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奔驰,在翻卷,
人不知鬼不觉,月光
偷映出雪花的飞旋;
天阴沉着脸,夜色茫茫.
鬼怪一群一群地急驰,
正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用它们幽怨的叫声和哀号
撕扯着我的心胸......
哀歌
想起过去荒唐岁月的那种作乐,
我就心情沉重,像醉酒般受折磨.
对时日飞逝的伤怀也像酒一样:
时间过得越久,心头越觉得苦涩。
我的道路坎坷难行、未来啊,
滔滔大海只会带给我悲哀和劳作。
但是,我的朋友啊,我不想离开人世;
我愿意活着,思考和经受苦难;
我相信,生活不仅是操劳、灾难和烦扰,
总会有赏心悦目的事和我相伴:
有时我会再次在和谐声中陶醉,
有时会因为捏造、中伤而泪洒胸前,
也许,在我悲苦一生的晚年,
爱情会对我一展离别的笑颜。
工作
我渴望的时刻来到了:多年的创作终于完成。
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感伤悄悄烦扰着我?
是由于功业告成,我便如多余的短工般呆立着,
领取报酬后,却不愿去从事另一项工作?
还是不愿告别老行当,这长夜相随的无言的伴侣,
金色的奥罗拉的友人?
途中怨
有时徒步,有时骑马,
有时乘四轮马车,带篷马车。
轿式马车、运货大车,
我还要过多久这样的生活?
看来,上帝注定了我的结局:
不是在祖传的洞穴里倒毙,
不是埋葬在父辈的墓地,
而是要在大道上死去。
死在马儿踏过的石板上,
死在车轮碾过的山坡上,
或是被大水冲到山沟里,
或是死在被拆毁的桥旁。
或者感染上了黑死病,
或者被严寒冻得僵硬,
或者被拦路打劫的伤兵
用木棒结果了我的性命。
或者正好走在树林里
被凶恶的土匪一刀扎死,
或是在某地的检疫所里
由于寂寞难耐而告别人世。
我为这饥肠辘辘所苦,
这非本愿的吃素还要多久?
总让人怀念雅尔(莫斯科旧日的餐馆)的蘑菇,
就像怀念冷盘小牛肉?
若是待在原地不动,
在米雅斯尼茨基大街上兜风,
闲来无事,思量着购买田地,
想着未婚妻,那才叫其乐融融!
能喝上一杯罗木酒多好,
晚上睡个好觉,早上喝杯茶;
弟兄们,真是在家千日好!
嘿,快马加鞭呀,哈,哈!......
永诀
我亲爱的人儿,在默想中,
我大胆地最后一次拥抱你。
往日的欢乐在心头浮起,
我满怀忧伤和温柔的回忆
饱享你对我的爱的赐予。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流逝,
改变着一切,改变着我们.
对于你所爱的诗人来说,
你已经蒙上一层坟墓的暗影。
对于你来说,你的朋友已经消失。
远方的爱人啊,我向你致意,
你要像一个孀居的妇人那样,
你要像一个好的朋友那样,
请接受我深情的寄语。
我的红光满面的批评家
当我紧紧拥抱着,大肚皮讽刺家,
你总是想嘲笑我们的倦怠的缪斯,
到这儿来吧,请坐在我的身边,
让我们来排遣这可诅咒的忧郁。
请看这里的景象:一排残破的村屋,
屋后是黑土平原,一块漫坡地,
屋顶上飘着一片灰暗的阴云。
哪里是金色的田野?哪里是绿荫荫的树林?
哪里是小溪?矮篱笆围起的院落里,
触目的仅是两株可怜的小树。
而且只有两株.其中的一株
已被秋雨淋打得完全光秃,
另一株上水淋淋的树叶颜色枯黄,
只待北风起的时候落入泥途。
这就是一切.院内甚至没有一条活狗,
不过,倒是有个农夫,两个老婆跟在身后。
他没有戴帽子,腋下夹着孩子的棺木,
远远地他就向牧师懒惰的孩子高呼,
快去把爸爸叫来,把教堂的大门打开,
快些!不能再等待!早就该把他掩埋。
“你为什么皱眉头?别总是那么不高兴!
可否唱只快乐的歌儿给我们听?“
“到哪儿去?““到莫斯科去,伯爵命名日
我可不能在这里闲逛.“
“且慢,检疫所!
要知道我们这里流行一种印度传染病。
就像呆在阴郁的高加索大门口,请坐,
你的忠顺的仆人就曾经这样坐着;
怎么样,老弟?不开玩笑?哈哈,你也这么难过!“
英雄
什么是真理?
友人
是的,荣誉有一个怪癖,
它像一条火舌到处游荡,
在它选定的人的头上飞旋,
今天离开了这个人的身上,
明天在那个人的身上升起。
人们习惯于不假思索地
一味顺从地追踪着新奇。
被这条火舌燎过额头的人
我们都认为神圣之极。
在王宫中,或是在战场上,
或者在其他公民当中,
你看这样多的候选人,
谁最能征服你的心?
诗人
就是他,是他,那个好战的异邦人,
一个个国君向他弯下腰身,
就是这位自行加冕的军人,
他已经消失了,如霞光一瞬。
友人
他那奇迹般的星辰何时
征服了你,使你着迷?
是他立马阿尔卑斯山顶,
遥望神圣的意大利谷底;
是他威武地掌握着大旗,
掌握着专制者的权杖;
是他将战争的猛烈的火焰
带到远远近近的家邦;
是一个连接一个的捷报
从这里.从那里向他飞递;
是这位英雄的军队
浪涛般的拍击着金字塔的基石,
也许莫斯科一片荒凉,
迎接了他,却沉默不语?
诗人
不,我看到他不是在战斗中,
不是在幸福的温床上,
不是在他成为凯撒的快婿
不是当他坐在岩石上
忍受着寂寞的严酷的刑罚,
人们用英雄的诨名将他嘲弄,
他身上依旧披着战袍,
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引领。
我看见的不是这般情景!
我看到有一长列病床,
每张床上躺着一具活尸,
致命的黑死病(病中之王)
正吞噬着每一个病人......
面对这种非战斗的死亡,
他心情沉重地进行慰问,
冷静地握住病人的手,
于是,这些濒死的人
顿时又焕发了新的劲头......
我对天起誓:谁面对死神
挺身而出对付恶病,
使垂死的人恢复活力,
我发誓:他就是天庭的友人,
不管混浊的尘世做出
怎样的判决......
友人
这是诗人的幻想,
严刻的历史学家不会承认它们!
啊!他的声音一旦传开......
人世的魅力又向哪里去寻!
诗人
如果世人都庸庸碌碌。
贪得无厌、惯于献殷勤,
以此讨得别人的欢心,
世上的真理就该受到诅咒!
不!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话
比卑劣的真理我更珍重......
给英雄留下一颗心吧!没有它
他将是怎样的人?一个暴君......
友人
你就宽慰自己吧............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
许多孩子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
像一家人,天真活泼,年龄参差不齐。
一个衣着非常简朴、很善于自律,
而看上去却庄重大方的女人,
严格地管理着学校,井然有序。
有时,我们一大群将她围在当中,
她便用和蔼可亲的、甜蜜的语言
和我们这些孩子们聊上一阵。
我记得她的额头平润有如床单,
两只眼睛有如晴天一样的明朗。
但是,我却很少注意她的教言。
她的额头、平静的双唇、她的目光......
庄重的美,加上她的圣洁的话语,
都搅扰着我的心,使我难免惆怅。
我一面回避着她的责备、她的劝谕,
一面对她真诚的谈话的明白含义
不作正确的解释,反而加以歪曲。
我常常悄悄地在庄严迷人的夜里
跑出了学校,溜进别人家的花园,
在鲜红色岩石砌成的拱顶下隐蔽。
在那里,我通体感到凉爽和舒坦,
我任我少年头脑里的种种幻想驰骋,
悠远无拘的想象给了我多少慰安。
我喜爱清澈的流水.树叶的喧声,
我喜爱树荫下那些白色的石雕,
和它们那沉思默想的感伤的面容。
所有这些圆规和竖琴的大理石雕,
握在大理石手里的刀剑和文卷,
头上的桂冠和肩上帝王的大红袍......
所有这一切使我产生某种甘甜,
某种敬畏;每当我看到了它们,
灵感的泪水便充满我的双眼.
还有两个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它们以其魔幻般的美吸引着我:
这俨然是两个魔鬼的逼真造型。
一个年轻的,让人着魔......
他的脸上是愤怒,是可怕的傲慢,
一种非人间的力量使它生机勃勃。
另一个造型是妇女,充满无边欲念,
一个怀疑一切的和伪善的理想......
神奇的恶魔......伪善,但却美艳。
面对它们我连自己都忘得净光;
一颗年轻的心在胸中跳动,冷流
跑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十分恐慌。
由于过早地希求还属未知的享受
使我大吃苦头......灰心加上慵懒
捆住我的手脚......我的青春年华虚度。
在少年们中间我终日里默默无言,
皱着眉头流荡......所有花园里的偶像
都把它们的影子抛向我的心坎。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向祖国遥远的海岸驶去;
在那永世难忘的悲伤时刻,
我在你面前抑制不住地哭泣。
我的一双冰冷的手,
竭力想要把你挽留;
我恳求你不要松开拥抱,
在这断肠的别离的时候。
但是,你却把唇儿移开,
扯断了这痛苦的一吻;
你要我摆脱流放的生活,
黑暗的生活,到异地去安身。
你说:“我等待相会的日子,
头上是永远蔚蓝的天空,
在橄榄树下,我的朋友,
我们将重温爱的热吻。“
唉,就在那个地方,天穹
蔚蓝蔚蓝的一片光明,
水中倒映着橄榄树影,
你却长眠,一梦不醒。
你的美貌,你的苦痛,
全都消失在墓穴之中,
连同那再会时的抱吻......
可是我等着它;你曾应允.....
我的家世
俄罗斯一群耍笔杆儿的人
对同行进行恶毒的嘲笑,
他们硬说我是一个显贵,
请看,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既无军职,又非文官,
没有凭十字纹章登贵族之门
我既不是鸿儒,也不是教授,
我只不过是一个俄罗斯平民。
我理解时代的变化无常,
的确,我不想对这进行反驳:
我们有了新兴的门第,
而它越新就越是显赫。
我是式微门第的残余
(不幸的是,不只我一个人),
我是古代贵族的后裔,
诸位仁兄,一个卑微的平民。
我爷爷没卖过油煎薄饼
没有给沙皇擦过皮鞋,
没有和王宫执事同唱颂歌
没有一步登天变为公爵在敷着发粉的奥地利军中,
他从来没有当过逃兵
我怎么能算是一个显贵?
感谢上苍,我只是一个平民。
我的先祖拉恰凭着力气
侍奉过神圣的涅夫斯基;
他的后代愤怒之王伊凡四世
对我的先祖也很怜恤。
普希金家族从此和皇室结交;
成为尼日哥罗德的市民(库兹玛.米宁.).
在同波兰人大动干戈时,
他们当中不少人立过功勋。
战争的怒火已经熄灭,
阴谋和叛变都已被摧毁,
人民于是做出了决议,
让罗曼诺夫家族登上王位。
我们也在决议上签了字,
那个苦行人之子也赏识我们。
过去,我们受过王室垂青,
过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公民。
矢志尽忠给我们带来不幸:
远祖耿直是他的脾性,
由于和彼得皇帝意见相左,
他竟然被处以绞刑。
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
当权者不喜欢有人和他争论。
雅可夫.多尔果鲁基公爵很幸运,
他善于做俯首听命的人。
彼得果夫宫廷政变之时,
和米尼赫一样,我的祖父
也同样矢忠于彼得三世,
直到彼得三世被颠覆。
奥尔洛夫兄弟获得荣耀,
可是,我的祖父却被幽禁。
我们家族的刚直遭到挫折,
于是,我生来就是平民。
我还保存着成捆的诏书,
上面盖有家族标识的印记
我没有同新贵交好,
我抑制着自己的傲气。
我只读书,我只写诗,
我是普希金,不是穆辛
我既非富翁,也不是王宫中人,
我自己就够伟大了:我是平民。
§§§附记
菲格里亚林坐在家里断言,
我的外曾祖黑人汉尼拔
身价只值一瓶甜酒,
卖到了一位船长名下。
这位船长很有名望,
他旋转着我们的乾坤,
祖国之舟由他来掌舵,
乘风破浪,飞速前进。
我的外曾祖感到他和蔼可亲,
他这个被廉价购来的黑人
也就对他无限赤诚.坚贞,
但他不是沙皇的奴隶,而是亲信。
他的儿子名将汉尼拔,
在切斯马湾海战中威风凛凛,
击败了土耳其强大的舰队,
又一举攻占纳瓦林。
菲格里亚林颇富灵感:
他硬说我是贵族中的平民。
他在那个可敬的家中又算什么?
他......他是小市民街上的贵人。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我常常便拿起我的竖琴,
抒发我的慵倦.激情和狂热,
让它发出柔婉的声音。
每当你那庄严的歌声
使我的心儿猛地抖颤,
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不再弹拨那俏皮的琴弦。
突然,我的泪水有如涌泉,
你的那些芳香的语言
像纯洁的圣油滴在我的伤口,
使我的良心感到慰安。
如今,从精神的高峰
你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创伤,
你的温柔,你的情爱
平息了我心中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