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八六子:离恨如草,刬尽还生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永远都是这样,多情之人也必多伤。世事无常,聚散难料,曾经花前月下携手流连的两个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各在远方,两处天涯。于是,相思难寄,黯然销魂。多情自古伤离别,所以在那些分别的路口,才会有那么多才子佳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因为用情太深,所以害怕离别;因为万千不舍,所以泪下潇湘。多情之人,不论何时,总是用情太深。对于他们来说,在紫陌红尘遇见,都是难得的尘缘。所以,他们珍惜每次相遇、每段情感。他们何尝不知情到深处人孤独,何尝不知用情越深,离别的时候就越悲伤;可是没办法,天性多情的人,不会虚情假意地爱,不会干脆洒脱地离开。
青楼的岁月总是那样,旖旎而又凄凉。除了如柳永那样的白衣卿相,文人才子纵然天性长情,对青楼女子无限痴情,却总要远离风月,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当他们离开停留许久的那个地方,回望那些柔情岁月,总会陷入无边的悲凉。杜牧如此,秦观如此。
这首词写元丰三年(1080年),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万千离思。当时秦观三十二岁,仍未能登得进士第,更未能入得朝堂,谋得官职。在这种处境下,忆想起以往与佳人欢娱的美好时光,展望此后的路程,使他不能不感怀身世而感叹连连。
扬州,这个如梦如烟的地方,总有许多故事。这里,有烟雨红颜,有白衣秀士;有绿衣捧砚,有红袖添香。所有故事,都如这里摇曳的烟水,清婉迷离。宋神宗元丰年间,秦观也循着当年杜牧的脚步来到扬州,并且在这里停驻了许久。没有任何意外,这个多情的才子,遇见了那个同样多情的女子。
可以想象,在他们的故事里,重复了许多曾经有过的美丽情节,从月下对酌到花间流连,从黄昏携手到夜半私语。因为珍惜那样的缘分,因为相信这样的相逢是命中注定,所以任何诗意蹁跹,任何柔肠百转,都不过分。
尽管我们知道,风月场所大多是赤裸裸的交易,那些所谓的你情我愿、你来我往,充满虚与委蛇。可是,当大多数人买笑后餍足而去,我们却在灯火里看到几个深情款款的身影。他们去那里,尽管也有寻欢作乐的意味,但是当他们遇见心为之动的女子,便甘心付出真情,甚至不惜被世人鄙薄。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只因他们爱得炽烈、爱得深沉。
只不过,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容易破碎。彩云虽美,风吹即散;琉璃虽美,落地即碎。世间有许多美丽的东西,都经不住时光的磨洗,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多年以后,忆起当年的往事,我们终究会发现,原来走了很远,只不过是在与绚丽的从前渐行渐远,如此而已。毫无疑问,多情的秦观,在与深爱着的女子远隔千里的时候,会无数次被相思穿越。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不知道是谁,最先用芳草比喻离恨。反正我们记得,李后主也曾在离别之后,这样写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无情之人永远不会知道,“离别”二字,可以如野草蔓延,无边无际。那些不曾付出真情,不曾用心去爱的人们,或许不须在离恨中柔肠寸断,但是他们恐怕也不会知道,爱情可以让人上天入地。
对于秦观来说,离别之恨如离离青草,生生不灭。如果不是爱得太深,此时的他,不须在相思的苦楚中受尽煎熬。相思之情,谁都有;然而,不是谁的相思都可以这样漫长无际,扫之不尽,挥之不去。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不敢想起,却又忍不住想起;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这就是此时的秦少游,往事并不如烟,依旧清晰地浮在那里,从未消散。在那幅染了无尽离愁的画面里,想必他们也曾执手相看,泪眼模糊;想必他们也曾深情叮咛,难分难舍。可是,不管送别的路走了多长,他们终究还是离别了,从此天涯路远,杳无音讯。想起那日的情景,词人无限凄怆。
在词人眼中,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正如杜牧笔下所写的那样:“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有时候,他会莫名地想:上天为何会赐她那样的美丽,让我如此神魂颠倒。无端天与娉婷,或许这就是许多男子在遇见心仪女子时的想法。我想,只是相遇的瞬间,秦观已无法自拔。从此,这娉婷袅娜的女子,便永远住在他心里,如花如月。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许多人对这首词并不熟悉,却总是对这两句念念不忘。那些春天里的缠绵往事,让人心驰神往,却又惝恍迷离。夜月下的喁喁私语,春风里的柔情缱绻,经历过的人都明白,世间欢乐,莫过于此。
可是,我们又都知道,相聚的时候越是欢乐,离别的时候就越是悲伤。很多时候,故事还未落幕,却已人去楼空,两无消息。红尘聚散,自有定数,故事再美,也总要有个结局。遥望千秋爱情,离散分飞最是常见,花好月圆能有多少!夜月幽梦,春风柔情,离别之后只是招摇在回忆里的风影,触不到,摸不着。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欢情如梦,聚散匆匆,这是我们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可是谁又能留住往日的欢情,谁又能永驻月下的黄昏?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痴情的人,纵然知道欢乐趣味少,离别苦楚多,也总会在相见的时候放手去爱,不留遗憾。
“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是凄迷之景,怀人的深切愁闷中,观此景更增惆怅。流水落花的时节,细雨如愁,相思如草,这是何等凄楚的境地!词人早已失魂落魄,而此时,耳边又传来几声黄鹂的鸣啼,更添烦乱。秦观就是这样善于用画面表述,举重若轻,寄凝重之思于轻灵的笔触之中,如游龙飞空,似春风拂柳。
当那些欢乐时光,终于付诸流水,至少还有回忆,缥缈浮沉。人生本就如此,我们终究会两手空空地离开。遇见要遇见的人,付出值得付出的情,方能无怨无悔。对于秦观来说,那场离别虽然带给他无尽的苦楚,但他从不后悔曾经深爱过。如今,绿纱巾上的香味渐渐淡去,再也听不到那悦耳的琴声。他只能守着回忆度日,但是那又如何?多情如他,更有何憾!
廖世美·烛影摇红:旧来流水何处?断肠何必残阳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微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在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有太多身影,登高望远,在远近高低间寻觅着生命的来由、探究着人间的起落。我们很少看到,诗人在登高之时,可以喜笑颜开,忘却悲愁。更多的时候,善感的诗人们总会在眺望之时,突然沉默,继而荒凉。伫立在高处,看烟火人间,思前尘往事,心中有愁绪者难免会悲从中来。
有限年华,无限光阴。因为那遥远,登高之时,就会莫名地生出这样的叹息。人生到底只是刹那的尘缘,绽放之后便匆匆凋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任你风流纵意,任你雄姿英发,也无力留住光阴。于是,登上高处,放眼望去,望到的往往是杳渺的去日,以及被时光湮灭的如烟往事。
廖世美生活于南北宋之交,据说是安徽省东至县廖村人。历史中关于他的记载极少,他的生平事迹也无从考证,现存词也不过两三首。但是这并不影响这首词被后世的人们时时读起。对于词人来说,生命中能有几首词留在世间,也不算遗憾。
这首词是词人登临湖北安陆浮云楼时所写。就像许多文人雅士那样,登高也必怀远,怀远难免断肠。要知道,这远方有空间的远,也有时间的远。天涯路远,虽然让人悲愁,却也及不上时光浩渺。不管经历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我们总是在凄迷的旅途,不断老去,不断失去。多年以后,回首往事,只剩回忆疏疏淡淡,落了厚厚的尘埃。于是,登高怀远,总是难言的况味。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陶渊明的《停云》中有“霭霭停云,蒙蒙时雨”两句,显然,此时词人登高望远,眼中的景物也是如此。云层低垂,春雨迷蒙,画栋雕栏,凌耸入云。词人立足的浮云楼,仿佛真如其名,浮在云间。不得不说,此时他眼中的风景,是让人沉醉的。无论是云霭还是细雨,无论是花楼还是江渚,都令人心旷神怡。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当年,杜甫登楼,留下这样的诗句。因为世事如霜,无力回避,也无力改变,只好登上楼台,希望消解愁绪。此时,我们不知道词人为何而登楼,但我们知道,当他登上高楼,首先感受到的是天地辽阔、春色迷人。当然,我们也知道,下个瞬间,他的好心情就会急转直下。又或者,他本就带着惆怅而来,如当年的杜老哥。
“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唐代称中书省为紫薇省,杜牧官至中书舍人,故又称杜紫薇。当年,杜牧也曾登上浮云楼,并且写下了《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被后人争相传颂。
去夏疏雨余,同倚朱阑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
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楚岸柳何穷,别愁纷如絮。
这就是杜牧那首诗,很显然,伫倚高楼,多情的杜牧心中,也充满了愁苦。流水匆匆,带走了太多往事。或许,望远之时,他也会蓦然间想起扬州,想起那豆蔻年华娉娉袅袅的烟雨红颜。可是他也知道,离恨如春草,世事如浮云。当别愁涌上心头,所有的豁然开朗,所有的天地辽阔,都将被愁绪掩埋。
正如词人所说,登高临远最能牵动情感。天性感伤的人,总会在登高之际,听到时光滴落的声响,于是很自然地生出怅惘。独立在高楼之上,行走在沙漠之中,踯躅在大江之前,静坐在夜空之下,都会让诗人忍不住伤感起来。生命如尘,天地辽阔,怎能让人不感叹!
“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没错,登览最关情,此刻,词人心中早已愁苦不堪。日暮时分,登楼伤情,于是相思之情悄然兴起。当那些云烟般的往事浮现在眼前,一帧一帧,不忍挥去,也挥之不去,惆怅就会侵入心底。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就是真实的红尘世事。青春岁月,少年时光,月下花前,风流缱绻,许多人都有过。但是谁又能永远留在最初,不去面对世事变迁呢?流光无情,沧海桑田,我们不愿面对,却也总要面对。
当年,曾与词人倚着栏杆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如今早已远走天涯,踪迹全无。此时的词人,心中所想是这样: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这首词多处化用旧时诗句,却又自然而然,不着痕迹。这里化用杜牧的诗语,离别惆怅之情溢于言表。他所忆起的人,只如孤鸿,缥缈无踪;他所行走的旅程,空余岸柳,别愁无限。杨柳最易牵惹人的离愁别绪;而人的别愁,又如同无穷柳絮,纷纷扬扬,飞尽又来。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岁月如流,年光易失,旧时倚栏共语处的楼下水,谁知今日已流到了何处?我想,词人心中更想知道,当年那个与他携手花间、把酒言欢的人,如今飘零到了何方。没有人告诉他,无情的流光带走了太多东西。他只能落寞地望着远方,茫然无计。
“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这样的日子,登楼极目,只见连天芳草,平野苍茫。不知何处是归路,已使人神伤泪下,又何必再邂逅残阳?
杜牧在《池州春送前进士蒯希逸》中这样写道:“芳草复芳草,断肠还断肠。自然堪下泪,何必更残阳。”无论是杜牧还是廖世美,面对芳草萋萋、残阳饮血,心中所感恐怕都是断肠人在天涯。明明是春天,却生出这样的凄凉,这就是登临况味。
“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向晚破晴,波声似乎还夹杂着雨声。这里借用“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将索寞孤寂的心境和盘托出,再无保留。独自人间,波声带雨,舟横野渡,天涯路远,流水无情,这样的境况,词人心中的惆怅与悲伤,可以想象。
然而,这还不是终了,让词人孤寂的,还有雨后那些景物:江上数峰青青,芳草天涯之外,烟树参差凄迷。这里分别化用了钱起、苏轼、杜牧的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画面开阔,落笔淡雅,细玩词意,情味极佳。远远望去,那画面依旧清晰: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伫立高楼,望断天涯,关河万里,归途何处。登临况味总是如此,可以遇见缥缈的远方,却也可以遇见逝去的从前。无论是高山还是高楼,放眼望去,极目四野,在无比的开阔中,总有无限的寥落。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你视野可及苍茫烟树,其实,你已经触到了灯火阑珊。
周邦彦·应天长:人生若如初见,何事西风画扇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总是这样,经历越多,人生就越丰满,也就越不会觉得空走红尘路。可是多年以后,忆起往昔岁月,越是有故事的人,越容易感到悲凉。毕竟,世事无常,不知不觉间,所有的故事都悄然谢幕,只剩窗前明月,仍旧如水如梦,伴着我们寂寞的流年。这世上,没有谁能陪我们直到地老天荒,没有谁能伴我们直到彼岸花开。很多时候,我们只有自己,路过红尘,独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