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畤·蝶恋花:落红日日成阵,斜阳只近黄昏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世事茫茫,春愁黯黯。不仅是诗人,寻常之人也会有这样的感叹。红尘似海,人生如梦,没有人知道怎样才是完美的人生,没有人知道何处才是真正的彼岸。或许,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彼岸花开。遥远的路上,我们都是匆忙的行客,过山过水,看云看月。我们从不知道,下个路口等待我们的到底是灯火辉煌还是流光黯淡,是风轻云淡还是烟雨凄迷。
即使是风和日丽的春天,也总有无数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有时候,风景决定心情;有时候,心情决定风景。同样的春天,有人呼朋引伴,把酒言欢;有人独自徘徊,只影憔悴。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在那些诗意流转的年月里,无数身影定格在春日,伫立楼台也好,沉默庭前也好,徘徊月下也好,醉卧花间也好,总有难言的孤独。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沉默不语的人,到底所思何事。但我们知道,春天对于他们来说,并非美丽的相逢。纵然窗外花红柳绿,纵然庭前云淡风轻,也无法让悲伤止步。心内若黯淡无光,窗前纵百花鲜艳,又有何益!
这首词里的女子,眼前何尝不是春色旖旎?可她的苦闷与惆怅,却始终无法消解。就像许多庭院深处的女子,她的心事我们可以猜到几分,却总是无法尽知。毕竟,女人心,海底针。我们以为,她希望有个人陪伴,从日落到日出,从花谢到花开。可是,或许她只是希望,彩云从不归去,落花不过秋千。
赵令畤,初字景贶,苏轼为之改字德麟,自号聊复翁。太祖次子燕王赵德昭玄孙。宋哲宗元祐时,签书颍州公事。当时,苏轼为知州,因赏识他的才华,故向朝廷推荐他。但是,后来赵令畤遭到新党排斥,被废十年。后为右朝请大夫,改右监门卫大将军、营州防御使,迁洪州观察使。绍兴初,袭封安定郡王,迁宁远军承宣使。著有《侯鲭录》八卷。
赵令畤与苏轼的交往主要集中在元祐时期。从苏轼对赵的举荐和评价看,两人的关系相当密切,相知甚深。赵令畤元祐时期的仕途升迁得力于苏轼,而随后苏轼遭受贬谪,赵亦受到牵连。赵令畤的创作,特别是词的创作受到苏轼的影响,但又体现了独立的个性与风格。其词凄婉柔丽,极近秦观。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闺中之人,总有说不尽的苦涩荒凉。很多时候,她们弹琴作画,品茗赋诗,很优雅,很安静。可是,在这优雅与安静之中,却总是藏着深深的愁苦。总觉得,她们像被搁置在百宝阁里的玩赏之物,玲珑剔透,却冷落凄清。她们将所有交付给遇见的男子,却料不到后来的日子会是哪般模样。
未必所有女子的寂寞都因为男子负情薄幸,朝秦暮楚。但是不得不说,在那些男权主义的时代里,大多数男子都不曾真正靠近女子的内心,去聆听,去怜惜。所以,即使女子想要的只是片刻的温暖,都很难得到。很多时候,她们只能在幽窗之内,独自承受忧伤与寂寞。
李清照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说得多好,想必词中女子所想也是如此。这样的时节,虽已是春天,但是寒意仍未消去,于是想要减掉罗衣,却又心生踌躇。当然,她心中的寒意恐怕比窗外的寒意更深,也更难消除。若非如此,她不会连珠帘都无心卷起。庭院深深,深不过寂寞。“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心中的惆怅与愁闷,无须多言。
“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清明时节,阴雨绵绵,真是人间何处不销魂。本来,春雨如酒,也能让人流连。但是此时,庭院深处的这个女子,却只有烦忧。她知道,帘外定是:雨打花枝,落红无数!珠帘虽未卷起,她还是十分关切庭院中的花儿,迫不及待地问枝头杏花几许。
春天里最让人悲伤的莫过于百花凋残,零落成泥。此时,这女子仿佛看到枝头残存的杏花,依稀还带着雨痕,如泣如诉。实际上,花未必有意,人却总是多情,泪眼迷离的不是庭外飞花,而是这孤寂的女子。她本就孤苦无依,又逢着雨打花枝,境况可想而知。
其实,许多个日子,她只能无聊闷坐,对着沉香的袅袅烟气出神。那样的画面,即使是如今看来,也仍旧让人难过。若非百无聊赖,寂寞冷清,她不会是那个模样。可以想象,她的眼神里甚至有几分绝望。这样的日子,实在让她烦闷,她却只能借酒浇愁。因为恨深酒浓,所以迟迟未醒。最无奈的,是醒来仍要面对沉香烟气,当然还有流水落花。
“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这才是女主人公愁思重重的深层原因。她思念着远方的人。不管什么原因让他们分隔两地,她都希望,那人能够早早归来,让她不再形单影只。她多希望,春燕给她带来那人的信息;但是很遗憾,春燕不曾带来只言片语。于是,她只好对着屏风怅惘。淡烟流水的画屏上画的正是遥远的西江路,想当初,那个被她思念过千万遍的男子正是从这里远去的。可是此时,她的深情凝望,只能换来满地凄凉。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仍然是赵令畤的词,仍然是凄婉柔丽的笔法,仍然是无处言说的愁怀。这是千百年前无数女子共同的心绪,如花凋落,无声无息;如水东流,不止不休。所以这样的诗词虽然浩如烟海,却总能让人忍不住感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林黛玉含泪葬花的情景,我们都还记得。此时,独自窗前的女子,尽管不似林黛玉那样凄绝,却也是孤寂难耐、苦闷难言。或许,她想要的只是简单的幸福,两个人携手人间,相守到老。可是,她终究失望了,陪伴她的总是月圆月缺、云聚云散。
漫天飞絮,不解寂寞;满地落花,更添忧伤。这就是她的处境。花落成冢的时候,恐怕她也会沉默着筑孤冢,掩埋自己没有回音的思念。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寂寞深处的女子,面对帘外春光,总喜欢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然后在酒醒之际,看落花成阵,流水无情。她们何尝不知道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春愁独自,除了残酒浓睡,还能如何?
残酒未醒又满新酒,使她更加慵懒倦困;今年春天的怨恨,比去年春天的更甚。她想要回避却无力回避,想要忘怀却无法忘怀。这世上若是有忘情水,那么所有独自荒凉的人就不必受那些寂寞之苦。这女子注定要在这庭院之内,苦度流年,年年春愁春恨,年年默默无语。何时结束这样的日子,谁都无从知晓。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印象中,戏蝶流连,娇莺自在,可是在孤独者眼中,如词中的女子,无论蝴蝶还是黄莺,都是无情之物。
无处言说,无处询问,这样的处境,任谁都难以忍受。实际上,不仅无人可问,连蝴蝶、黄莺也都飞往别处,只剩下自己独倚高楼、凝望碧水。苍茫的人间,没有人为她带来远方的书信。这样的日子,本就寂寞无言,此时更是夕阳西下,让她在寂寞之上更添凄凉。她知道,夕阳西沉后,将是漫长的夜,那是她更不愿面对的深渊。
史达祖·夜合花:相逢不易,相守更难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消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爱情,总是如烟如雾,让人捉摸不透。刹那的花开,未必就能天长地久;瞬间的欢喜,未必就能海枯石烂。相见时纵然花明柳暗,月白风清,也总要面对此后的似水流年。真实的情况往往是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倦了,星光也暗了。似乎总是这样,我们能猜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从相逢到相爱,从相依到相守,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世间有情人常见,但是终成眷属的能有多少?若注定只能有几日的黄昏月下,谁又能强求百年的无怨无悔!尘缘这东西,让人喜出望外,也让人落寞悲伤;让人心花怒放,也让人百转千回。
最遗憾的是,很多时候,爱情还来不及表达,就已经随风逝去,无处找寻。我想,心中有爱,就应当说出口,就算只是单相思,至少不会留遗憾。相爱的两个人,若是都选择矜持和骄傲,爱情也许就会渐渐枯萎。人生很短,错过的人,也许就永远错过,再也不会遇见。那种心有灵犀、心照不宣的感觉虽然也很美,但若是为了不打破美好的感觉而失去爱情,怕是不值得。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屡次科举不中,早年任过幕僚。韩侂胄当国时,他是最亲信的堂吏,负责撰拟文书。韩侂胄败,史达祖受黥刑,死于贫困中。韩侂胄死后,对其牵连影响很深。终究其因是源于其不知进退、骄傲蛮横的个性。史达祖的词以咏物为长,其中不乏身世之感。他还在宁宗朝北行使金,那时候的北行词,充满了沉痛的家国之感。
这首词,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初恋,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想起那些携手欢笑的时光。无论何时,初恋都是人们用心珍存的春花秋月。尽管很多初恋故事都无疾而终,此后想起也总让人泪眼迷离,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珍藏那些记忆。最初的相逢,最后的别离,多年以后再想起,纵然荒凉,却也温暖。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春天,莺歌燕舞,风轻云淡,可是这首词的主人公却无心赏春,他早已被愁绪笼罩,无处躲藏。这样的日子,纵然微风吹皱春水,杨柳绿了人间,心中若有忧愁飘荡,也只能落得默默无语。
当年的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仍是庄子,于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庄子的蝴蝶,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如果梦足够真实,人没有任何能力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有时候忍不住想,人生是否真的只是梦境!这个春天,这首词的主人公,恐怕也会如庄周那样,在梦里梦外游游荡荡,却始终找不到自己。
愁染潘安,这就是主人公此时的心境。潘安即西晋文学家潘岳,是中国古代十大美男子之首,许多年后仍是花样美男的代名词。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容貌,但是据说,当时因为潘安长相太过俊美,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总会引得无数女子争相围观。更重要的是,潘安还是与陆机齐名的文豪,而且终身独爱妻子杨氏。所以,千百年来,众多女子将他视为梦中情人。可是此时,自比潘安的主人公,却只能在春天里沉默。很显然,他心中藏着许多事,其中就有那段让他无法忘怀的爱情。
很多东西,越掩藏,反而越明显。掩得住泪水,却掩不住忧愁;遮得住春光,却遮不住寂寞。这是主人公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处境。悲伤就在那里,荒凉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遮掩,总是欲盖弥彰。
这样的日子,是不该回忆往事的。谁都知道,往事只在时光深处,触不到,摸不着,想起来只会平添烦恼。如果人可以控制思绪,想起该想起的,忘记该忘记的,那该多好!可是谁又能做得到呢?很多时候,不愿想起,却总是想起;不愿回忆,却总是回忆,谁也无法逃避。
飞逝的流光,带走了太多东西,所以我们害怕回首。可是此时,主人公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如烟往事,那里不是荒野,却长满了野草。曾经的人,曾经的事,都恍如隔世,让他不堪面对。因为这样的蓦然回首,就连落着细雨的池塘,也让他暗自神伤。或许,他们的故事曾在这里落脚,所以睹物思人,才会这样心伤难言。故事落幕之后,所有的旧物都会成为悲伤的理由,比如云水,比如烟月。曾经装点幸福,如今映照孤单,怎能让人不悲伤!
“梅开半面,情满徐妆。”徐妆,即半面妆。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徐昭佩,天生丽质,风华绝代。梁武帝天监十六年(公元517年)徐昭佩应召入宫,被立为湘东王萧绎的王妃。承圣元年(公元552年),萧绎即位为梁元帝,因与妻子一向不和,故称帝后不愿立徐氏为皇后,后位始终空着,徐氏只从王妃晋为皇妃,因此心有嫉恨。
由于梁元帝是独眼,一次临幸时,徐妃只作半面妆,半面梳妆,半面未妆。梁元帝知道她是有意嘲笑自己,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几年不再理睬徐氏。这就是“徐妃半面妆”的故事。李商隐《南朝》诗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之句。
如果不是被忧伤缠绕,这应该是极美的画面。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诗情在那里,画意在那里。可是此时,主人公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所有的旖旎与明朗,都掩不住他心中的落寞与萧索。
细雨也好,微风也好,都只能撩起寸寸柔肠,让这落寞之人,了然无趣。曾经,他们把酒言欢,欢笑不断;曾经,他们月下相依,烛火摇曳。可是此时,纵然月光如水,独自徘徊,又有什么滋味!
“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再华丽的织机也织不出天荒地老。纵然织就鸳鸯,可是尘缘就在那里,该聚的总要聚,该散的总要散。世间之事若总能如愿,就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想必许多人都记得,在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每次当黄蓉读出这几句词,老顽童都如临大敌,恨不得飞天遁地。可以说,老顽童与瑛姑有过美丽的爱情,有过晓寒深处深情相对的梦想;但是后来,不管何种原因,这些都破灭了。他们注定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