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陈毅
1938年初春,春寒料峭,陕北高原还没有复苏过来。延河里,漂动的冰块互相拥挤着向前奔去。宝塔,挺立在寒风中。已经除去烦躁的张道庸,情绪非常高昂,因为他要重返战场了。这个新战斗岗位离他的家乡不远,是由在南方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的部队为主组建的新四军。那里急需干部,张道庸他们就是被派去充实新四军的。
这支几十人的队伍行至武汉时,发生了张国焘投敌事件。4月5日,张国焘以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的身份,借陪同国民党要员祭黄帝陵之机,逃离延安。4月7日,经西安逃到武汉后,拒绝了周恩来等代表党对他的多次劝说。4月17日公开声明脱党,然后又发表了《张国焘敬告国人书》的自首书,公开投入国民党的怀抱。
如果说在这之前批判张国焘有些过火行动还使张道庸时有困惑,那么到了这时,他是真的恨起张国焘来了,投敌叛变就不是好人!
带队的支部书记叶道志组织红四方面军来的五十多人开会,声讨张国焘的变节行为。人们相继发言,而叶道志说得最在理,很让他佩服。叶道志,湖北黄安人,1910年生,1928年参加红军,长征时他是红四方面军三十一军九十一师师长,还在四军当过师政委。在延安这段时间,他成了张道庸的好朋友。叶道志有些文化,能讲《三国》《水浒》故事,一讲张道庸就不让他走。每到这时叶道志就头一仰,手一伸:“点烟!”这是他俩的约定,要听《三国》就得拿烟,而且要点上火送到叶道志嘴上。张道庸每月分得的那一块银元几乎都这样被叶道志“剥削”去了,但两个感情却越抽越浓。这次回皖南,一路同行,很是投缘,无话不说。今天批张国焘又让张道庸领略了叶道志的口才。张道庸打趣道:“虽然咱们俩的名字中都有一个‘道’,可你这个‘道’可比我这个‘道’深多了。”
叶道志深吸了一口张道庸“进贡”的烟,开心地说:“道与道有啥不一样,只不过我比你多喝了点墨水而已……”
张道庸不像平时那样满脸“虔诚”,而是几乎倒在地上大笑不止,边笑边说:“你的确是喝过墨水的人,墨水是啥味儿?”
叶道志觉出不对劲儿,一抹嘴,弄了一手黑,大叫道:“好你个‘傻子’,作弄起老子来了!”说着一顿拳头就过去了。原来张道庸把那支烟做了手脚,在烟屁股里塞进去几粒干墨汁,叶道志抽得得意时,墨粒就化开了,成了黑嘴。
不久他们到达新四军军部驻地皖南云岭。
新四军从它组建的那天起,就充满了火药味。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为将经历十年血战、在南方坚持三年游击战的游击健儿带上抗日战场,与国民党针锋相对,在改编问题上尽量有利于南方游击队。另一方面,国民党企图将这支三年围攻都不能征服的共产党武装“合作”为己有。在与共产党的谈判中,他们得知这支共产党优秀的骨干队伍不能如愿溶化到国民党之中,便采取了极其卑鄙的手段,妄图借日寇之手将其消灭。
新四军组建后,更是火药味十足。国民党政府把新四军放在了皖南地区,周围几十万国民党军队陪同驻扎,且给新四军“画地为牢”,不得擅自出防区。这种险恶的地理环境,再加上一直不给新四军充足的粮饷,使孤军奋战的新四军面临着自消自灭的严重危机。
同时,新四军组成本身有许多矛盾。比如军长是叶挺,可他当时已不是共产党员,要指挥打仗,又不能参加党的会议;项英名义上是副军长,又是党的领导人,两人的关系变得很难处。再者,游击队跟正规军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山头主义严重,不仅整个部队有,就连班排都有。一方面新四军急需有经验的红军干部,可红军干部到来时又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挤,大部分延安来的干部职务都压低了。由于张道庸作战勇敢立场坚定已远近闻名,所以给他安排的职务——一支队副参谋长已不算低,陈毅那样的“老资格”才是一支队的司令员。二支队司令员是张鼎丞,副司令员粟裕。张道庸的情绪有些低落,倒不是嫌职务低,而是觉得这个担子太重,不适合自己。在叶道志给他讲的《三国》《水浒》中,“参谋长”应该是那种满肚子学问、能掐会算的宰相之才,类似诸葛亮、吴用那种人干的,自己一个放牛娃还是直接带兵打仗来得容易。而从大的环境说,叶挺军长是军事家,可他的出身和生活方式与一般当兵的不同,大家对他有些敬而远之;而项英生活朴素,能与战士打成一片,可思想上又比较右倾。如此一来,在战场上驰骋惯了的张道庸实在憋得慌,心里很不痛快。
“这大概就是张道庸同志了!”一个操着很浓的四川口音的人走过来,“我们红四方面军从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同志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张道庸循声望去,来人身着军服,打着裹腿,虽然很消瘦,但神采奕奕,把军人的威严和文人的优雅非常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他手里夹着一支烟,向张道庸打着招呼:“你不认识我?我是陈毅。”
张道庸急忙站起来,敬礼:“陈司令员,我早就知道你,只是没有……我是张道庸。”
“来来来。”陈毅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递给他一支烟。陈毅虽然是一支队司令员,但在党内是军分会的副书记,负责整个新四军的思想工作。最近他听说张道庸有些情绪,专门抽出时间找他谈。
张道庸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我想到八路军去工作。”
“哦?”陈毅侧过脸,“你觉得干新四军没有前途么?此话差矣。”
张道庸从叶道志“说书”时就常听这个词,而且说过这个词,后面常有意想不到的道理。他被陈毅的开场白吸住了。
“同志哥!”陈毅好像给上百人作报告。他是个极富口才的人,挺深的道理被他一讲就生动好懂:“部队的前途,前几天还有国民党人跟我说,最好用火车把我们拉到八路军一起去,不能放在南边捣乱;他们还想改编我们的队伍,根本不允许我们与他们合作。我是坚决反对开到华北去,主张开到江南承担抗战任务,同时我们主张成为党领导的队伍,谁也不许干涉。现在你们从延安或者别的地方来的同志可能有些误解,不了解新四军。新四军可不是整天钻山沟的流寇呀!新四军和八路军是有些不同,八路军是一色的,新四军目前还含有一点统一战线的味道,但这个统一战线最后会达到党的绝对领导。”
“司令员说得对,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党领导的队伍。”张道庸一经点拨,满腹牢骚全发了出来,“可是我们来了好像不受欢迎。不受欢迎还占个参谋长的位置,何必呢!再说我是个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一筐,拿着地图指挥打仗我不会。我就是那一套,打仗前往队伍前一站,有种的跟着冲,没种的我拿枪顶着他上。打了胜仗该升的升,打了败仗该降的降。这么待着,还不如回八路军。”
“道庸同志,你们新来就负责这样重要的工作,为许多三年游击战争过来的英雄们所不了解,你要体谅他们。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又坐过国民党的牢,而这里的游击队吃的是一样的苦。不怕你笑话,连我这样总算比较坚定的同志吧,有一阵都快没的信心了,受伤的时候真想死了算了……不管八路军、新四军,哪一个团哪一个连,都是一样,这是我们革命胜利的最大保证。”
陈毅的话推心置腹,像春雨一样一层一层把人的思想浇透。张道庸揪着地上的草,脑子在转:陈司令员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表示:“请司令员放心,我在这里就会好好干。不过我还是愿意直接带兵打仗。”
陈毅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不用我多说。你喜欢带兵打仗,我会请军分会考虑,适当的时候做些调换。你不要嫌我说话啰嗦,有些问题也请你们从外边来的同志注意,要尊重军的领导。叶挺同志是过去北伐时期老四军的领导人,项英同志是土地革命时代南方苏区最高领导者,没有叶军长出来调停奔走,要增加成立新四军很困难。叶军长为本军的保持发展尽了最大的力量。项副军长在中央苏区时期就领导这个地区,三年游击战争,在赣南,以后谈判的时候变成了谈判的中心。以其历史地位在全党的威信,使南方七八省游击队造成铁的力量,以后跟叶军长合作,使改编成功,要相信,在他们领导之下,我们会做出成绩来的。”
临分手时,陈毅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如果你思想不通,我可以找你再谈,两次,三次,直到谈通为止。”
死保叶道志
皖南的夏季,不是闷热难耐,就是阴雨连绵。一连几天细雨,人整天在雨里泡着,心情很容易变坏。铺上也是潮兮兮的,头枕在胳膊上许久闭不上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臭虫蚊子咬醒。1938年7月29日,那晚张道庸刚刚睡着,就听到外面一阵阵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突然又响了两枪。不好,有情况!他习惯地一甩被子爬起来,别上手枪就往外跑。刚一出门就遇上军部警卫连的干部谭知耕,他们很熟,张道庸一把拉住他,问:“三更半夜的,又喊又叫又打枪,干什么呀?”
谭知耕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呼哧带喘地说:“不好了,出事了!叶营长叶道志跑没跑掉,被抓回来了!”
“现在人呢?”
“关起来了,军首长叫我去看守他。”
谭知耕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张道庸在大雨中站着,衣服早已湿透了,仿佛滴进了心里,他从心底里发冷,牙根打战:“他娘的,这个兵怎么越当越窝囊!叶道志你这个人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深更半夜的你跑什么呀!”
其实张道庸完全知道叶道志为什么跑,要跑到哪里去他也知道。
叶道志这么一个原先红四方面军的师长,到了新四军就被分配到二支队四团当了副团长,担当的是政委的角色。而四团是由三个地方游击队合编而成的。粟裕、刘英领导的以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为基础的红军闽浙军区挺进师是二支队四团的基本骨干力量。另外,邓子恢、张鼎丞领导的福建龙岩、永定、上杭等地农民起义武装发展起来的闽西南抗日讨蒋军一部,还有1929年福建漳州农民起义武装发展起来的红军闽南独立三团也被编入二支队四团。他们有些散漫习气,装备也差。许多连营干部来自福建,闽南话成了通行语,加之浙江方言,叶道志几乎一句也听不懂。虽然他熟读《三国演义》,精通《水浒》,可他说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话他听不懂,根本无法开展工作。弄得心烦了,就找几个老战友来坐一坐,喝上几口,嘴便没了把门的。一个过于机灵的警卫员给他打了报告,说叶副团长想开小差跑回八路军。三年游击战争期间,因为环境恶劣,发生了大量逃兵。按陈毅的话说,处境实在是太艰苦了,有人不辞而别了,有人留帖而去了,有人干脆叛变了。留帖告别的,大都是小资产阶级,这种人,自以为来去光明,心无所愧,其实比干脆叛变的强不了多少。出去以后,一被敌人抓住,往往很快就自首。抓住以后还能坚持,而且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极少极少,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因为在他自以为来去光明,留帖告别的时候,政治上就已经动摇了。大概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叶道志想回八路军被视为政治动摇,从副团长或者说政委的职位上降成了特务营营长。
叶道志太冤了!张道庸想抽空去看看他。
柴火门上加了一把大铁锁,有两个战士把守。叶道志就关在里面。
“我劝劝他。”张道庸对负责看守的谭知耕说。
一般人是不允许接近叶道志的。因为是熟人,又是支队的副参谋长,谭知耕只好破例同意,他让张道庸快点,说完就离开,被人看见不好。
柴火门打开了。叶道志埋头坐在角落里,柴草屋没有窗,狭小阴暗,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道志。”张道庸喊了一声。
叶道志抬脸一看是张道庸,眼睛里顿时涌出泪,两道泪痕一直滑到下颏。
“道志,你先别难过,好好做检讨。”张道庸安慰他。
“道庸,我冤哪。我要回老部队,路过武汉,他们就说我要投奔张国焘!我批张国焘你是看见的,他一个被开除出党的臭狗屎,我投奔他干吗呀?”
“军里真是这么说的?”张道庸一下觉出问题的严重。因为投奔张国焘肯定要被定为叛徒的,而定为叛徒是要枪毙的。
“千真万确,我是有口难辩!”叶道志捂住脸抽泣着。
“你别着急,我去跟上边说。”张道庸好打抱不平,“但你记住,是你干的你承认,不是你干的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拉,拉上身就脱不掉了!”
叶道志号啕出声:“不行啊,不承认就要拉出去枪毙,我干脆都承认了,求得他们宽大。”
张道庸大惊失色:“道志,你真是糊涂!你要承认投敌那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劝你也不要白费力,免得把你也牵连进去。我认了!你对我的战友情谊我死都不会忘记!”
从叶道志那里出来,张道庸直奔军部,直接找实际负责政委工作的副军长项英。军部工作人员告诉他,发生叶道志携枪逃跑事件的前一天,项副军长就动身去延安参加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了。张道庸只好找别的领导请求道:“叶道志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一时冲动,放了他吧!”
领导呼的瞪大眼,冲着张道庸吼道:“你还替他说情,我正要找你问一问:你们四方面军来的同志是不是都要携枪逃跑呀!”
“他在这里待不下,只不过想跑回八路军,找个地方抗日。”
“军里早有规定,携枪逃跑者一经捉拿,以枪毙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