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希金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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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流放归来1826-1830(4)

乌云在奔驰,在翻卷,

人不知鬼不觉,月光

偷映出雪花的飞旋;

天阴沉着脸,夜色茫茫.

鬼怪一群一群地急驰,

正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用它们幽怨的叫声和哀号

撕扯着我的心胸......

哀歌

想起过去荒唐岁月的那种作乐,

我就心情沉重,像醉酒般受折磨.

对时日飞逝的伤怀也像酒一样:

时间过得越久,心头越觉得苦涩。

我的道路坎坷难行、未来啊,

滔滔大海只会带给我悲哀和劳作。

但是,我的朋友啊,我不想离开人世;

我愿意活着,思考和经受苦难;

我相信,生活不仅是操劳、灾难和烦扰,

总会有赏心悦目的事和我相伴:

有时我会再次在和谐声中陶醉,

有时会因为捏造、中伤而泪洒胸前,

也许,在我悲苦一生的晚年,

爱情会对我一展离别的笑颜。

工作

我渴望的时刻来到了:多年的创作终于完成。

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感伤悄悄烦扰着我?

是由于功业告成,我便如多余的短工般呆立着,

领取报酬后,却不愿去从事另一项工作?

还是不愿告别老行当,这长夜相随的无言的伴侣,

金色的奥罗拉的友人?

途中怨

有时徒步,有时骑马,

有时乘四轮马车,带篷马车。

轿式马车、运货大车,

我还要过多久这样的生活?

看来,上帝注定了我的结局:

不是在祖传的洞穴里倒毙,

不是埋葬在父辈的墓地,

而是要在大道上死去。

死在马儿踏过的石板上,

死在车轮碾过的山坡上,

或是被大水冲到山沟里,

或是死在被拆毁的桥旁。

或者感染上了黑死病,

或者被严寒冻得僵硬,

或者被拦路打劫的伤兵

用木棒结果了我的性命。

或者正好走在树林里

被凶恶的土匪一刀扎死,

或是在某地的检疫所里

由于寂寞难耐而告别人世。

我为这饥肠辘辘所苦,

这非本愿的吃素还要多久?

总让人怀念雅尔(莫斯科旧日的餐馆)的蘑菇,

就像怀念冷盘小牛肉?

若是待在原地不动,

在米雅斯尼茨基大街上兜风,

闲来无事,思量着购买田地,

想着未婚妻,那才叫其乐融融!

能喝上一杯罗木酒多好,

晚上睡个好觉,早上喝杯茶;

弟兄们,真是在家千日好!

嘿,快马加鞭呀,哈,哈!......

永诀

我亲爱的人儿,在默想中,

我大胆地最后一次拥抱你。

往日的欢乐在心头浮起,

我满怀忧伤和温柔的回忆

饱享你对我的爱的赐予。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流逝,

改变着一切,改变着我们.

对于你所爱的诗人来说,

你已经蒙上一层坟墓的暗影。

对于你来说,你的朋友已经消失。

远方的爱人啊,我向你致意,

你要像一个孀居的妇人那样,

你要像一个好的朋友那样,

请接受我深情的寄语。

我的红光满面的批评家

当我紧紧拥抱着,大肚皮讽刺家,

你总是想嘲笑我们的倦怠的缪斯,

到这儿来吧,请坐在我的身边,

让我们来排遣这可诅咒的忧郁。

请看这里的景象:一排残破的村屋,

屋后是黑土平原,一块漫坡地,

屋顶上飘着一片灰暗的阴云。

哪里是金色的田野?哪里是绿荫荫的树林?

哪里是小溪?矮篱笆围起的院落里,

触目的仅是两株可怜的小树。

而且只有两株.其中的一株

已被秋雨淋打得完全光秃,

另一株上水淋淋的树叶颜色枯黄,

只待北风起的时候落入泥途。

这就是一切.院内甚至没有一条活狗,

不过,倒是有个农夫,两个老婆跟在身后。

他没有戴帽子,腋下夹着孩子的棺木,

远远地他就向牧师懒惰的孩子高呼,

快去把爸爸叫来,把教堂的大门打开,

快些!不能再等待!早就该把他掩埋。

“你为什么皱眉头?别总是那么不高兴!

可否唱只快乐的歌儿给我们听?“

“到哪儿去?““到莫斯科去,伯爵命名日

我可不能在这里闲逛.“

“且慢,检疫所!

要知道我们这里流行一种印度传染病。

就像呆在阴郁的高加索大门口,请坐,

你的忠顺的仆人就曾经这样坐着;

怎么样,老弟?不开玩笑?哈哈,你也这么难过!“

英雄

什么是真理?

友人

是的,荣誉有一个怪癖,

它像一条火舌到处游荡,

在它选定的人的头上飞旋,

今天离开了这个人的身上,

明天在那个人的身上升起。

人们习惯于不假思索地

一味顺从地追踪着新奇。

被这条火舌燎过额头的人

我们都认为神圣之极。

在王宫中,或是在战场上,

或者在其他公民当中,

你看这样多的候选人,

谁最能征服你的心?

诗人

就是他,是他,那个好战的异邦人,

一个个国君向他弯下腰身,

就是这位自行加冕的军人,

他已经消失了,如霞光一瞬。

友人

他那奇迹般的星辰何时

征服了你,使你着迷?

是他立马阿尔卑斯山顶,

遥望神圣的意大利谷底;

是他威武地掌握着大旗,

掌握着专制者的权杖;

是他将战争的猛烈的火焰

带到远远近近的家邦;

是一个连接一个的捷报

从这里.从那里向他飞递;

是这位英雄的军队

浪涛般的拍击着金字塔的基石,

也许莫斯科一片荒凉,

迎接了他,却沉默不语?

诗人

不,我看到他不是在战斗中,

不是在幸福的温床上,

不是在他成为凯撒的快婿

不是当他坐在岩石上

忍受着寂寞的严酷的刑罚,

人们用英雄的诨名将他嘲弄,

他身上依旧披着战袍,

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引领。

我看见的不是这般情景!

我看到有一长列病床,

每张床上躺着一具活尸,

致命的黑死病(病中之王)

正吞噬着每一个病人......

面对这种非战斗的死亡,

他心情沉重地进行慰问,

冷静地握住病人的手,

于是,这些濒死的人

顿时又焕发了新的劲头......

我对天起誓:谁面对死神

挺身而出对付恶病,

使垂死的人恢复活力,

我发誓:他就是天庭的友人,

不管混浊的尘世做出

怎样的判决......

友人

这是诗人的幻想,

严刻的历史学家不会承认它们!

啊!他的声音一旦传开......

人世的魅力又向哪里去寻!

诗人

如果世人都庸庸碌碌。

贪得无厌、惯于献殷勤,

以此讨得别人的欢心,

世上的真理就该受到诅咒!

不!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话

比卑劣的真理我更珍重......

给英雄留下一颗心吧!没有它

他将是怎样的人?一个暴君......

友人

你就宽慰自己吧............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

我记起早年学校生活的时期;

许多孩子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

像一家人,天真活泼,年龄参差不齐。

一个衣着非常简朴、很善于自律,

而看上去却庄重大方的女人,

严格地管理着学校,井然有序。

有时,我们一大群将她围在当中,

她便用和蔼可亲的、甜蜜的语言

和我们这些孩子们聊上一阵。

我记得她的额头平润有如床单,

两只眼睛有如晴天一样的明朗。

但是,我却很少注意她的教言。

她的额头、平静的双唇、她的目光......

庄重的美,加上她的圣洁的话语,

都搅扰着我的心,使我难免惆怅。

我一面回避着她的责备、她的劝谕,

一面对她真诚的谈话的明白含义

不作正确的解释,反而加以歪曲。

我常常悄悄地在庄严迷人的夜里

跑出了学校,溜进别人家的花园,

在鲜红色岩石砌成的拱顶下隐蔽。

在那里,我通体感到凉爽和舒坦,

我任我少年头脑里的种种幻想驰骋,

悠远无拘的想象给了我多少慰安。

我喜爱清澈的流水.树叶的喧声,

我喜爱树荫下那些白色的石雕,

和它们那沉思默想的感伤的面容。

所有这些圆规和竖琴的大理石雕,

握在大理石手里的刀剑和文卷,

头上的桂冠和肩上帝王的大红袍......

所有这一切使我产生某种甘甜,

某种敬畏;每当我看到了它们,

灵感的泪水便充满我的双眼.

还有两个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它们以其魔幻般的美吸引着我:

这俨然是两个魔鬼的逼真造型。

一个年轻的,让人着魔......

他的脸上是愤怒,是可怕的傲慢,

一种非人间的力量使它生机勃勃。

另一个造型是妇女,充满无边欲念,

一个怀疑一切的和伪善的理想......

神奇的恶魔......伪善,但却美艳。

面对它们我连自己都忘得净光;

一颗年轻的心在胸中跳动,冷流

跑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十分恐慌。

由于过早地希求还属未知的享受

使我大吃苦头......灰心加上慵懒

捆住我的手脚......我的青春年华虚度。

在少年们中间我终日里默默无言,

皱着眉头流荡......所有花园里的偶像

都把它们的影子抛向我的心坎。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向祖国遥远的海岸驶去;

在那永世难忘的悲伤时刻,

我在你面前抑制不住地哭泣。

我的一双冰冷的手,

竭力想要把你挽留;

我恳求你不要松开拥抱,

在这断肠的别离的时候。

但是,你却把唇儿移开,

扯断了这痛苦的一吻;

你要我摆脱流放的生活,

黑暗的生活,到异地去安身。

你说:“我等待相会的日子,

头上是永远蔚蓝的天空,

在橄榄树下,我的朋友,

我们将重温爱的热吻。“

唉,就在那个地方,天穹

蔚蓝蔚蓝的一片光明,

水中倒映着橄榄树影,

你却长眠,一梦不醒。

你的美貌,你的苦痛,

全都消失在墓穴之中,

连同那再会时的抱吻......

可是我等着它;你曾应允.....

我的家世

俄罗斯一群耍笔杆儿的人

对同行进行恶毒的嘲笑,

他们硬说我是一个显贵,

请看,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既无军职,又非文官,

没有凭十字纹章登贵族之门

我既不是鸿儒,也不是教授,

我只不过是一个俄罗斯平民。

我理解时代的变化无常,

的确,我不想对这进行反驳:

我们有了新兴的门第,

而它越新就越是显赫。

我是式微门第的残余

(不幸的是,不只我一个人),

我是古代贵族的后裔,

诸位仁兄,一个卑微的平民。

我爷爷没卖过油煎薄饼

没有给沙皇擦过皮鞋,

没有和王宫执事同唱颂歌

没有一步登天变为公爵在敷着发粉的奥地利军中,

他从来没有当过逃兵

我怎么能算是一个显贵?

感谢上苍,我只是一个平民。

我的先祖拉恰凭着力气

侍奉过神圣的涅夫斯基;

他的后代愤怒之王伊凡四世

对我的先祖也很怜恤。

普希金家族从此和皇室结交;

成为尼日哥罗德的市民(库兹玛.米宁.).

在同波兰人大动干戈时,

他们当中不少人立过功勋。

战争的怒火已经熄灭,

阴谋和叛变都已被摧毁,

人民于是做出了决议,

让罗曼诺夫家族登上王位。

我们也在决议上签了字,

那个苦行人之子也赏识我们。

过去,我们受过王室垂青,

过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公民。

矢志尽忠给我们带来不幸:

远祖耿直是他的脾性,

由于和彼得皇帝意见相左,

他竟然被处以绞刑。

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

当权者不喜欢有人和他争论。

雅可夫.多尔果鲁基公爵很幸运,

他善于做俯首听命的人。

彼得果夫宫廷政变之时,

和米尼赫一样,我的祖父

也同样矢忠于彼得三世,

直到彼得三世被颠覆。

奥尔洛夫兄弟获得荣耀,

可是,我的祖父却被幽禁。

我们家族的刚直遭到挫折,

于是,我生来就是平民。

我还保存着成捆的诏书,

上面盖有家族标识的印记

我没有同新贵交好,

我抑制着自己的傲气。

我只读书,我只写诗,

我是普希金,不是穆辛

我既非富翁,也不是王宫中人,

我自己就够伟大了:我是平民。

§§§附记

菲格里亚林坐在家里断言,

我的外曾祖黑人汉尼拔

身价只值一瓶甜酒,

卖到了一位船长名下。

这位船长很有名望,

他旋转着我们的乾坤,

祖国之舟由他来掌舵,

乘风破浪,飞速前进。

我的外曾祖感到他和蔼可亲,

他这个被廉价购来的黑人

也就对他无限赤诚.坚贞,

但他不是沙皇的奴隶,而是亲信。

他的儿子名将汉尼拔,

在切斯马湾海战中威风凛凛,

击败了土耳其强大的舰队,

又一举攻占纳瓦林。

菲格里亚林颇富灵感:

他硬说我是贵族中的平民。

他在那个可敬的家中又算什么?

他......他是小市民街上的贵人。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在欢娱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刻,

我常常便拿起我的竖琴,

抒发我的慵倦.激情和狂热,

让它发出柔婉的声音。

每当你那庄严的歌声

使我的心儿猛地抖颤,

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不再弹拨那俏皮的琴弦。

突然,我的泪水有如涌泉,

你的那些芳香的语言

像纯洁的圣油滴在我的伤口,

使我的良心感到慰安。

如今,从精神的高峰

你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创伤,

你的温柔,你的情爱

平息了我心中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