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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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红尘何处著相思(2)

他活在短暂幸福的记忆中,夜阑酒醒,空荡荡的屋子,空空的屏风,一如他空荡荡的心,再也无法被填满。在春雨靡靡的季节,他想去找她,希望能够找到她。可是,相寻梦里路,也许,此生只能在梦中相见了。饶是如此,也罢,总是能稍许慰了相思之情吧!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两句道尽了词人无可奈何的悲哀!掩卷长叹,丝丝无奈和悲伤无边无际地缠绕着。世间的有情人大抵都渴望团聚相依,所有的爱情最完美的结局就是白首而终。然而,世事并非都能遂了人愿。深情如纳兰,也只能对着残阳,落寞地说出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惧怕分离,所以我们羡慕爱情天梯上那与繁华隔绝的平凡夫妻,甚至化蝶比翼的梁祝亦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世间之痛,莫过于生离和死别。然而,又有谁能够阻止?幸运的是,在这首《鹧鸪天》里,晏几道与深爱着的那个女子,经历了长久思念,又重逢了!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或许是太过欢喜,挑灯久坐,叙共别情,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相聚。往日里,因为思念,总在梦里相见,梦醒后却又陷入无边的荒凉。此时,真的重逢了,倒有几分恍惚。其实,我们本就活在梦幻之间,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人间都是遥远的异乡。

经历过长时间的相思之苦以后,彼此深爱的两个人终于再次相逢。那些独自徘徊、被思念纠缠的人们,定会对此羡慕不已。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们的相聚时光能有多长!世间的人们,其实都只如浮萍,谁也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飘零何地。世事多变幻,聚散苦匆匆,就算对爱情无比笃定,坚信别后仍会重聚,可是也许,重逢的时候,已是下个轮回。

周邦彦·拜星月慢: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别离;有多少欢乐,就有多少悲伤。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花开花谢,缘聚缘散。爱情来临的时候,我们无限欢喜。依着彼此,心底花开。于是便以为,这样的幸福真的可以天长地久。可是实际上,离散或许会在下个刹那,莫名发生。

尽管相聚别离,只在咫尺之间,但我们还是憧憬这样的相逢,时光深处,人海之中,寻到彼此,认出彼此,不需太多言语,已是默然欢喜。灯火阑珊,悄然邂逅,若能就此携手,走过万水千山,无论风雨飘零,还是荆棘满地,从不放手,便是完满的爱情。若注定无法直到永远,那么在离别之后,能够彼此怀念,也算不负情缘。

只不过,“相思”两字,结着太多愁怨。这是最遥远的路途,也是最辽阔的荒原。这世上,没有谁在相思的时候,还能谈笑风生。相思缠绕,想着对方的软语轻言,想着往日的温柔缱绻,虽然也能感到些许温暖,但是走出回忆,便是形单影只,除了落寞,别无其他。

自古多情之人,都难免经受相思之苦。相见之时用情太深,离别之后思念太苦,这样的心路历程,许多人都走过。周邦彦也是如此,当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仿佛从画中走出,走入他的静默流年,他便将真情交付,爱得痴心无悔。也因为如此,别后的人间,只如荒野,阒然无人。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为了要使词中女主人的登场获得预期的效果,词人在艺术构思上是煞费苦心的。他首先画出背景。月色阴沉的晚上,更鼓催来了夜色,露水收尽了街尘。这样幽美的时刻,他来到她所居住的地方。

如今我们熟悉的是这样的情节:动情的男孩借着月色来到女孩楼下,忐忑却又激动地叫出女孩的名字,等待对方走到窗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只是,这样的行为经常会被扣上自作多情的帽子,也会被人说成是癞蛤蟆觊觎天鹅肉。最令男孩愤慨的是,有时候还会被人家以洗脚水相赐。喜笑颜开而去,丢盔弃甲而回,情何以堪!

相比之下,千百年前,才子佳人相逢月下的故事,显然要清雅得多。当然,词人来到女子居处,虽然带着满腔真情,可是女子若是无情于他,恐怕也是徒劳。夜色虽好,若是欣喜而来,扫兴而去,这样的经历恐怕不值得写词来纪念。

“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那女子就住在这里,就像杜甫《佳人》里所写的女子,或许也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她有她的寂寥,也有她的幽雅。小小庭院,以竹为槛,灯隐窗内,十分幽美。

一路行来,经过月色与更声、看过竹槛与灯火,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无疑,这是词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喜欢这样的陈设,更喜欢这里的主人。因为这雅致的所在,我们也禁不住去想,此间的主人,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终于,他们相遇了。夜月正好,人间寂静。但是,词人只是简单地说,他们微笑相遇。或者说,那女子因为遇见他而笑意微微。佳人才子,月下人间,在那些诗意流淌的年代,这样的画面从不会过时。他们相遇,真的不需要太多言语,只是默然相望,彼此心事尽知。最美丽的相逢便是如此,心有灵犀,无须赘言。

很显然,在词人眼中,那女子惊为天人,美丽不可方物。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说她云鬓花颜、雪肤花貌。他用的是这样的句子: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没错,她就是那样,如琼枝玉树,似暖日朝霞。人世间,美貌女子常有,却总是相隔人海,无处寻觅。纵然相遇,也未必芳心暗许。

红尘路远,风景常有,但是属于我们的却不多。但是在这里,在那个幽雅的夜晚,词人与那个女子,却彼此慕名,一见倾心。于是,不需要试探,不需要表白,他们就可以依偎着,走到夜的深处。必须承认,他们本就是彼此注定的风景。

“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情到深处,彼此沉沦。恐怕只有在彼此凝望之时,才会从那深情的眼神里读出欢喜。此时,两情欢洽,目交心许。那样的女子,目如秋水,情似幽兰,词人早已沉醉在她的眼眸里,无法自拔。美人之美,是看不够、写不完的。总平生稀见,加上这句,词人终于画完了这幅美人图。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即使是已经依着彼此,在月下呢喃,词人还是不敢相信那场相逢是真实的。要知道,相遇之前,他已在画像上看过她千百遍,对这样的情景心向往之。终于如愿以偿,遇见了让自己魂不守舍的女子,其欢喜可想而知。

也许,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少年时候,懵懂季节,有时候会对着画上的貌美异性痴痴地看,甚至还会异想天开,希望画中之人能从画中走出,来到我们身边,哪怕只是说上三言两语,哪怕只是留下淡淡微笑,也好。遗憾的是,除了《聊斋》里的人物,没有人从画中走出,成全懵懂少年的痴念。当然,纯情少年不知情为何物,就算真的遇见画中之人,恐怕只会手足无措。

但是在这里,诗意满怀的才子遇见风姿绰约的佳人,最美的年华,最美的夜色,故事便有了说不尽的旖旎。可惜,无论他们怎样抵死缠绵,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如词人所言,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两情相悦,云雨巫山,此中滋味,没有经历过是不会知道的。可惜,惊风吹散了温润的云雨,吹得他们各自天涯。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离别之后,就是这种境况。独自寄宿的荒寒寂寞的空屋里,重门紧闭,只听到败壁秋虫悲鸣。这样的凄凉情景,因为无人可语,只好自思自念,不写人叹,而以虫鸣为叹,似乎虫亦有知,同情自己。欢乐趣,离别苦,就是这样的滋味。深情之人,就算要经受苦楚,也不会停止思念。就像词人所说,纵使水远山遥,却割不断相思之情。

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相爱的时候,许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誓言。当然,世间的确也有这样的情况,深爱着的两个人,携手红尘,白首到老,老去的时候,坐在摇椅上,面对面,说起那些年的悲欢起落,静静回味,无怨无悔。但是更多时候,即使说过永远,相爱的人也会被风吹散,各自零落,尘缘难续。

袁去华·瑞鹤仙:流水见人如故,人面桃花在否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远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生命如尘。不管你愿不愿意,来到人间,便只能如尘埃般,随风飘荡,萍踪不定。我们经历爱恨,也被爱恨经历;我们穿越悲喜,也被悲喜穿越。红尘太远,我们看似走了很远,其实仍在原地徘徊;岁月很长,我们仿佛历经了沧桑,其实只是瞬间停驻。多年以后,尘世的纷扰聚散、悲喜浮沉,终将在我们的生命上,踩出寂寞,踩出荒凉。回头再看,蔓草荒烟,人间依旧,我们却早已不是来时的模样。

爱情,这是无数人的信仰。遗憾的是,越是视爱情为信仰的人,就越避不开悲伤。生活是无解的谜题,聚散离合,只在刹那。情缘若是太短,谁又能求得永远?多年前,徐志摩再次来到康桥,依旧是水光潋滟,芳草多情。当年,就在这样的风景里,他曾经与林徽因携手花间,共醉斜阳。可是如今,这里的云水,沉淀的已是别人的爱情。

在南宋初期的词坛中,袁去华是个不太受重视的人物。正史里没有留下他的传记,而且连他的生卒年代也无从考证。只知道他字宣卿,江西奉新人,是绍兴十五年(1145年)的进士,曾做过善化(今湖南省长沙市)和石首(今属湖北省)的知县。善为歌词,曾被张孝祥称赞。

我们不知道,词人与那个被他思念的女子,有过怎样的爱情。只知道,许多个日子,他都只能去到梦里,寻觅那些曾经的温柔。如今,当他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睹物思人,只能茫然叹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春风。爱情故事,无论开头还是结尾,总有千万种可能。遗憾的是,很多时候爱情总是这样,最初欢喜,最后伤悲。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秋天,荒郊旷野,风雨处停,凌乱的黄叶,仍在空中飘零。这样的境况,已经让人惆怅。而此时,词人来到这里,带着离愁别绪,况味如何,不说我们也知道。

对于所有离人来说,秋天都是无际的天涯。不需要古道西风,不需要断肠残阳,只需要黄叶漫天,荒草连天,就足以让人不堪面对。秋天里,虽然也有故事,却常常只是红楼愁夜雨,白马啸西风。词人经过秋天的荒野,不为远方,只为遇见。

“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词人的视线移向了远方,只见斜阳挂在远树之上,映照着远山,隐隐约约,宛如美人皱着眉头。这几句的感情色彩,比前面三句显然要浓得多,它透过字面呈现给读者的意象,是饱蘸着愁恨色彩的。

突然发现,这其实是很美的画面。斜阳晚照,遥山眉妩,这样的景致,许多忙于俗事的人,恐怕终生也见不到几次。然而,词人虽然遇见,却也愁怀难解,无心沉醉。如果不是独立残阳,如果远方那个女子突然前来,走入这风景,与寂寥的词人相依山间,送别斜阳,境况就会截然不同。但是很遗憾,这只是虚渺的愿望。词人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方。

似乎是很不经意,词人想起了从前。走在那些曾经有故事发生的路上,总会伴着无尽的回忆。不管回忆多苦,走进去拾得几许温暖,也总是好的。词人还记得,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有岩花开放,有流水潺潺,当然,还有佳人的倩影,以及被情爱熏染过的画意诗情。

可是现在,黄花凋谢,佳人不在。词人所见的情景是这样: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多凄凉!整个世界,整个秋天,似乎只有潺湲的秋水,怀念着前尘往事。可是就算流水见人如故,故事却早已过去。往事如风,细细想来,只能徒然悲伤。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远寻,旧曾题处。”经过秋天,踽踽独行,故人已经远去,爱情无处找寻。面对那样的境况,除了沉默,还能如何?此时,他默默无语地来到冷清的客舍,下马找寻从前题诗之处。也许,就在这里,他曾经为伊人写过情诗,讨得美人半日欢喜。那时候,风轻云淡,月圆花好。

多年前,在故乡小城的那个小屋里,爱情曾经悄然发生。那个蓦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孩,曾经伴着我度过许多灯火黄昏。那些日子,时光如水,风雨不惊。我也曾在日记上写下我们相依的幸福。可是若干年以后,再次回到那里,小屋已经不见,故人更是杳然。就连那本记录着如水爱情的日记,也遍寻不着。终于明白,岁月如霜,许多故事就算曾经如诗如月,不需多久,也会落满尘埃。

想必,袁去华也是这样的感受。在那个曾经携手流连的地方,仿佛还留着几声欢笑、几段对白,但是满目秋意,却让他觉得恍如隔世。曾经题写的诗行,早已没了踪影,就像那段逝去的爱情。多情自古伤别,这样的秋天,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恐怕也只能叹息世事难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