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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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4)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经不起风雨飘零。青春年华也好,烟雨红颜也好,绚烂春花也好,纯真爱情也好,总会在不经意间随风而去,再也无法找回。世人大都渴望爱情,希望有个人伴着,到海枯石烂,到地老天荒。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再美丽的爱情,也总要与无情流光对阵。爱情败北,爱情中的两个人就只能暗自伤神。

说起陆游,总会想起沈园,总会想起那段倾城往事。如果没有这场爱情,陆游的人生恐怕会黯然失色。遗憾的是,这场爱情开始时如诗如酒、如水如月,结束时却无边叹息、两处销魂。

沈园在浙江绍兴,南宋时那里叫山阴。传说从前沈园的粉壁上曾题着两阕《钗头凤》,第一阕是陆游所写,第二阕是陆游的前妻唐婉所和。这两阕词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浸润着同样的情怨和无奈,因为它们共同诉说着那场凄婉的爱情。人间情梦,醒时常常伴着寂寞凄凉,很不幸,他们也不例外。

陆游出生于殷实的书香门第,幼年时正值金人南侵,随家人四处逃难。他母舅唐诚一家与陆家交往甚多。唐诚有一女儿名叫唐婉,自幼文静灵秀,善解人意,与年龄相仿的陆游情意相投。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仍然相伴度过了一段无瑕的美好时光。

青春年华的陆游与唐婉都擅长诗词,他们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丽影成双。两家父母和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做信物,订下了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婚后,陆游、唐婉更是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也因此,陆游把科举课业、功名利禄都抛置于九霄云外。陆游的母亲是一位威严而专横的女性,她盼着陆游金榜题名,以便光耀门楣。目睹当时的状况,她大为不满,几次对唐婉大加训斥,责令她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

然而,情况却始终未见好转。陆游与唐婉依旧琴书相合,诗酒流连。所以,陆母对唐婉大为反感,认为她是唐家的扫帚星,将把陆游的前程耽误殆尽。终于,陆母借故责令陆游休了唐婉,素来孝顺的陆游,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

迫于母命难违,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回娘家。但是他又不忍从此以后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婉,有机会就前去探望,诉说相思之苦。无奈纸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彻底切断了陆、唐之间的悠悠情丝。

无奈之下,陆游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督教下,重理科举课业,埋头苦读了三年,在二十七岁那年只身离开故乡山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在临安,陆游以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横溢的才华博得了考官的赏识,被荐为魁首。没想到,同科试获取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借故将陆游的试卷剔除。

礼部会试失利,陆游回到家乡,风景依旧,人面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备感凄凉。为了排遣愁绪,陆游时时独自徜徉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闲坐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高哭。就这样过着悠游放荡的生活。

在一个繁花竞艳的春日,陆游漫步到沈园。在园林深处的幽径上,偶然邂逅了阔别数年的唐婉。那个瞬间,两人的目光相触,都感觉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做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

与陆游的不期而遇,无疑将唐婉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里面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猛然奔泻出来,柔弱的唐婉对这种感觉几乎无力承受。而陆游,几年来虽然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但在这一刻,那埋在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不由得涌出。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次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她用餐。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得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清楚地记得,他曾携着那双纤手度过了许多个月下黄昏。那时候,他们把酒言欢,醉意阑珊。可是如今,同样的春天,他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美好感觉。他们之间的故事,尽管多年后仍被说起;但是在当时,已经成了陆游悲伤的理由。毕竟,深爱着的那个女子,早已如宫墙内的杨柳,遥不可及。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其实,不是东风吹落了欢情,而是世俗的冰刀霜剑,让他们如诗的爱情无法完满。这世上,没有谁能够真正求得完满,悲欢离合总会悄然发生。

几年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有满怀愁怨,正如李商隐所言,“东风无力百花残”。生活在那样的时空下,奉行孔孟之道的陆游无法对自己的爱情有个像样的交代,只能以文字寄情,实在令人叹息!到底是谁的错,真的无须言明。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春光依旧,人却今非昔比。唐婉因离情别恨而消瘦,陆游自己,何尝不是在思念里憔悴不堪!旧情难断,相思不舍,人也就仿佛置身荒野,没有归依。唐婉虽然再嫁,却还是常常以泪洗面。可惜,就算泪水洗尽胭脂,湿透手帕,思念却终究无处落脚。

当满春的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上,看花的人定会满目凄凉。爱情落幕后,尽管曾经的誓言还依稀可见,但是小字红笺却再也难以交付。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的心意却只能堆放在心里。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终于凄凉地叹息:罢了!除了这样,还能如何?生活中的无奈,谁都无计可施。

陆游写了这首《钗头凤》以后不久,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便和了一阕《钗头凤》,题在陆游的词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活在人间,总会有许多不堪面对的际遇。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孤独的行人,栉风沐雨,无人过问。唐婉虽然另嫁赵士程,后者也对她呵护有加,但是她心里,始终无法放下曾经的爱情。对于爱情,她有自己清晰的认知,那便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可是,她与陆游却是那样的结局,尘缘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许多个日子,不孤独却又无比孤独,不悲凉却又难忍悲凉。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带给她的只有惆怅。这个愁思百结的女子,面对雨后黄昏,面对晓风残月,心绪难平,可想而知。当晨风吹干泪痕,心事无处诉说,只能倚栏独语,这是何等难言的况味!

许多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陆游与唐婉的爱情。那些互相思念,却又无法相见的日子,他们是彼此的天涯。重临沈园,唐婉已是病体缠身。很多夜晚,凄风刺骨,彻体生寒,听着远方的角声,仿佛野草,零落异乡。她的心事无处诉说,害怕别人问起,还必须忍着泪水,强颜欢笑。她以爱情为信仰,却又在爱情里落得满心凄凉。生活,竟可以这样绝情!

唐婉是一个极重情意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与陆游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自从看到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再难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使她日渐憔悴,抑郁成疾,终于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如落叶般随风逝去。

此时的陆游,仕途正春风得意。他的文才颇受新登基的宋孝宗的称赏,被赐进士出身。以后仕途通畅,一直做到宝华阁侍制。这期间,他除了尽心为政外,也写下了大量忧国忧民的诗词。到七十五岁时,他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了。陆游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借此忘却他与唐婉的凄婉往事,然而离家越远,唐婉的影子就越萦绕在他的心头。

倦游归来,唐婉早已香消玉殒近四十年,自己也已至垂暮之年,然而对旧事、对沈园依然怀着深切的眷恋。他常常在沈园的幽径上踽踽独行,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的如烟往事。这里是陆游怀旧的场所,也是他伤心的地方。他想着沈园,但又怕到沈园。不管怎样,晚年的陆游,每年春天必往沈园凭吊唐婉,每往或诗或词必有寄情。

八十五岁那年春天,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由儿孙搀扶前往,此时沈园又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陆游满怀深情地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此后不久,陆游就溘然长逝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恐怕也只有这样的词句,可以解释陆游与唐婉之间的爱情。有时候,爱情真的可以深沉到让人生死以之。这样的爱情,不管经历怎样的世事沧桑,都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