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渡江指挥部就和地委一起从苏北各县收集了木材、竹子、桐油、石灰、麻丝、钉子等修船的原材料,集中了许多工匠,日夜突击,到3月底就全部抢修完毕。此时二十三军已有大小船只539条。其中多数是俞乃章搞来的,有一部分是部队自己动员来的江边的渔船,还有一些改造的机帆船和木排。有些船只暂时被隐蔽在藏船场。每天早上,当战士们离开江滩时,要把又高又重又笨的木船拉到江滩后面或者树丛深处藏起来。船随着口令在旱地里慢腾腾地移动着,战士们回营时,身上总是湿漉漉的,衣服用手轻轻一拧,汗水就成滴往下掉。
人一忙,时间就过得快,转眼间就是3月下旬了。二十三军的渡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待上级一声令下了。
陶勇、卢胜对自己的部队是心里有数的。他俩扳着指头把这次参加渡江战役的十多个军挨个儿估摸了一遍,觉得自己所率的部队里江南子弟占绝大多数,水战是占优势的。
各个部队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部队作战前,不管是士兵还是领导,对自己部队的荣誉很在意,那的确是一种看不见却涌在每个人心中的激情,这激情比武器比生命还重要。军长们更是较劲。二十七军军长聂凤智想探探陶勇的底,打来电话问:“嘿,老兄!我们再来个竞赛怎么样?”
“行啊,老聂,我哪次也没输给你!”陶勇颇有些得意,笑得听筒里声音直颤,“这次比,你那北方旱鸭子可要吃亏,你干脆就在长江边等着,我给你把老蒋捉来吧!”
说着陶勇笑得更响了,还不时向一旁的卢胜挤挤眼,那神情聂凤智看不见,但听得出来。于是话也急了:“好你个老陶,你别高兴得太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呢,咱们俩还难说谁能捉住老蒋呢!”
“你实在想让你的部下过江就让他们背好救生圈,我的弟兄们看到救生圈就跳下去救人!”
“好,你会说话,我不跟你抬杠,过江咱们再论英雄!”
陶勇说了一番“大话”,心里跟喝了酒一样痛快。卢胜瞟了一眼还沉浸在兴奋中的陶勇,捅了他一下:“老陶,看看部队去。”
“好。”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引以为骄傲的第二〇七团。这里是黄黏土地带,刚下过雨,到团里时,他俩的鞋底粘了一寸厚的土。正当他们用树枝刮鞋底时,听见动静的干部战士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
陶勇问:“假如要你们渡江打先锋,大家有什么想法?”
许多人争着说:“军长放心,只要给我们任务,就是打到只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渡过江去。”
陶勇嗯了一声,对这种回答又赞赏又疑惑,眉头一挑,问道:“只剩下一个人,那怎么渡江啊?”
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有人被问得低了头,有的脸上已经有了不自然的红润。答话的是个士兵,可这种情绪肯定来自干部。
陶勇是个勇将,但最讨厌有勇无谋;他是个乐将,却不喜欢言过其实。盲目乐观对一个指挥员来说是危险的。“对于一个指挥员来说,既要勇敢不怕伤亡,又要善于出奇制胜,以小的代价争取大的胜利。”他说这话是对着大家,却是说给团长政委听的。这也是陶勇自己的作战原则。
他继续发挥着这个原则:“要取得渡江作战的胜利,一要勇猛,二要快速。勇猛,是进行任何作战不可缺少的,也是我们部队的老传统,而这次渡江作战发扬这种好的战斗作风尤为重要,勇气百倍,猛打猛冲,就能迅速冲垮敌人的江防;快速,对这次渡江作战特别重要,也可以说是取得胜利的先决条件。敌人在岸上,我们在水中,英雄无用武之地,早一分钟登上滩头,我们就可减少一份伤亡。‘旱鸭子’只要一上了岸,抖抖翅膀就能跑,能飞。再把我们的老把戏近战夜战施展开来,只要冲开一个缺口,敌人就是铜墙铁壁也得土崩瓦解!”
卢胜分析着:“现在我们的部队有两种情况,一是部分老一点的同志大都在大江南北转战过,对长江并不陌生,也有一定的渡江经验。但当时是在敌人没有绵亘防御和在地下党协助下利用夜间偷渡的。
现在则不同,是要在国民党军全线严密防守下,实行大规模进攻作战,突破长江防线的。所以不能掉以轻心,要研究新的情况,探索新的战法。另一种是,一些入伍不久的北方同志,就是陶军长刚才所说的‘旱鸭子’。这些同志与江河打交道不多,听说‘长江无风三尺浪’,心里直打鼓,想‘宁过千重山,不过一里江’。这两种情况都是不足取的。我们要让‘旱鸭子’变成‘水鸭子’,功夫就在平时的准备上。”
陶勇又说:部队情绪高涨,准备紧张,为此一时期主要特点。前几天的演习增加了大家不少见识,打破了大家很多顾虑,对长江不再害怕了,过去什么“无风三尺浪”“无边无岸”的夸大说法都被打破了。有风才三尺浪!还没有黄河水急呢!过去担心船小不能过江,现在才知道要用小船才好,小船又小又不易暴露目标,船在江中活动,岸上很难击中目标。还有登陆的问题,只要下船时肃静,从沙滩上去,岸上敌人是不易发觉的。他希望干部们多动脑筋,发扬军事民主,比如每只船要多准备几块跳板,可以分路上下船,动作快;跳板最好宽一些,板上最好用粗绳捆起间隔来,使它不滑;要多准备几根篙子,以便接近岸时集中力量撑过去,迅速登岸;准备小型轻便梯子,以便爬堤岸打敌人;每个组长以上的干部准备一根竹竿,以便测量水的深浅看能否下去;准备长绳以便需要时拉着绳子下水探险,或急救落水人之用;船上可铺点草,以免下船发生大声响;登陆点及船只队形应明确告诉船夫并很好掌握,以免形成拥挤混乱及船与船失去联络……
“乖乖,名堂还不少,真复杂,真要好好抓紧学习才行!”听讲的干部说出声。
卢胜说:“目前存在的两种思想障碍,干部中自满急躁情绪逐渐滋长,特别是经过江中实地演习和像你们这样历史较老的团队,有‘早一天打过去,敌人就少一天准备’‘长江也不过如此!’的想法,不愿耐心做好准备工作。”
“政委说得对,”陶勇插话,“靖泰新参军战士的乡土观念还很严重。你们团三连来了24个家属有22个哭的,对部队是有影响的,有些单位成立了军属招待所,由营统一招待就较好。”
卢胜接着说:“老同志顾虑新战士无实战经验,信心不足,因此,我们目前要加强老战士爱护新战士的观念,加强思想互相活动是当前巩固工作、内部团结重要一环。”
房间一下沉静下来。浓重的旱烟味直冲鼻子,有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从他们的目光里,陶勇知道他们在动脑筋了。这种目光所蕴含的,不再只是宁折不弯,还有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好些制胜的法宝。陶勇掂得出这种目光的分量。
同样,也掂得出突击团选择上的分量,他久久没有下决心。一天,他正在军部那幢三进大瓦房的天井思考着,两位团的干部梁竹吉和伍洪祥来军部看望陶勇。他们一进门,陶勇就高声叫喊:“你们来了,好!好!”他们跟他进大厅坐下,警卫员把茶、烟放在桌上,梁竹吉抽着烟,看着陶勇高兴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刚认识他那一次。那个日子梁竹吉记得很清楚:1940年6月24日,他随姬鹏飞到郭村西南杨家桥,迎接陶勇率新四军苏皖支队参加郭村保卫战。陶勇看见欢迎的群众,即从马背上跳下来,高兴地挥手致意。陶勇看上去是个中等个头,但健壮精悍,着装整齐,人字绑带一扎齐。虽然经过一夜行军又过了运河封锁线,可他脸上没有一丝倦意,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梁竹吉上前敬礼,手还没放下来,就听得陶勇问:“你干什么的?”“我当民运科长。”陶勇又问:“老百姓很喜欢你吧?长得又红又白,像个大姑娘!”这下梁竹吉满脸通红,心想,这位首长真爱开玩笑。后来他听人说陶勇打起仗来杀气腾腾,常有两句话挂在嘴上:“不完成任务,不要回来见我!”“怎么搞的,我要杀你的头!”……
思绪拉回来,梁竹吉耳边响起伍洪祥的汇报:“部队从鲁南一路南下,情绪很高,没出什么问题,可以按时到达泰州集结待命。”
陶勇一脸的笑:“我早说了,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哪个不高兴?尤其是江南籍的干部战士,更是想早日解放他们的家乡了,但要注意掌握好这股士气。”
陶勇站起来,朝墙上挂着的大幅地图走去。他在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指着从南京到江阴那段长江,对梁竹吉说:“这是我们东线兵团突破的地段。我们的部队过去在这儿渡过江,上级把我们军调到东线来,在泰兴东南的夹港至七圩港段强渡长江,突破圩塘镇至利港段敌人江防,截断京沪铁路。我打算由六十七师和六十九师各以一个团为第一梯队团,担负突破长江防御,占领南岸滩头阵地的任务。一个是二〇〇团,一个是二〇七团,这两个团你都当过政委,你看他们行吗?”
梁竹吉一时语塞,心想这么大的事,军长还征求一个团干部的意见,我怎么好乱说?支吾道:“军长已决定,我没什么意见,行啊!”
“不是这个意思,”陶勇说,“我还在考虑中,并没最后决定,事关大局,不能马虎了事。你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
伍洪祥听到陶勇的话,也站到地图前面来了。他捅了捅梁竹吉,示意叫他讲。
梁竹吉只好开口,还有些紧张:“报告军长,我在这两个团工作过,但在二〇〇团的时间不长,了解得少些。这两个团的共同特点是:朝气蓬勃,执行命令坚决,敢打敢拼,机动灵活。二〇七团团长杨绍良灵活机动,点子多;政委佘景行工作深入,勇敢坚决,他们担负突破任务是适合的,能完成任务的!”
陶勇点点头:“上岸以后,可能还有硬仗要打,由二〇一团和二〇五团去发展纵深。”
陶勇回到桌边坐下,掏支烟点上,又说:“这个问题,我还要征求其他人的意见,集思广益,最后好下决心,暂不要外传。”
半帆待渡
4月18日夜。渡江先锋团之一二〇七团指挥所。
这是一栋半新的房屋,桌凳门窗都散发着一股桐油味。高大的窗户半开着,烟雾朝外飘散着。虫声蛙叫,在窗外时紧时慢地聒噪不休。
被陶勇问得红过脸的团干部们,再也没人打“一个人也要渡过江”的保票了。几个人围着一张地图打转。他们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在战斗发起时以最快的速度第一个到达对岸。点子跟头顶上飘浮的烟雾一样多,也跟烟雾一样最终都被驱散。哪个点子都有合理性,可哪个点子也不中用。眼看夜色渐浓,有人已经哈欠连天了。参谋长袁俊开了腔:“因为我们是乘坐帆船过江,要争取首先突破,又不能把实力过早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就必须让我们的船比友邻起渡快,而且越快越好。我看,还是要在船上做文章。”
大家一议论:是这个理。起渡主要耽误在解缆、起锚和掉转船头这些麻烦事,倘若出击前一定时间把船隐蔽在河湾港汊里,不系缆,不抛锚,命令一下就放船,岂不就快多了?这法子到底是否可行,最后决定让汪主任亲自找船老大们商量一下再定。因为他负责管理船只,又是对岸谏壁人,从小生活在长江边,对当地风俗、民情了如指掌。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汪主任带着一脸的失望回来了。一问才知那办法根本不成。汪主任喘匀了气,才带着几分怨气说,你们也不想一想:长江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小木帆船一失去锚缆就跟大树拔起根一样,那还不飘到江里去?再说敌机天天在上空盘旋,船飘了出去,将会发现我军意图,招致空袭。
“这是谁的主意?”他磕着鞋窝里的砂粒,提醒着,“不管什么主意,都得想办法固定住船。军长让我们过去的船要像钉子,钉在对岸,你们想清楚没有?”
第一个“想清楚”的干部叫戴本立。下午,他兴冲冲地跑回团指挥所,讲了用人固定的一些办法。团领导们将信将疑,都说还是找船老大问一下吧。
船老大说行。又有人补充了一些,决定在发起冲击前一个小时左右,把所有待渡船隐蔽在江边,船头都朝向对岸。让战士每人拿根木棒,插进船下的泥沙中,用劲撑住,这就把船牢牢地固定住了。再一个措施就是把船帆升到一半,也用人力拉着等待。因这次是隐蔽行动,为了保证行动隐蔽、神速和一致,再用一根粗绳子从团部拉到各营、各连,时间一到,团部绳子一拉,迅速从营传达到连,不用发出任何声响和火光,就能很快起渡。
二〇七团在偷偷地练。
这一切,都只为了赶一个日期,赶一个绝对秘密的日期。
每个身临江岸的人,都分明感到这个日期的临近,却又全然不知它究竟是哪一天。
这个日期,就是4月21日。
只要这天一到,集结在江北岸的百万雄师,就要在一声令下,横渡长江,踏平国民党军在长江南岸的阵地,结束国民党政府的一朝天下。
4月21日,晌午刚过,几个军领导便早早地来到了指挥所,陶勇拿起电话向各师询问情况。六十九师谭知耕师长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命令一到,就能起航。天不太好,老刮东南风,对帆船南渡不利。
陶勇望了一眼窗外摇曳的垂柳,告诉他们:“风向也可能变,不要心急。不管老天刮什么风,都挡不住我们前进的征帆。你告诉突击团的同志们,一定要发扬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努力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完成渡江突出任务。”
“军长,你的表几点了?”谭知耕在电话里问。
“怎么,你连表都没有吗?”
“打仗的时候,总是上级首长的表准嘛!”
两人说着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