其实,世界仍是原来的模样。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日光倾城;只要微笑,就能遇见风轻云淡。只要你打开门扉,就会发现,海阔天空的世界,真的可以任意遨游。悲伤也好,惆怅也好,只能让自己沉沦。人生匆匆,若总是沉湎过往,又怎能守得云开,见到月明?

舟行碧波,人在画中。这样的意境,谁都向往,却不是谁都能遇到。生于尘世,人们总是这样,或者忙于俗事,或者沉沦悲切,总之赏心不在,即使遇见云水,也不能全心沉醉。于是,那样的诗画意境,也就只属于少数恬淡自在之人。对于张孝祥来说,无论是平湖还是秋月,无论是云天还是山水,之所以存在,仿佛只为了安放他的一叶扁舟。如此豪迈大气,世间能有几人!

“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月光如银,水波粼粼,仿佛素月把自己的光辉分给了湖水。银河倒影,摇曳水中,两处明澈。这样的月下平湖,只有置身其中,才能体会那份写意之情。

所有的水光月色,都归结为“澄澈”二字。心若无尘,风景也就无尘。此时,词人眼中的世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浑浊,没有黯淡,只有无边的清澈明亮,有如远离人间的琉璃世界。当然,表里俱澄澈,就不只是写景了。泛舟于三万顷湖上的词人,始终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表里如一。

恐怕只有这样坦荡和磊落之人,才能做到澄澈,才能做到宠辱不惊。胸怀开阔,天地也就开阔。杜甫的《屏迹》里有这样的句子:心迹喜双清。心是内心,也就是里;迹是行迹,也就是表,心迹双清也就是表里澄澈。“表里俱澄澈,心迹喜双清”,为人处世,若能如此,或许能多些快乐,少些忧烦。张孝祥泛舟洞庭之际,欣赏着湖光月色,同时也在自然中寄托着他的美学理想。他笔下的美好风光,处处让我们感觉到有他自己的人格在里面。诗人的美学理想高洁,心地纯洁,他的笔墨才能这么干净。

“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世间有许多东西,比如诗情,比如画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在绝美的景致之前,无论多华美的词句,都会显得苍白。洞庭湖是澄澈的,诗人的内心也是澄澈的,物境与心境悠然相会,这妙处难以言说。显然,这样的感受,这样的妙处,世间少有人知。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这是北宋哲学家邵雍的《清夜吟》。明月当空,微风水面,这是最寻常的事物。只要用心去体会,就能看到那份安静的美好。可惜,尘世中的人们,总是忙碌不停,于是,这样的清幽淡雅意味,总是很少有人领略。其实,偶尔停下脚步,就能看到夕阳西下,就能遇见月满西楼。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张孝祥于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任静江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次年因谗落职,由桂林北归,途径岳阳,故有《过洞庭》之作。这里的岭海经年,就是指他在广南西路任经略安抚使的时期。孤光,指月光。苏轼的《西江月》有这样两句:“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孤光自照,是说以孤月为伴,引清光相照。这就是张孝祥的态度:不为人所了解,也无须别人了解。世间的孤绝之人,大都如此,虽然难免孤寂,却也有着无人知晓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