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9139800000013

第13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4)

刘克庄·贺新郎:少年凌云笔,白发书生泪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去北,日西匿。

对于所有人,红尘都是未知的旅程。来到人间,谁也不知道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到底要遇见怎样的风景。我们只是茫然地行走,遇见山明水净,也遇见山重水复;遇见烟雨飘零,也遇见斜风细雨。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是匆忙的行客,风尘仆仆。

遥望红尘,路途漫漫。我们所寻找的归宿与依存,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实际上,我们能看到的常常只是花谢水流、涛走云飞。漫长的旅途,没有人为我们点起灯火,没有人对我们嘘寒问暖。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独自面对,悲也好,喜也好;聚也好,散也好。

这首词的作者刘克庄,何尝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没有缺憾?但是,他终究没能实现愿望。遥远的路上,他也像许多人那样,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于是,这个重阳节,当他登上高楼,心中莫名兴起的竟然是无尽的萧瑟。实际上,这个日子,很多人呼朋引伴,把酒言欢。暖暖的菊花杯里,总有陶然与醉意。词人也饮酒,却只是借酒消愁。就连满地的黄花,都会笑他寂寥。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城厢(今属福建)人,生于宋朝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宁宗嘉定二年(1210年)以父荫入仕,任仕靖安主簿、真州录事。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十月任建阳县知县。因写《落梅》诗“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得罪权贵,为史弥远鹰犬李知孝、梁成大攻击为谤讪朝政,幸得郑清之排解,改任潮州通判,降领宫观闲差,废置十年。嘉熙三年(1239年),擢广东提举。第二年升任广东转运副使,不久摄政广东市舶司。

理宗淳祐六年(1246年)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赐进士,历任枢密院编修、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等,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其间因弹劾宰相史嵩之而先后五次贬官。可惜晚节不保,晚年趋奉奸臣贾似道,为人所讥。诗学晚唐,刻琢精丽,为江湖诗派中的领军人物。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本应豁然开朗的日子,此时却阴云密布,细雨如愁。很多时候,心情决定风景,同样的高楼,有时感到开阔,有时感到孤独,只因心情不同。如果不是心中愤懑,面对这样的秋天,又怎会乱愁如织?

登高望远,却得不到想要的快意,这实在令人沮丧。若是平常,还可以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可是此时,词人心中纷乱如麻,愁思如织,千丝万缕。他真的做不到恬淡自处。曾经以为,斜风细雨可以让人变得安静、变得悠然。但是,在词人眼中,这微风、这微雨,却都是寂寥的因子。

要知道,这个寂寞的词人,曾经目空四海,恃才放旷。尽管因讥刺时政,致遭权臣忌恨,由此病废十年,但他并不因此而畏怯。这在他的《病后仿梅九绝句》中可以看出,“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不得不说,这是个倔强的词人。对于自己的人生,他有着无比的自信。仿佛他真的可以登临绝顶,俯瞰苍生。但是现在,他只能登高望远,独自怅惘。这样的日子,风雨凄凄,放眼遥望,千山万壑,秋色浩荡。可是,他真的只有凄凉。

“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多么令人心痛的词句!似乎总是这样,在那些山河破碎的岁月里,柔弱的书生还时常想着收复河山,而朝堂上的王侯将相却蜷缩起来,只谈风月。多么讽刺!这个寂寞的词人,只是一介书生,如今垂垂老矣,忧国之心仍在。他于送黄成父还朝时说:“时事祇今堪痛苦,未可徐徐俟驾。好着手、扶将宗社。”个人受谤废黜都不介意,只有恢复神州,是他最大的愿望。

面对千崖,联想起唐代杜牧在池州刺史任上写下的《九日齐山登高》:“古往今来只如此,朱山何必独沾衣?”他同意杜牧所云,感触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共有的心情,因此也不必像齐景公那样,在牛山独自泪下沾衣。这样的自我安慰,显然掩饰不住他的凄凉。他回忆人生苦旅,只会走向更深的凄凉。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追忆往昔,荣辱也好,兴衰也好,早已杳无影迹。可是少年时候,他曾风华正茂,气冲斗牛,自以为身上负有凌云健笔。那时候,他真的意气风发,想要有所作为,不负匆匆人生。可是多年以后,才华如春华凋谢,他只剩暮年萧瑟。

这就是人生,不管你曾画下怎样的蓝图,不管你曾有过怎样的梦想,都敌不过似水流年的磨洗。少年意气,凌云笔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都只是过眼云烟。刹那芳华,凋残之后,往往只剩无边的叹息。

刘克庄早年与四灵诗派翁卷、赵师秀等人交往,诗歌创作受他们的影响,学晚唐,刻琢精丽。他与江湖派戴复古、敖陶孙等也有交往。但他后来不满于永嘉四灵的“寒俭刻削”之态,也厌倦了江湖派的肤廓浮滥,而致力于独辟蹊径,以诗讴歌现实。所以他的诗终于摆脱了四灵的影响,成就也在其他江湖诗人之上。

南宋后期,政治更加黑暗,国势江河日下,金人占领的淮河以北地区始终不曾收复,又逐渐受到崛起漠北的蒙古的入侵。向来心系江山社稷的刘克庄,有不少诗词抒发忧时的孤愤。对于南宋王朝的苟且偷安以及文恬武嬉的腐败现象,他极为愤慨。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这几句,结合重阳登高题意,慨恨文士不顾国家多难,只想效法魏晋名士风流,遇到重阳节,总爱提东晋孟嘉落帽的故事。孟嘉于九月九日随桓温游龙山,风吹帽落,他并不觉得。桓温命人写文章嘲笑他,他亦取笔作答,文辞超卓,四座极叹服。

在词人看来,这种所谓的名士风流,不过是早已过时的狂客行径,不值得每年重阳都拿出来称颂。他所希望的是,天下之文人雅士,都不再贪图虚妄的风流名气,把目光投向远方,看看破碎的河山,看看偏安的逼仄。我想,这就是文人的良心。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词人在感愤之余,觉得自己既然不能改变时局,际此佳节也只能赏黄花以遣怀。但如果只是赏花而辜负了美酒,恐怕连黄花也要笑人太孤寂了。这样的清秋,凄凉难解,只能借酒浇愁,长歌当哭。终于,雨消云收,暮色渐至,夕阳西沉,鸿雁北去。词人仍在高楼伫立着,前尘往事,如烟如梦。当然,让他凄凉的,不只是人生起落。

人生之初,许多人都曾有过绚丽的梦幻,纵横驰骋也好,风流恣肆也好,仗剑江湖也好,醉饮流年也好。我们总希望,在匆匆的旅途中,遇到要遇见的,领悟应该领悟的。我们以为,经过人间,我们总能够做到不负尘缘。但是,多年以后,当我们老去,看着满镜华发,蓦然间明白,茫茫尘世,我们从不曾得到什么。人生如梦,这就是最后的领悟。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寂寞在心,就是如此。庭院里,纵有水榭亭台、春花秋月,寂寞却无声无息,如影随形。寂寞深处,人如飘絮,无处落脚。独自狂欢,有谁愿意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