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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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尘何处著相思(1)

相思如风,去了又来;相思如草,刬尽还生。两处的天涯寥落,独自的月满西楼,相思的时候,孤独无处言说,年华无人共度。所以,相思才会这样,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追忆似水年华”。这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读着晏几道的词,蓦然间想起了这句。人生终究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曾经的人事,曾经的风景,都会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渐渐无声。多年以后,忆及从前,常常会落得满心凄凉。

尽管谁都知道,再美丽的故事也总要落幕,再盛大的筵席也总要散场,但是走过漫漫红尘,还是要有故事才好。后来的日子,有故事可以回味,有情缘可以追忆,总会感到些许温暖,不至于太过荒凉。杜牧的扬州岁月,柳永的风月时光,虽然留下许多悲伤,但是若没有那些故事,他们的人生又有多少事值得回忆?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一般讲到北宋词人时,称晏殊为大晏,称晏几道为小晏。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晏几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的父亲晏殊官居相位,比起政治上的建树,更令人称道的,是他的文采和词作。晏几道出生时,晏殊已四十七岁,算是老来得子。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晏几道得到了父亲格外的宠爱。

晏几道自幼聪颖过人,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七岁就能写文章,十四岁就参加科举考试,并且中了进士,那时候深得其父同僚之喜爱。但是好景不长,至和二年(1055年),晏殊去世,晏几道春风得意的生活也戛然而止,十七岁的他立刻感受到了现实社会的冰冷。当初,宰相府前总是车水马龙,前来拜见的官员趋之若鹜,现在则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晏几道也因此逐渐被冷落。

更糟糕的事发生在熙宁七年(1074年),晏几道的朋友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罗织罪名,交付御史台治罪。晏几道也被牵涉进去,因此被逮捕入狱。最后,虽然因为宋神宗赏识他的文采而被释放,但经过这番折腾,原本就坐吃山空的家底更加微薄了,晏家的家境每况愈下。这书生意气的公子哥,沦落为潦倒落魄的贵族。

后来,虽然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但是对于年轻时就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的晏几道来说,这些官职实在微不足道。在体验过官场的尔虞我诈后,他终于放弃了对仕途的向往。

作为盛世的落魄贵公子,晏几道早年度过的是一段诗酒燕笑裘马轻狂的日子。而这些美好的时光,在他后来际遇不偶时,则成了伤感的回忆。据他在《小山词·自跋》里说,好友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四个歌女,晏几道每填新词,都会交给她们演唱。后来,沈廉叔与陈君宠相继去世,那些歌女也就风飘云散,不知去向。

多情才子,烟雨红颜,邂逅尘世,似乎总是避不开爱恨情愁。可以看出,晏几道与小苹之间,有过浪漫的从前。才子佳人的故事情节,无非是花前月下,诗酒流连。尽管小苹只是天涯歌女,但是晏几道对她的情意,绝不虚假。若非如此,离别之后,他也不会念念不忘。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念念不忘,也改变不了天涯相隔。他可以借着酒意沉沉睡去,在梦里回到从前,再续前缘,重温那些欢娱的时光。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昔时欢宴之所,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帘幕无声地垂坠着。

寂静的阑夜,独自楼台,最容易感到孤独与空虚。那些本就多愁善感的人,就更难逃出夜的荒原。此时的晏几道便是如此,他想借着醉梦避开孤独,却不料,梦残酒醒,更是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更让他无奈的是,这样的境况,并非只属于这个夜晚。许多个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他都在无边的空寂中,无边地惆怅!

落花时节,人各天涯。于是,去年的伤春情绪,仿佛突然之间,又飘到这个春天。其实,他的悲伤,从未离开过。为爱付出过,才会明白离别的悲伤;为情沉醉过,才会知道思念的味道。无情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离情在心,可以掩住整个春天。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情缘了断,故人不在。词人也就只能独自看尽似水流年。此时,孤独的词人久久地凝立在庭院,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沉默不语。细雨霏霏,成双的燕子在雨中轻快地飞来飞去。这样的画面,本来极其清美,但是词人眼中所见,却是芳春过尽,落花成冢。

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微风徐徐,燕子斜飞。旧时的文人们,最喜欢这样的诗画意境,也最能够在这样的意境里找到安闲。但是,离思缠绕的晏几道,却痴痴地凝望着,从天空到大地,从微雨到落花。离别之后,他实在没有心思与清新疏淡的景致倾情面对。燕子双飞,人却独立,更让他惆怅不已。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很显然,这是比去年更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缘由。尽管没有细说,但是可以想见,词人难以忘怀的小苹,定是温柔婉约、明媚动人。这样的明朗少女,总会让多情的才子牵肠挂肚。晏几道清楚地记得,初见之时,小苹穿着两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多年以后,词人印象中的小苹,仍是这副模样。

两重心字,暗示着他们彼此钟情,心心相印。如果不是这样,事过境迁以后,词人怕也不会在深夜梦醒之际,忆起那些相聚的日子。当然,词人还记得,那时候,小苹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之音,传递心中的情愫。琵琶弦上,诉说相思,多美丽的开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千古,多情也好,无情也好,总是照临世事,沉默不语。月下的人间,却总是,浮沉聚散,沧海桑田。想当初,在皎洁明月的映照下,小苹如彩云般飘然归去。如今,明月依旧,人却天涯。美丽的开始,悲伤的结尾,很多故事都是这样。纵然你痴痴寻找,也找不回逝去的从前。

晏几道·鹧鸪天:别后梦与君同,相逢仍似梦中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们以为,聚散离别只是寻常之事,离别总有重逢之时,错过还有邂逅之日。可是真实的情况却是,遇见的人,看过的景,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来。人生到底是单程的旅行,从起点到终点,没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有人说,人生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尘缘”两个字,或许早已注定了相聚时光的长短。我们经历过许多次的离散,终究会明白,其实,所有的遇见都将以离别告终。爱情可以美得让人忘记自己,但是再美丽的爱情,也常常无端落幕。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如果爱情是这副模样,我们也只能默然接受。

虽然出身名门世家,但是晏几道的性情,却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不受世俗约束,生性孤傲,不慕势利,从不利用父势或借助其父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有利条件,谋取功名。好友黄庭坚曾总结晏几道,说他有“四痴”:做官连连受阻,却不愿意低声下气依傍权贵;文章自成体式,却从不用做晋升之阶;挥霍千百万,家人饥寒交迫,却面露傲慢之色;别人多次辜负自己却依旧始终相信别人。“四痴”的背后,折射出的是晏几道孤傲耿介、不合世俗的性格。

晏几道的人脉资源相当丰厚,北宋名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皆出自他父亲的门下。就是晏家自身,也不乏出类拔萃的人物:两个姐夫,富弼官至宰相,杨察位居礼部尚书;几个哥哥也都在朝为官。然而,他却不仅不依傍权贵,甚至对他们冷脸相向。大观元年(1107年),权倾天下的奸相蔡京在重九、冬至日,几次派人请晏几道写词。晏几道无奈之下,虽然写了两首《鹧鸪天》,却没有半句言及蔡京。

在文学创作上,晏几道同样执拗。宋词发展到那时,已是苏轼主导的慢词的黄金时代,然而晏几道却秉承五代时《花间集》的传统,固守着小令的阵地。对此,文坛领袖苏轼颇为不解。一次,他想通过自己的学生黄庭坚引见,登门拜访。不料晏几道却断然拒绝说:“如今在朝廷当大官的,有一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空见他们,更何况你!”

晏几道的生活一度十分窘迫,甚至连家人的温饱都成了问题,可他却安之若素,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书。据北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记载,晏几道的书很多,每次搬家,都十分麻烦,他的妻子非常厌烦,讥讽他就像乞丐不肯丢弃乞讨的饭碗。晏几道写了一首《戏作示内》,幽默地告诫她说:这些书就是咱们家的饭碗,搬动它们怎么会觉得劳累呢?希望你也爱护它们,就像珍惜自己的头发一样。

宋朝学者王灼评价晏几道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说他有六朝王、谢家族子弟的气质,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确,优越的家庭出身,特别是过人的才气,让晏几道骨子里透着一种自负,甚至是狂傲之气。这种狂妄,一方面源自性格,另一方面则与他看破官场的倾轧与黑暗有关。他说:“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因为看破,便不以为意。正是有了这份不侍权贵的磊落与轻狂,晏几道的痴才显得如此可爱。

尽管生性孤傲,放浪不羁,但是晏几道对于爱情,却无比真诚,从无保留。从他那些饱含深情的词句可以看出,这个多情才子,可以放下名利,可以傲视天下;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伤心之人。多情就会不舍,不舍就会伤心,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天性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我们不知道,词中的这位女子是谁,只知道,她曾经离开很久,留给晏几道很深的离愁别恨。或许,那些思念的日子,正如他所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总在梦里相见,总在醒时惆怅。我想,如果他们始终不能重逢,晏几道也就始终在回忆里兜兜转转,不能走出。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这是他们初见的情景。很显然,对方并非是与自己门第相当的大家闺秀,而只是侑酒于华宴的歌女。但是对于晏几道来说,这实在微不足道。多情之人,只在乎相见时心里泛起的涟漪,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被无数人极为看重的东西只不过是细枝末节!

那时候,伊人殷勤捧杯劝饮,不仅仅是履行侑酒之责,而是欲借此暗通情愫。心有灵犀的词人,也是深谙其意。于是,为了回报她于己独钟的深情,他开怀畅饮,不惜大醉。为伊消得人憔悴,或许就是这样。多情如小晏,世间能有几个?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显然,这不是普通的寻欢作乐,而是相爱的人无法停歇的欢娱。不径言伊人舞姿曼妙,歌声婉转,而借时间的推移,从侧面表现出其尽态极妍,是词人的独出机杼之处。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欢情,想必多年以后,仍是记忆犹新。

因为相见时太欢喜,所以便将所有的热情交付给夜晚,不醉不还。我们不知伊人风采几何,但是可以想象,定是身姿妖娆,舞步轻扬。纵情歌舞,直到月色西沉,直到罗扇无风。这样的夜,甚至有几分梦幻的色彩。之所以后来难以忘怀,便是因为,最初的爱情来得浓烈。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首《临江仙》里所写的,或许不是那个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的女子,但是情却何其相似!他仍是多情的晏几道,仍在离思里独自彷徨。又见春天,草长莺飞,燕儿双双穿堂。睹景思情,他越发想她了。细雨轻飞的夜,他对花独饮,以此消愁。然而,酒醉又酒醒,此恨绵绵不减,独对空帷,思念仍旧不可抵挡,于是为她写下了这首词。

他与她相逢在一个春天,那个时候她在阶前与别的姑娘斗草,正玩得高兴。他偶然路过,惊鸿一瞥,立即被她的美貌所折服。她眉如远黛,笑靥盈盈,美丽的裙子并未因沾满了花丛中的露水而显得凌乱,反倒有一种别致的情趣。她头上的玉钗轻轻地晃动着,是因为轻风还是因为快乐的笑?就在那一瞬间,她走入了他的心底深处。

她偶然抬头,触到这少年公子深情凝望的目光,立即羞得粉面娇红。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这细腻的刻画使我们仿佛看见了那位娇羞可爱的女子正低眉颔首、欲走又留的样子。没有刻骨的思念,怎能在她离开多年以后依旧有如此深刻鲜活的记忆!

他们是怎么约见的,怎么彼此爱恋不舍的,词人给我们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供我们想象。我们只是从词中读到他们七夕再次相逢的情形。从春到秋,此情并未因没能朝朝暮暮而减少半分。

离别之后,重逢难期。流水便随春远,深爱的女子就像流逝的水,已经随着春天的远去而远去了。她走了,不知她的心是否也已远去。词人悲伤之余不免会想,她身在何方,是否安好,是否也会因为思念而凭栏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