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涛
我有一个称心的家庭,妻子宁静守心,女儿活泼可爱,每每推门回来,一种实在具体的“家”的感觉就盈满周身。琼瑶说,家就是你推门回来有一个人在台灯前等着的那种感觉。我没有琼瑶的那份朦胧诗意,于我来讲,妻子蜷着腿偎在沙发里织毛衣,女儿蹦跳着给我找拖鞋,这就是心满意得的家了。有一个称心的家庭是一个人的福分,是前生前世的因果。其实生活里极有意思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没活出意思来,譬如说感情这档子事,它是一人一世的根,没有沉实感情的人不知要漂泊到哪里去。
感情这东西惟有沉实才可爱,一个人嚎叫着来到世上,在尘世中滚几十年,再回归冥冥世外的时候,可能带有的东西惟有感情,带走自己的,也带走别人的。没想一个人在行将就木前的那一刻,回味碌碌无为的一生,所想所记皆是自己愧对的人与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死不瞑目呀。毛泽东一生伟业,古今少有人能比,但他晚年的孤寂也是少有人能比,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祖国,甚至将自己的骨肉子女也交给了祖国,人到中年,却与一位多事的妻子又伴了终生,这实在该算个悲剧。
感情是最持久的真实,一个人住的房子纵使再奢华,也终有拆除的一天,日夜而伴的家具会破损更换,四季衣服会褪色,甚至眼睛要花,耳朵要聋,牙齿要脱落,头发要斑白,连最本能的生殖力也要逐渐衰弱,直到完全消失,而惟有心底的感情真正地忠实于自己,且一日日厚积起来。和尚剃去头发在于剃去七情六欲,一个连情感都没有的人,再不会有真实的什么了。
感情又是最虚幻的,如云朵,一丝一缕聚积成形,散去时又随一阵风,即刻便化为乌有。感情是最说不清楚的,比如一对欢好的夫妻,两人之间的联络如优质胶水,透明,浓郁,粘连相融,两个人的世界仿佛比整个地球都充实,一旦分手却立即云收雨散,如瘪了的气球,曾经拥有的一切雾一样升腾了,剩下的比冬天的水还凉。感情又是最普通的东西,无所谓伟大的爱和卑下的爱的说法,一切都是因人而异,因人而论,就像想吃饭的时候就吃饭,想喝茶的时候就去喝茶一样,有了可爱的人就去爱。陷入感情囹圄的人是不思茶饭的,同样,嗷嗷待哺饿鬼一样的人也不会生出健康正常的爱意。
古典文人有一种最高的享受境界,叫“红袖添香夜读书”。梁实秋先生品评说这种境界不好,人在夜深读书时有一双秀手在左右晃着,心神会飘摇不定,是读不进去的。这样的理解未免有点太理性化了。我觉得这种境界概括的是一种闲情,是一颗闲心,在这里读的不会是科举应试前的书,不会是晋级晋职前的临阵擦枪。中国文人的传统是讲求闲适的,所谓闲适就是个人性情上的疏懒。中国文人的懒是著名的,魏晋文人的“一手捻须,一手虱”自不用说,那是典型的脏乱差。杜甫李白的“七日不沐浴,半月不更衣”也让人受不了。中国文人有一通病,就是乐于躺在床上侧着身看书。林语堂对“好妻子”的定义是,躺在床上叼着烟斗看书她不生厌烦。
这就是我国古典书籍竖版印刷的根源,质地柔软,左右分行,上下流览,可以卷起来卒读;而西人的羊皮套封、硬纸插图的精装本是必须在书桌上正襟危坐才可读的,躺着读有举重之苦,也有砸破头之忧。因而侧卧榻上乱翻着书,再有心爱的人时以柔指熏熏伴着,这心境自然美不堪言,添的这“香”是一种感觉,这感觉源于一颗爱心。
陆游词中“红酥手”三个字,更多的也是靠这种感觉,酥的不是手,而是自己的心。一天,我去北京一家餐厅吃饭,那一家门面不大,却装璜典雅,一色的仿古黑漆家具,坐在那里,听着激光唱盘旋转出来的丝竹乐,我觉得我也成了仿古的人。菜单名称也很古雅,没有鱼香肉丝葱白豆腐一类的俗称,俯首皆是,“高山流水”、“秦晋姻缘”、“雪山飞孤”、“太公垂钓”此类名目,我斟酌再三,点了“红酥手”,点好后我问小姐是不是一道甜菜,小姐嫣然一笑转身而去,很快,就端给我一盘切成两半的猪蹄。这道菜做法简单,先是红烧,用刀竖切两截,再过一次热油即成。我一边吃,一边感慨今人对爱情的这种最新注解。这家餐厅位于前门大街最近的一个胡同,径直往前走五十米,向左一拐便是。
陆游词中“红酥手”三个字,更多的也是靠这种感觉,酥的不是手,而是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