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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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等我到球场,分组训练已经开始,刘胜来回跑,挥汗如雨,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开玩笑:大球星驾到了,大家欢迎!

我有点不适应,那点刚刚流逝的愧疚再次涌上来。

别别扭扭打了个把小时,我们集体赶往镇政府食堂,第一顿镇长大人亲自接见,镇里几个领导都在,两大桌,菜不错,还上了啤酒,主要是熟鸡蛋一盆子,让我们都过了瘾。

但看到啤酒马上反胃,大家伙都倒了,我拒绝只是倒了杯白开水。

刚开始训练打球,每日在球场上疯跑,精力旺盛,乐此不疲。某日晨练完忘带父亲宿舍钥匙,去了他办公室,门开着,父亲不在。见桌上放着个瓶子,比较破旧,瓶上的标签一半都被撕掉了,隐约可见“××啤酒”的字样——哈哈,啤酒,没喝过,操起就灌了一大口……真难喝啊,那种味道现在想来仍是又苦又涩……突然想起一件事,冷汗立马就下来了,肚子突然感觉火烧火燎……

那几天蚊子特别多,父亲前一天晚上说要喷点农药——该不是用这破瓶子装的农药吧,太有可能了,电视里那些老外喝啤酒一脸享受的样子,肯定不会是这味道,完了,完了,完了,我顿时就软在当地——好在父亲随后进来了,看我脸色煞白——问明白事由,忍不住笑了,“是啤酒!”

开饭前,镇长过我们这桌,尽管我一再拒绝,但仍给倒了一杯啤酒。

举杯!干了第一杯,我们关庄镇的精英们!镇长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大伙有喝完的有喝一半的,我只是礼节性举了举杯。

第二杯啊,小伙子们,好好练,辛苦你们了!干了!镇长又喝完了,我们照旧。

第三杯啊,祝大伙为关庄镇再拿个第一回来!干!

礼节完了,大伙夹菜吃饭,但大多都是先给自己跟前拿过个鸡蛋——管饱吃鸡蛋,那是多么奢侈啊。

镇长去另一个桌子跟校长他们划拳喝白酒去了,刘利明站起来倒满啤酒开始挨着敬酒。

作为队长,刘利明很称职,别看戴眼镜,但人极其仗义,加上刘医生在洞沟的做人及威望,从小耳濡目染,造就的利明很沉稳。但这一天的这个中午,也许是要离开大伙去高中了舍不得,也许是中考不理想,反正反常得一塌糊涂。

镇长提议后,利明毫不犹豫连干三杯,再每个队友敬一杯,大伙都不好抹他面子基本都干了,我仍旧拒绝,他开口几乎在喊:咱俩队长喝一杯分别的酒,你也不给面子啊?

虽然在篮球队我最小,但上场作为控卫我基本都是场上队长,看着刘利明我勉强喝了一口。

十多杯下肚,利明开始放肆起来,寻着名堂到处找人喝,杯杯干。再加上镇里的领导和校长都撤席了,临了还把那桌的一箱啤酒也端过来,马所长离开前也只说了句:“别误了五点的训练”,没下不准喝酒的命令。这下可好,利明提出洞沟五狼一起干三杯,我断然拒绝。

利明端着酒杯站起来,大着舌头:“喝个啤酒,妈的,不给面子我自己喝!”一仰脖子干了,再伸手把我的杯子抢过去,仰脖子依旧干了,然后气哼哼地将杯子重重地砸到桌子上,哗啦碎成几片。

张亮、二成、学锋赶紧上前:我们陪你喝还不行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但只是坐着看利明闹腾。

一直沉默的刘胜此时也上前打圆场。

利明突然指着刘胜大声嚷嚷:我老弟不喝,就怨你,上午你俩在学校门口为啥打架?你比他大,你欺负他了吧?他不高兴了吧?

刘胜毫不迟疑:“是我的错,我罚一杯。”他刚端起杯,利明指着我对刘胜说:“你俩喝一杯,从小玩大的,不准闹意见!一个村的不怕人笑话啊?”

利明酒醉心醒,门口的一幕,球场上的别扭他都看在眼里,一两天要去县高中队报到,放心不下我们——我们从洞沟下来的学生镇里的学生大多看不起,“山猫”“土包子”等外号整天给起,篮球的成功造就洞沟威风,利明最看重的是这个,如果抱不成团,那威风很快就没了。

刘胜倒酒,冲我这个方向举了下,没说话咕咚咕咚又喝了。

站在我旁边的学锋拉了我一下,实在无法再拒绝。我顺势站起来,想都没想,拿起面前的一杯酒,咕咚咕咚就喝了。

利明站起来,笑嘻嘻:这就对了吗,亲亲的兄弟。

我再倒酒:“来,洞沟的先喝一杯!”“全体送利明队长,喝三个!”

很快,所有的啤酒都被干掉,随后醉倒一片,最厉害的就是我。喝酒间,利明反复问刘胜:“你俩为啥干架?”刘胜的回答也是同一个答案:“我的错!”后来我们洞沟的搀扶着到了刘胜姐家的旧房,我和刘胜拥抱在一起,他仍是那三个字——我的错!这时,我也开始重复这三个字了。

后来不知道谁提议,我们摇摇晃晃跪倒在那个院子里,面对正屋结拜为异姓兄弟我是老小、五弟。这个结拜并没有达到同生共死的目的,后来也再没人提起,只是促成我和刘胜和好,且关系密切如亲兄弟。

而在一年后,就在这个院子,我的两个“异姓兄弟”张亮,许二成和另两个队友酒后将一个刚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女孩子剥光拉到屋里,刘胜喝多了开门后就瘫倒在门楼下。四个家伙干了愚蠢如牛的事情后,被送去劳教,刘胜免予刑罚,但被学校开除,在如花的大好年纪他们的人生就此改写,同样改写的还有洞沟狼的形象。

人生有数不尽的第一次,但值得珍惜的或者牢牢在记忆里生根的为数并不多。人生是一条河,流淌着过去、现在、未来,河汊密布,暗流涌动,往往不经意就一晃而过,但那支拨动水面的杨柳你不会忘记,那块从山体滑下的巨石溅起的无数浪花也会久久不平息。比如这第一次醉酒,此后我又醉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如灌进脑袋里,要用一生去醒酒。

结拜完,一起挤到大炕上,哥几个全部沉沉睡去,我怎么也不想睡,“李变”这两个字被默念很多次,马尾辫甩来甩去,那个单酒窝浅浅盛满笑意……索性悄悄爬起来,在院子里溜达转弯,但目光总是李变家的方向。

酒逐渐醒了,我也逐渐明确一个目标——很快给李变解释日记本的事。

下午的训练,刘利明非常卖力,我们休息喝水他仍在投篮,大家都默默无语,尽管都知道还常见面,但洞沟五狼朝夕相处几乎不再有太多机会了。

结束训练,马所长让我们站好队,鼓掌欢送我们的刘利明老队长,利明硬挤出笑跟我们一一击掌后,拥抱了下马所长跑到场边,骑上车子走了。

目送利明离开,马所长回头讲了几句训练中的问题,重分了组,结束时意外任命我为队长,我半谦虚半推辞刚说了句:让初三的当吧,我还小!马所长挥手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

大家再次鼓掌,我犹豫一下,也象征性地鼓了几下。

有刚结拜的洞沟弟兄支持,球技也说得过去,其他队员也不敢明着跟我对着干,尽管我是全队年龄最小的,但很快进入角色,连续半个月的训练安排得有条不紊,马所长偶尔去办案子啊什么的不来,我带大伙也练得热火朝天。马所长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但更让他高兴的是刘胜的球技突飞猛进。

这个小子那次酒后也好像突然变了个人,懒懒散散的劲头几乎没了,早到晚归,虚心求技,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着几次主力跟预备队的练习赛,刘胜在替补方都是得分最多的一个,马所长当众夸奖他:刘利明走了,但洞沟五狼还在!

一个多月转瞬过去,我们挥汗如雨,阴雨天马所长都带我们在大殿练习素质。

一个早晨练习完,我们正趴在地上做俯卧撑,马所长说要去县里开会,放三天假,然后骑车就走了。

后来我听父亲说,这次会议县公安局本来让他去城关镇当派出所所长,但他犹豫再三后没去,理由离家远了,也舍不得这帮孩子。又耽搁一年后,马副所长才变成马所长——但扶正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亲手将手下的几个禽兽队员送去劳教。

晨练后队员们纷纷回家去了,我本想去大舅家但有个队员没地方吃饭,于是我叫他跟着去镇食堂,刘胜也跟着就走。去食堂的路上本来跟刘胜说好饭后一起回洞沟,但吃饭的时候那个刚入队队员讨好似的凑到我跟前:队长,要不吃完饭去我家吃桃吧?

我还没说话,刘胜马上接口说好。咽下一口馒头,我问刘胜:不回家了?我还得拿馍馍呢!

刘胜马上说:明天一早咱再回,吃完桃子晚上就回来了,三天假呢。

那个新队员马上说:是啊,三天假呢!这两天桃子正好熟,可甜了。

不由自主,我咽了口唾沫。说实话,那个年代,水果在我们那儿是稀缺的,除了杏和西瓜还能吃到,像苹果啊、桃子啊、梨啊家里是很难见到的,更别说稀奇水果了。偶尔病了,父母给买瓶菠萝或者芒果罐头,都像过年一样高兴。

这个新队友是下营村的,他父亲是村长,大队当年种的几十亩桃树,他家给承包了。

饭后刘胜去他六姐家推了个车子,我和那个队友徒步——去下营一路上坡,要沿着一座山盘旋而上,自行车大多时候是推着,只是回来一路下坡方便些。七八里路被我们仨身高腿长的业余运动员很快踩到后面,到下营村先去那队友家,她妈妈随即领着我们去了桃园。

下营在关庄镇所属村庄里是个比较富裕的村子,坐落在一个山谷中,土地肥沃,水浇地也多,村里的房子在附近村庄也最好——大瓦房,砖用两面甚至三面,不像其他村盖房子大多是土坯子,只在正面用点砖。所以当地有个顺口溜:嫁姑娘到下营,砖瓦房亮铮铮。不愁吃不愁喝,好日子乐呵呵。

兴高采烈到了桃园,满眼一片红彤彤的桃子压得桃树枝条下垂,队友的妈妈摘来一筐,先用小笤帚一个个扫了桃子表面的绒毛,再打来一盆水洗过。

迫不及待,但仍彬彬有礼地接过一个桃子,咬一口,甜啊,嘎吱嘎吱很快手里就剩下个桃核。

队友的妈妈看我们不好意思大吃,转身说回家做饭了。

看着她出了桃园,刘胜一手一个左咬一口右咬一口,我也挑大的红的啃,我们放开肚皮吃着笑着,很快干掉一筐子。刘胜不客气,根本不用招呼提着筐子就进了地,一小会儿又提过尖溜溜的一筐。吃得饱嗝连连,肚皮撑得溜圆,队友拿过个布袋子又给摘了不少,天色渐晚,我和刘胜准备回关庄镇了。

队友挽留我们吃晚饭,我笑着也说不用了,刘胜拍着肚皮:吃不下了,啥也吃不下了。

出了桃园,刘胜跨上自行车,我叉腿坐到后座上,一只手搂住刘胜的腰,一只手提溜着装桃的布袋,告别队友,一溜烟往关庄镇赶了。

夕阳西下,路边的高粱地,玉米地绿油油的一人多高了,在落日的余晖里静静站着,一片片像我们做早操的方队整齐划一,但稠密多了。

刘胜骑着车子突然说:一直没感谢你呢!

感谢啥?我有点奇怪。

刘胜转头看着我:你不给我传纸条,我肯定留级了。

我笑笑:好好骑车子,没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