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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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1)

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总是在想,寂寞到底是什么?是伫倚危楼的黯然神伤,还是独自天涯的形影相吊;是月下黄昏的浊酒断肠,还是梦醒之后的往事如风。很多时候,寂寞只是突然的自我。或者雁过长空,或者雨打芭蕉,或者落花成冢,或者明月如霜,触目的瞬间,都能让人寂寞横生。

有些寂寞是可以消解的,或许,几盏烛火,几叶风帆,就能让人欣喜起来,远离寂寞;有些寂寞无处落脚,只会如影随形,无论春花秋月,无论夏风冬雪,都不能驱散。红尘岁月里,住着太多倚楼望月、形单影只的身影。这是被时光刻上深深凉意的身影,千百年以后,仿佛仍旧在那里伫立。

遥望千古人间,许多诗人也曾留下过这样的身影。但是他们至少还可以安坐在酒杯里,沉沉醉去,不须面对外面冰冷的世界。但是我所说的,却不是诗人,而是那些被困在世俗礼教中不得自由的女子。若不是那些陈旧的逻辑和规则,她们可以有属于她们的幸福,与那个命中注定的男子,相遇相爱,相依相守,不惧风雨飘零。

可是很不幸,处在那些冰冷的岁月里,她们没有选择的自由,没有相爱的权利,她们的人生注定要被别人安排。于是我们看到,当那些负情薄幸的男子绝情而去,当那些任性恣情的男子花天酒地,留在庭院里的女子只能凄然地对着流光,冷落无声。她们的寂寞,属于命运的藩篱,无可比拟。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样的画面,或许还带着几许春意,却不知,这样的春天,杨柳深处,锁着无数寂寞的身影。她们是被命运深锁的生命,看得到春秋变换,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得到柳绿花红,却看不到远方的风景。属于她们的,只有那庭院里的花谢花开、云卷云舒。

“庭院深深”,在那些旧时的岁月里,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无数女子胆战心惊了。要知道,深深的庭院里,锁着无边的寂寞。那里,花谢无声,叶落无情;那里,月光如水,时光如冰。没有人让她们绚烂地绽放,也没有人给她们自在的天空。她们所有的故事,似乎只与寂寞有关,来也好,去也好,无人过问;悲也好,喜也好,独自面对。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很多时候,若是所嫁之人出身贫寒,女子还可以与之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兴许还能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简单幸福;若是所嫁之人出身名门,常常出入秦楼楚馆、舞榭歌台,女子就只能在寂寞庭院里,看尽春去秋来。实际上,即使是出身寒微的男子,也常常是可以与之共苦,不可以与之同甘,当家境渐渐变得盈实,喜新厌旧者比比皆是。

因为人间流传的是同样的逻辑,所以面对这样的悲剧,大多数女子只能沉默。毕竟,她们只是柔弱的生命,无力改变人世规则。事实上,许久之后,她们终于变得麻木,面对寂寞,无话可说。回首岁月,我们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情景:豪华的车马停在贵族公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庭院里寂寞的女子只是伫立在那里,惆怅地望着,却望不见通向章台的大路。她们没有远方,只有寂寥。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暮春的时候,风雨飘零,纵然重门将黄昏景色掩闭,也无法留住春意。其实,对于这些寂寞到了极点的生命,春天又如何,秋天又如何?留住春天,也解不了春愁;别了秋天,也别不了秋凉。

当然,这里的雨横风狂,不只是眼前的景物凄凉,更是人世的礼教无情。青春也好,年华也好,在冰冷的俗世教条面前,都似乎无足轻重。情人薄幸,冶游不归,而又无可奈何。不知不觉,韶华已逝;不知不觉,年华已老。对于这些无助的女子,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两句,写尽了女子的痴情与绝望。悲伤落泪的时候,她多想问问身边的落花,是否知道她的心事。可是,落花却沉默不语,零零落落地飞到秋千之外。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落花无声,不会给她任何答复,她不过是含泪自问而已。所谓落花不语,也并非回避答案,只不过她们同病相怜,所以无语凝噎而已。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就是她的命运。那里,曾是她青春嬉戏之地,如今却只有落花零落的身影。这样的情境,甚至有几分黛玉葬花的意味了。在泪光盈盈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人花莫辨,两处无语。至此,女子的悲伤与绝望,已到了极致,无需更多言语。

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这首《蝶恋花》也出自欧阳修笔下。真的难以想象,醉意朦胧的醉翁,写起女子寂寞来,也是这样驾轻就熟。可以看出,旧时文人,无论是豪迈放旷还是悠然恬淡,心中总藏着几分清婉与悲凉。他们知道,怎样的庭院,怎样的天涯,有着最深的寂寞。

同样的春天,同样的庭院,同样的寂寞。对于那些被深锁在命运樊笼里的女子,如果所嫁非人,总是难逃寂寞。他们不愿留在庭院里,面对凄寒岁月,可她们又实在无处可逃。庭院深深,就是她们注定的荒野。

想必,此间的女子也曾泪眼问花,也曾门掩黄昏。可是无论如何,她仍旧在那里,看花听雨,无人过问。飞花的日子,看似诗意盎然,对她而言,却只有无边的落寞。这样的季节,重重翠柳笼罩在缕缕水雾之中,这样的情景,多像她如谜的命运!随风乱舞的柳絮如漫天飞雪,雨后的春天仍有轻寒让她无力回避。于是,伤春之情,加上微醉的醉意,便形成了病中的惆怅。对于不得自由的人来说,再美的春天也没有意义。

躺在床上从枕边看去,青山像屏风围绕着绿湖,周围点缀着点点灯光。许多个夜晚,她只能在属于她的逼仄角落里,看这样的景象。寂寞无言,于是起身掀起窗帘,却看见清冷的月光,正在梨花上头。“明月正在梨花上”,多美的画面,却这样令人悲凉。

关于梨花,我总是想起这样的句子:梨花香,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可是在这里,在这孤寂的地方,梨花也好,月色也好,灯火也好,浊酒也好,都解不开那无边的寂寞。庭院深深,原来如此。

苏轼·贺新郎:似束芳心千重,恐被西风惊绿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孤独不可言说。”不知为何,此时读着这首词,蓦然间想起了海子的这句诗。那时候,海子身在京城,那里有灯红酒绿,有车水马龙,可是对他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他只在他的世界里穿梭往来,不愿与俗世有丝毫牵扯。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荒凉。终于,他离开人海,带着无边的绝望,了断了尘缘。

无数人贪恋城市,贪恋迷离灯火,贪恋如梦繁华。可是海子却选择了独自人间,独自清欢。在城市多年,他的孤独越来越深,始终如影随形。很显然,孤独在心,寂寞在怀,任何外物都难以遣散。

这首词里的女子,日子过得清闲而淡雅,但是她并不似人们想象中那样快乐和幸福。事实上,所有的舞榭歌台,所有的美服华屋,都不能让她心中的孤寂走远。如许多独守空房的女子,她的孤独也是不可言说的。尽管她守着雕梁画栋的华屋,却如那幽居空谷,与草木相依的女子,冷暖自知。心中恬淡,天涯也有春暖花开;心中萧瑟,庭院也是野径荒原。

谁能想到,这样绮丽的词句,竟然是东坡的手笔。不得不说,在宋词的天空下,所有的词人都有着无法掩饰也无须掩饰的清婉与细腻。苏东坡,可以伫立在大江之畔,唱着千古风流,说着人生如梦;可以聊发少年狂气,酒酣胸胆,牵黄擎苍;可以竹杖芒鞋,忘却人间萧索,旷达地说也无风雨也无晴。但是,他也可以在日落之时、明月之下,举杯独酌,忧思满襟,惆怅无限。

苏轼笔下的佳人,总是那样,风姿绰约,雍容闲雅。这首词里的女子也是如此,高洁如玉,不惹尘埃。只不过,内心深处的悲伤与寂寞,也是无处摆放的。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前人众说纷纭。据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有府僚在西湖设宴,官妓秀兰因浴后倦卧迟到,受到斥责,适石榴花开,秀兰折花谢罪,府僚益怒,以为不恭,苏轼遂作此词化解。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初夏时节,寂寞庭院,乳燕低飞,佳人出浴。这是属于她的空间,有着让无数人羡慕的庭院,却也有着让无数人心惊的寂寞。总是这样,越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就越是孤单寂寞,似乎这就是她们的命运。都说上天是公平的,看来真是如此。给你冠绝群芳的容颜,也会给你不可言说的寂寞;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会给你无可比拟的荒凉。

不管怎样,傍晚时分,美人出浴,都是无比旖旎的画面。此时,出浴的佳人手里摇弄着白绢团扇,团扇与素手似白玉凝酥。词人并没有写她的容貌,而只是从侧面入手,写团扇,写素手。尽管如此,佳人孤高绝尘的风采,读者已经了然于心。

傍晚新浴,手摇团扇,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不得不说,她衣食无忧,只须在这明净宽敞的地方,尽情尽兴即可。若非如此,她未必能这样娴雅如云、静致如月。但是很可惜,这傲世的女子,需要的或许只是几分慰藉、几分温暖。美服华屋也好,香车宝马也好,只能给她安逸,却不能给她快乐;只能给她优雅,却不能给她幸福。

词人写团扇之白,不只意在衬托美人的容颜和品质,更意在象征美人的身世命运。自从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作团扇歌以后,在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这里的美人,在那个静默庭院,纵然可以弹琴作画、临风弄扇,却总是解不开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寂寥。

很多时候,无论是梦是醒,无论是昏是晓,她都只能独自面对。庭院再大,也放不下寂寞;花开再好,也开不到心间。此刻,出浴后的她,渐渐困倦,独自沉沉睡去。这寂寞的女子多希望,向晚的黄昏,有个人伴着共看斜阳;梦回的午夜,有个人依着私语缠绵。可是很不幸,她只有自己。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只是傍晚时分,之所以入梦,是因为百无聊赖。入梦之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她的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期待。可是从梦中惊醒,却只听到那风吹翠竹的萧萧之声,等待她的仍旧是无边的寂寞。

唐李益诗云:“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苏轼化用了这种幽清的意境,着重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原来,没有谁来到这里,就像无数个日子那样,就算她有再多希冀、再多盼望,也只能独自守着深深庭院,独自看尽似水流年。我们不知道,她心里念想的是何许人,但我们知道,她不曾如愿。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很多时候,这寂寞的佳人只能与花为伴,她所有的心事只能对花说起。但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何尝不知道,年年花开,年年花落,送给她的终究是不堪面对的美人迟暮。

半开的石榴花像红巾叠簇,等浮浪的花朵零落尽,它就来陪伴美人的孤独。这里,化用了白居易“山榴花似结红巾”的句意,形象地写出了石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

石榴花是这样,待到浮花浪蕊开尽,它才悄然绽放。细细看去,石榴花的千层花瓣像美人的芳心情深自束。这孤寂的佳人之所以选择石榴花做伴,正是此花不与桃李争妍,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合她心意。只是,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孤绝,注定了孤独。

又恐被秋风惊绿,没错,秋来之时,西风萧索,落花流水,最是让人悲伤。寻常人如此,寂寞庭院里的女子更是如此。自比石榴花,已经将命运交给了春风秋月。花落之时,或许就是梦断之日。草木零落,美人迟暮,这样的结局她早已知晓。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花落的时候,佳人总是万千怜惜,怕也是只能在花前对酒,不忍相看。那样的情景,凄凄惨惨,只有残花与粉泪,零落簌簌,无人知晓。泪眼迷离的时候,她仍然在那里,守着华屋,忍着寂寞。有些事,不愿面对也总要面对。这就是生活。

许多人以为,拥有了良田豪宅、歌台舞榭,便拥有了幸福。其实,真的不然,有时候,布衣荆钗,粗茶淡饭,只要有个人伴着,不离不弃,便是最大的幸福。幸福离不开柴米油盐,却也不能只以此来衡量。关键是,锦瑟年华,谁与相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