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特殊的感受,准确地说,是他的有些诗写出了我潜藏在心里的某些思绪和情感。这种共鸣,读另一些熟悉的诗人的诗也曾有过。每读到这类诗,总令我激动好久。文征有一首题为《船的哲学》的诗,这首诗袒露着真诚和坚定,诗的厚重的语言,如诉说誓言一般,表现出诗人努力对人生进行苦苦的思考、理解和批判。前面说文征有些诗的意象令我“恍偬觉得是我与他一块写的”,就包括这首诗。这个现象说明特定的时代投影整整地覆盖一代人的心灵,人们的噩梦和美梦都常常相似。摘抄几行在下面:
明知自己多么渺小
却总愿以海为胸襟
明知自己短暂的生命
偏偏不愿有一刻消停最终
也许将被海所埋葬
埋葬也留下深深的惊醒
在笔记本上我还记下不知从哪首诗(原稿不在手边,隐约记得是《河颂》)摘出的三行诗:
流动才是可贵的性格
自己的形体
也靠自己去点滴勾勒
类似的诗句还可列举出不少。读这些质朴的心灵自白,心理上生理上立即能感受到历史的沉重和哀伤。有多少个年头(单说“文革”就是十年),自己的形体不能由自己勾勒,只能被动地去承受命运的安排和删改,在固定的格式之中呆滞地生存着,生命失去流动的本能,而要想超越和解脱,必定得付出可想而知的代价。因此这部厚厚的诗集中,鲜亮和甜蜜的诗韵不多,倒有不少孤独、困惑、求索、祈望交织着的情绪。使我觉得在唐祈和我的后边,文征一代仍然行走在我们走过的同一条坎坷的路上。但是这种坎坷境遇,不但不应当看作仅仅是诗人个人的贫弱和无奈,倒应从中真切地感知历史的荒诞和悲伤。这就是所谓的“时代处境”或“一代人的真实性”。里尔克晚年努力挣脱这种被动的命运,希望进入自在的人生和个性创作的境界。唐祈和我,以及文征,同时代的众多诗人,一生也承受着这种历史的安排。几十年来,文征以坚定的沉默和高昂的慨叹,抗拒着虚伪的赞歌,以真情实感和深沉的艺术魅力打动人。令人难忘的是有关海的充满丰满意象的系列诗篇,如《海思》(八首)中的《海雾》等,显示出诗人广阔而敏感的内心世界,以及对人生的思考,是十分难得的具有艺术个性的诗。这些诗有催人泪下的力量。读这样的诗,我的眼睛里一直噙着泪水。
文征的一颗诚实而坚强的心灵,一直在漫长曲折的人生的途程中搏动着,有时昂奋,有时沉重;真实地记录下他的生命的有声有色的宏阔音像。尽管他以默默流动的诗韵勾勒和谱写的只是自己的“芽与根的和弦”,我们仍然能够从芽与根的高尚的献身精神之中聆听到不算遥远的春花秋实的讯息。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梦想平静的港湾、岛屿和遍地阳光,一直祈望在一生的创作中,获得充满诗意并且让生命发育壮大的天地。他能够达到这个理想的境界,我相信。
唐祈如果健在,我一定向文征建议,他的这本诗集的序最好请唐祈撰写;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我感到深深遗憾。不过,这篇由我来完成的序的主要内容,其实大都是唐祈的口述,有一些论点受他的启迪,我只不过发挥了一些自己的感悟,仅此而已。
1998年6月
乡情是永远的激动——序刘向东诗集《母亲的灯》
近几年来,下决心不再写标明“序”的文章,不论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一概知难而退却。我已经吃到不少苦头,因为面对的是诗和写诗的人,绝不可写一个虚假的字。难就难在这里。十年前我有一本诗集即将付印,责编说必须写一篇简短的后记,谈谈写诗的体验。不到两千宇,几乎用了半年时间才勉强完成。收尾时只用了十几个字表白自己那几年艰难的创作心态,却改了不下十次。这十几个字是:“只有母性的虔诚和固执的期待在内心涌动着。”写下“母性的虔诚”这几个生涩而神圣的从心灵深处升起的字,我止不住流出了热泪。去年我的诗选出版,按说应当认真写一篇有分量的序,还是没有写。最后将一篇在某个诗会上的发言当作“代自序”放在卷首,不能不明不白地空着,对不起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诗。
向东的诗,只要在报刊上见到,总要怀着期望的心情仔细地诵读,希望他越写越好。大约半年之前,向东新编一本诗集,说让我写序,我正在犹豫之中,校样便转到我这里。
本想回绝,请他原谅我这个耳聋眼花的老头子,岂料一看到诗集的题名是《母亲的灯》,我顿时就在这四个明亮的字面前激动了起来,当下手持放大镜翻出这首诗来诵读,真好。
我有一个自小养成的习惯,学父亲的样儿,读诗(不论旧体诗,还是新诗),必得吟诵。有些诗,就因为无法吟诵,常常苦读几行便废然而止。这是不是一种迂腐的怪癖?近两三年这个怪癖般的习惯有了些改变,我已能随便地展读某些叙述性、论辩性强的诗作,可仍然固执地读出声韵来;想不到居然也在词语的丛林中隐隐听出心灵的搏动声,如风声,如鸟语,且并不神秘。
然而,向东的这部诗集如果不是题作《母亲的灯》,而是取另一个玄奥高雅的名字,就多半引不起我写序的情绪来了。这真是我的臭脾气,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有一次,一位很活跃的青年诗人,希望我为他的一叠诗稿写点评论文字,附来几篇别人赞美他的诗篇的文章,让我参考,都认定他已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的诗尽管有气势,也有个性,我又如何敢以平常心随便谈论?他的诗连题目一个个都非常雄伟,凛然地矗立在读者的面前。他没料到我是个很难被假象迷惑的人。可是相反,有时几行朴素而美好的诗,就能令我着火一般激动好久,甚至一生难以忘怀。而上面提到的这位“伟大诗人”,却没有这种可亲的素质。
一个人,一生都不能忘记曾经养育过他、如今仍默默地养育和激励着他的乡土乡情。直到此刻,我仍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决不可背弃的美好人性。或许有人会诘问:一个人不离开乡土能走向广阔的人生吗?乡情固然庄严而神圣,但总不能视作是永恒的,它最终可能会成为一种狭小而愚昧的精神囹圄,疏离了人生和诗的现代精神。我以为这个疑虑不必过分强调。这几天,读向东的这部诗集,见他的诗的境界并没有沾沾自喜地封闭在一个山民的古老的人生世界,很明显,他在努力使诗的乡土气息和诗的现代审美精神相融合。他晓得他的诗应在这方面得到拓展和提高。写到这里,想到了我自己。我牛汉在晋北乡村土生土长了十四年,写了大半辈子诗,从表面上看,很少有直接写乡土乡情的诗,可是当我写出自认为具有现代精神的诗,从来不认为我背离了养育过我的乡土,一天也没有背离过!我的诗里,仍汩汩地流着乡土的纯朴素质和顽强的民族性格(我的祖先是蒙古族人)。就这点创作体验我真想另写一篇文章。
大约十年以前,向东寄我一本诗集《山民》,诗里流溢着令我时刻想念的乡土气息。我写了一封几百字的信给他,乘兴谈了一些感觉。前几天,找出了这封信(刊发在一家报纸副刊上),重读之下仍然感到当年的那种由直感引起的激动还在心中震颤着。我在信的结尾说:“希望你一生不要散失了这点乡情。”这话首先是对我自己说的。读完诗集《母亲的灯》,我很欣慰,向东的诗有了新境界,但没有散失乡情,诗集中有相当多的诗篇与《山民》的情境一脉相承。可是这两天,我从向东的诗情诗境,从另一个角度又思考出一些“问题”。我那封信是不是误导了他?很有点不安。因此有必要把这封信抄录在这里:
寄给我的诗集《山民》收到已有多日,一首一首地读过了。读诗的那天,北京城飘飞着大朵的春雪,湿润的,明亮的,一点不感到寒冷。你的这些朴实的诗,有点像这场春雪,融融地触动我思念故乡的心——故乡,已有五十多年没有回去,她与你的家乡只隔一座太行山,不算远,下雪,同时下雪。应当感谢你的诗,平凡的,土气的,不加修饰的,给我的感受是亲切的。而读许多再好再现代的诗(我也欣赏),却未必能引起这种思乡的感情。
而这种乡情始终溶于生命的源泉之中,永远不是陈旧的、狭窄的,正如沉默的大地一样。这说法,或许会引起人的讥笑。回想我写诗的经历,的确有过一些诗人影响过我,有过一些诗篇影响过我,我至今感念不已。但是,影响我最深的,塑造了我的诗的气质的,却不是哪一个诗人或哪一首诗,而是我的童年、少年,是家乡的土脉与乡情,是大自然的浑厚的乳汁般的赐予。什么都可以随时间而消逝与淡化,但乡情是不会的。你的这本诗集的朴实的情感引起我上述的感慨与感激。我喜欢读有浓厚乡情的诗,不论是叶塞宁,不论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诗人,还是美洲的几个大诗人,都因为这种情愫而特别使我念念不忘。希望你一生不要散失了这点乡情。
这封匆匆挥写的信,并没有讲出什么大道理,但重读时仍然觉得亲切。
下面必须得正正经经说说向东的《母亲的灯》。这四个字真神真美!熠熠生光!一下子照亮并显示出一种神圣的美丽的境界。我对这首诗的境界和所有的细节都异常熟悉,来到人世上第一眼看见的光,不是来自太阳,是一盏摇曳着红亮光芒的油灯,还有油灯一般的母亲的眼神。人生长长的画卷和诗篇在母亲的灯光下打开了。不能忘记这盏灯,不能忘记母亲的眼神,母亲的灯,是一个美的诗的意象,也是向东全部诗篇的核儿,一个亮核儿,不论他写什么,每个词语,每个意象,都有一缕缕的灯光默默地为他照拂。母亲的灯已成向东一生诗的心灵,也可以看作是他所写全部诗篇的序。
《母亲的灯》是一个完美的有声韵有色调的境界。当我读到下面这几行:“我看见母亲纤巧的手/小心地护着她的灯苗儿像是怕有谁再吹一口/她要为她写诗的儿子照亮儿。”眼里就涌出了热泪。感谢这些诗,感谢母亲的灯。我也有一盏母亲的灯。有许多年我的诗甚至生命,几乎被吹灭,但是心灵里那一盏母亲为我点亮的灯,仍一闪一亮,这盏灯谁也无法把它吹灭。
读了《内心和土地》一辑中的诗,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世界。播种人在春天来临时的那副充满了精血的神气,我看见过,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播种期与土地心心相印的兴奋劲儿。农村孩子对青草的朴素的情感,向东也写得真真切切,如青草般鲜活。《唢呐队》吹奏的情景我十分熟悉,小时候我吹不了唢呐,吹过几年笙,跟随响器班子在家乡几个村子演奏过不少回。写祖坟的两首诗,让我垂下头颅,久久地抬不起来。我这漫长而曲折的一生,祖坟深处里默默无语的祖先们始终在冥冥中关怀我,保佑我。这不能说是迷信,这是脉脉的相通相融的血亲。
这些年读了不少标明“乡土诗”的诗,从语言到情境,有不少诗能引起我全生命的激动。这些诗,我看不是短期下乡体验乡情民情的那些作者能够写出来的。他们的诗的语言与所有的意象,都是由土地自然地生育而成的,不是依靠某种高尚同情心和完美的写作技巧制作而成。当然,向东写乡土的诗不一定就是“乡土诗”,他也不光写乡土,我是说向东的这些诗是土生土长的,是坚实的。因此,我不仅欣赏,而且深深地感谢他和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