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9045800000017

第17章

阳光雨露传递着春的气息,但是北方的春天美好而短暂,让人来不及品味,热气就扑面而来。

学校教师换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校长一再挽留不成,最后一气之下调到县城初中当党委书记养老了。新来的校长姓吴,爱好体育,正月过后学校就成立了篮球队,我的身高当时已经长到一米七二,荣幸当选——这是初中一年级唯一的队员。父亲居然没反对我加入篮球队,他对母亲说:打球都在早晨上课前、下午下学后,不耽误学习的。其实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姥姥去世后,我连续几天都不说话,跟谁都不说,父亲怕我憋出毛病!

学校去县里买了几个新篮球,操场上平整了一块地用碾子碾平,篮球场就有了。买篮球的年轻体育老师发现县体育场边有副旧的篮球架子,当时自作主张就给体育场管事的出了几个钱拉了回来,换块木板,油漆了下架子,很快这块篮球场成了镇里的一道风景——校长大喜,认为这个老师脑子活,不久就提拔为学校体育组组长。

由于学校没正规的体育老师,校长请了个教练——镇里派出所马副所长是从部队篮球队退下来的,每天下午就过来指导我们,上午就由那位年轻的体育老师带我们练习素质。

姥姥去世后,我搬到联合小学父亲的宿舍,偶尔去大舅家吃顿饭,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 一墙之隔,一伸腿就迈过去的矮墙形同虚设。很快,学习几乎成了副业,每天早早起来先围着操场跑十多圈,然后蛙跳,折返跑,下午一下课就跑去篮球场,天黑得看不到了还在练习运球,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着篮球、篮球。

马所长很喜欢努力的我,再加上他家不在镇上,经常不回家的他经常单独给我吃“小灶”,很快我就成了球队主力控卫,当时一起入队的二十个队员最后淘汰到十二个,其中洞沟村的正好五个,且都是主力了。马所长领我们在镇上打了几次热身,基本都是大比分赢球,毕竟会打的不多。再去县里打,刚开始有赢有输,很快就是赢多输少了,马所长总结说:洞沟的孩子都狠,不服输!

六月初的县中学生运动会,组队只有几个月的我们披荆斩棘,一路杀到决赛,最后不可思议的居然赢了我小舅舅当教练的宜城初中——这场比赛一个下午在宜城县体育场进行,宜城初中全体停课去坐场。

入场开始活动时,我一眼就扫见坐到场边的郑桐,她正在跟旁边一个男同学说着什么,一脸笑容。突然,她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没了,她盯着我,目不转睛,嘴角咬得紧紧的,风微微吹动着她的短发,那一瞬间仿佛如凝固了一般。我想起小舅舅告诉我郑老师歪斜了嘴角,突然意识到欠她的,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还了。

“嗵”,一只篮球狠狠地砸到我的脑袋上,马所长冲着我愤怒地大喊:“想什么呢你!鬼压了!过来。”

我摇摇被砸的短暂麻痹的脑袋,弯腰捡起那只篮球,跑到马所长跟前,他拉着我的背心使劲拽着:我不管你舅舅当不当教练,上了场你就是狼,六亲不认,记着!

透过马所长凶狠的脸孔,似乎看到郑桐对着我的方向又笑了,“老子被教练训斥,你就高兴”,心里突然释然,我冲马所长狠狠点了点头就跑去热身。

开场前,吴校长过来给我们打气:无论输赢,进了决赛你们都是优秀的……马所长打断他的话,一一点着我们几个先发:你们是洞沟五匹狼,去给我撕咬,没有输,只有赢!

要知道对方已经五年连续冠军了,且全场观众清一色是对方的拉拉队,而我们建校后第一次打入决赛。但我们是狼,红着眼咬人的狼,嗷嗷叫着开始比赛,比分交替上升。

上半场就要结束,对方抢了后场篮板打快攻,快速退守中我踩到进攻队员脚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裁判暂停,吴校长亲自冲了上去跟队友一起把我抬到场下,换了人,被对方连续得分,我们落后四分结束上半场。

中场休息,我抚摸着扭了的脚,龇牙咧嘴。小舅舅跑过来递给我一瓶红花油,对马所长说:不要让我外甥上了啊!

马所长咬牙切齿:主力控卫,爬着也得上,死也得死在球场上!

小舅舅摇摇头弯腰轻轻对我了一句:上场后有机会要坚决突破,你们中投不准,浪费机会!

我点点头,扭头看郑桐,那个位置已经换了别人,再扫一遍观众席,很多我当年的同学微笑着跟我点头,但没看到郑桐。

涂抹了红花油,我喝了几口水,伸脚跺了跺地,隐隐作痛但跑跳无碍。

下半场开始的哨声响起,我挨着拍着几个队友的肩膀,只说一个字:赢!

跳球我得到,一个快速突破就甩开对方盯我的队员,再一个变向,三步上篮命中……很快球场成了我的表演舞台,突破,中投,无所不能,宜城初中无奈后用两个队员包夹(我估计他们顾及我是他们教练的外甥,不敢犯太大的规了;或许我在宜城初中打老师名声大他们怕我),我轻松分球——小舅舅连续叫了暂停,但最终我们赢了三分——吴校长高兴得连蹦带跳,领了奖后请我们在宜城县吃了顿饭,回到学校全体学生大会上表彰我们每个队员一支钢笔,洞沟五狼很快成了响彻关庄镇中学的组合。

很多年后,镇里春节期间准备各村篮球赛,已经任了村长的刘胜打电话给我,让抽时间回去参加!我正准备辞去在外资企业的经理职务,心情异常糟糕但仍满口答应后安排手下文员去买了五件白T恤,并且嘱咐T恤前面印上一个凶狠的狼头,背后上面印上“洞沟五狼”。

文员拿回印好的T恤给我送进办公室好奇地问我:洞沟五狼是什么?

我若有所思:是回忆吧!

文员出去,我把T恤一字摆开,看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记忆的阀门被瞬间提起,往事纷沓而来。那些兄弟仿佛站在跟前嘻嘻哈哈着:初三的刘利明,就是刘医生的大儿子,身高一米七五,圆脸戴眼镜,场上得分后卫;初二的张亮,身高一米八,中分头大脸,中锋;初二的许二成,滑稽,速度快,身高一米七七,前锋;初二的张学锋,腰跟肚子一样粗,啥时候都是一脸坏笑,但异常灵活,身高一米七八,前锋……

回到关庄镇,每天下午学校篮球场都会围满镇上的人,我们或训练或打热身赛,不管干什么几乎成为焦点所在。

没几天,吴校长兴奋之余,在篮球场四个角立了四根电线杆子,拉两根铁丝吊一溜灯泡,尽管时常有灯泡被我们无意击破落一身玻璃渣子,但每晚我们都在这个简易的灯光球场打到很晚。

镇里打过球的每晚都过来组队跟我们打,吴校长几乎天天参加,只是水平一般,上场机会不多,大多时候只能吹哨子当裁判,仍乐此不疲。观众似乎更多了——就连镇政府门口每晚准点播放的彩色电视机前,观众都明显少了很多。

校长宠着,观众捧着,很快,我们篮球队个个牛皮烘烘,就连替补刘胜也开始趾高气扬,尽管从没在正式比赛上打过哪怕一分钟,每天就是为我们拿衣服、提水。

他六姐家盖了新房后,旧房钥匙他拿着,那三间旧房很快成了我们篮球队的冲澡地及娱乐场所。刘胜在队里地位有了质的变化,大伙真把他当作队友了。

期末考试我轻轻松松又考了全年级第一,李变却意外成绩滑坡,班级都到了十名开外。春节期间的含糊表白后,姥姥突然去世,我几乎随时都沉浸在痛苦中,就连梦中都时时惊醒,然后加入篮球队……一个学期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只是上课有时看着李变的背影发几分钟呆——但她成绩滑坡却实实在在是因为我。

年后,刘胜提过一次帮他再给李变写封情书,我没答应也没拒绝,但迟迟没写,刘胜倒是没催我,后来也再没提过这事,且我们在一起谁也没再说过这个名字。

期末成绩出来前两天,照例是同学们放假,我们几个班干部加分,一切像极了去年冬天期中考试完的场景。那天下午,教室依旧是我们两个,依然各干各的,变化是温度,冰冷不在,燥热充斥着整个教室。

毫无征兆,分加完后,李变走过来,面无表情地递给我厚厚的一个日记本,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正发愣间,她却转身出了教室。

犹豫片刻,我打开第一页,娟秀的字记录的就是我的表白及她自己的担忧……翻过一页再翻一页,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感情让我心跳加速……听到冯老师在他办公室大声喊我名字,突然意识到手里的试卷还没给送过去,我答应着快速将这个日记本放入书包,背起来抱着卷子跑了出去。

进了冯老师办公室,李变走了,意外发现父亲在,他面露喜色正给冯老师递烟呢——肯定知道我这次考得不错,冯老师接过卷子,我正想走,他却说:等等,你坐这里,将咱班考试成绩排排队吧!

无奈我答应着,放下书包,拿过表格坐到他办公桌前,冯老师和我父亲坐到一边抽烟聊天。

很快排好,我说了声去打球了,转身跑去操场。那天下午镇政府组织了干部跟我们比赛,镇长还端来两箱汽水。

热汗淋漓活动完,就要上场时,我发现李变在场边站着,突然想起我的书包落在冯老师办公室了,正想去拿,开场哨响了。远远的,我看见冯老师和我父亲走过来——他们是从不看球的啊,心里诧异间,我上了场。

跳球,进攻,这帮干部们根本不经打的,比分很快就被拉大。马所长换上几个替补,我坐在场下拎起瓶汽水,发现我父亲、冯老师、李变都离开了,我站起来,向教师办公室方向看了看,正好看到李变揉着眼睛从冯老师办公室出来,然后根本没向球场看一眼,跑走了。

传球失误,突破不进,我好像突然不会打球了,好不容易挨到比赛打完,我赶紧跑到冯老师办公室,冯老师门开着人不知去哪了,好在书包还在桌子上放着,我拎起来,发现那本日记本不见了。

我提起书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冯老师提着个暖壶进来。

他看我一眼,指指我手里书包:拿上回吧。

我想说,又不敢说。

转身出来,我没有翻墙,磨磨蹭蹭绕了个圈回到父亲的宿舍,一个场景反复在脑海出现:那本日记在桌子上放着,父亲虎着脸坐在一边……

远远看见父亲宿舍居然黑着灯,我开门进去,拿着脸盆到食堂水管那儿冲了澡往回走时,看见父亲端着盆菜进了宿舍。

我放下脸盆毛巾,父亲指着菜:我吃过了,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说完点了根烟,再无话。

我从墙上挂的布袋里掏出馍馍,坐到桌前开始吃饭,父亲起身给我倒了杯水,转身出去了。

姥姥去世后,我跟所有住校的学生一样,每周两次回家拿一布袋馍馍外加罐头瓶菜,区别是我跟父亲上的是教师灶——联合小学就一个校长,一个副校长,还有个统计三个人,不开灶就跟中学老师上灶。

忐忑到第二天早上,父亲依然没说起关于日记本的只字片语。

到了学校,要放暑假了,冯老师跟我这个班长说了几件事,也没提到日记本。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长情书了,厚厚的一本想来有几万字吧,但我仅仅只看了几百分之一。猜测,日记本掉到其他地方了?我翻了几次课桌的抽斗,又从教室溜达到冯老师办公室前,没有啊。

纳闷,他们发现了,为什么不说啥呢?父亲要跟冯老师干什么?

贴完封条,同学们一哄而散,李变低着头也往外走,我发现她红肿的眼睛,还有躲闪的目光,不知哪来的勇气跟着就出了校门。

出校门不远,李变站住了,我走上前刚要开口,她抬起头盯着我满脸的怨气:不看就还给我,为什么交给冯老师?

“我没交!是把书包落到他办公室了。”委屈的我几乎在叫喊,几个同学站住回头看了看。

“什么也不要说了,你爸爸都说我这样会耽误你,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吧。”李变咬着嘴唇说完,转身要走。

我突然不管不顾,上前就拉住她的手,她挣了几下,我握得更紧了。

陆续还在往外走的一些同学走过身旁,有几个停住看热闹,我瞪起眼,那几个学生吓得赶紧继续往前走。

李变突然大喊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一愣,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李变迈步向前跑去,很快拐了弯。看着她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然后消失,我懊恼地敲了敲脑袋转身回学校。

我们班就我和刘胜没走,因为篮球队要继续集训备战十月份的全县秋季运动会——镇里决定由我们中学队代表他们去,吴校长、马所长已经跟镇长商量过了,我们每天集训完去他们镇政府食堂免费吃一顿午饭。

进了校门,我低着头差点撞到人,抬头意外看到刘胜抱着个篮球站在跟前。

刘胜眼中喷火,恶狠狠地看着我。

心存愧疚,我躲闪了他的目光。

刷的一声,刘胜将手里的篮球砸了过来,我下意识一挥手,篮球飞到一边,嘣嘣地滚到一棵梧桐树下,慢慢停下来。

“你干啥呢?”我大喊。

“你说我要干啥!”刘胜向前一步,头发几乎挨着我鼻子,眼睛瞪得要出血。

我不再躲闪刘胜的目光,怒视着他,并像他一样捏紧拳头。

我们俩就像两个斗架的公鸡,梗着脖子对峙着,任由身边人来人往,个别爱看热闹的同学逐渐聚了过来,远远地看着。

恰在这时,刘利明悠闲悠闲穿身球衣进了校门——虽然中考成绩不好,但宜城高中破格录取了刘利明——因为篮球打得还行,在家没事,骑个车子窜回学校来打球。刚进校门,见有人打架凑过来看,走近了发现是我们,扔掉车子就冲上来分开我们。

现在想来,当时我俩就是顶牛到天黑,鼻子碰了鼻子也打不起来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是铁哥们,是刘胜本就对李变不存妄想了。

就坡下驴,我们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就分开了。

刘胜转头对围观的几个同学喊:看你妈×呢!再看老子捶死你们!

人群散开,我转身回父亲宿舍换衣服,刘胜仍是气哼哼的样子,跟着刘利明去球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