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打了两天两夜了,顽军退下一批,又上来一批,不间断地轮番进攻。陶勇一直在前沿盯着,严重缺觉,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哑巴来拖了他几次,做个手压在脸边的动作,让他去睡觉。陶勇一甩袖子:别烦我!又趴到战壕上去了。哑巴又拿了块湿毛巾,让陶勇擦擦脸。这正中陶勇的意,他掀掉军帽,呼噜呼噜地擦了个痛快。擦过脸又清醒过来,一直挺到夜幕降临。敌人不敢夜间进攻,战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坑道里,抓紧时间睡觉。老乡们送上来的满满一桶饭菜放在脚下,竟没人动一筷子。此时睡觉是最大的愿望。可不吃东西也不行啊。他朝前走去,想叫醒他们。
“有情况吗?”见一个哨兵游动过来,陶勇小声问。
哨兵摇摇头。
“吃饭了吗?”
哨兵又摇了摇头。
“不吃饭怎么打仗呢?我替你站岗,你去吃点东西,吃饱了再换别人。”
哨兵看了看陶勇不容置辩的眼神,顺从地朝饭菜桶走去,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把其他人都惊醒了。大家看到冒着热气的饭菜,顿时都觉得饿了。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围着饭菜桶吃起来。郭村的群众不富裕,但还是把家里最好的饭菜送上火线,盼着子弟兵守住村镇,免遭顽军践踏。快放下碗筷时,战士们才发现他们的司令员正在一旁默默地站岗,动作快的就急忙去换班,让陶勇下来休息。
第三天,苏皖支队又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当晚,陶勇命令,各营抽一个连,在敌人后撤时,跟踪出击。第一营营长带一个连半夜在大风阵雨中突然攻入敌村庄,打得顽军措手不及。这一举动吓得敌人十几个村庄都放起大火,连夜后退了好几里路。晚上,叶飞打来电话:“陶勇啊,你们北线打得不错,我们南线也大胜顽军。他们的主力已被挫败,该是局部出击的时候了。我想把挺纵一团的两个营抽出来,向扬州、泰州公路出击,你们能不能把南边的防务接过去?”
“没问题!”陶勇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并连夜率苏皖支队两个营向郭村西南开去。北线只留下一个营的兵力监视大败而退的张星炳部。
正当陶勇所部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更大的攻势,传来了许多好消息:跟陶勇一道押运弹药的陈玉生率李明扬第八支队在江南起义,在大桥地区设防,控制了江南江北要道;另一名地下党员王澄率李长江第二纵队第五支队的四大队在泰州以北地区暴动成功,正赶往郭村助战;挺纵两个营大举出击,一下子吃掉李长江三个支队的大部人马……
李长江被这些消息惊呆了,发疯似的指天骂地。一气之下,从泰州城跑到了前线,大骂颜秀五和张星炳为何迟迟不前。张星炳反唇相讥:你的王牌主力陈中柱都打不了新四军,我们怎敢乱碰!李长江集中了他所有的轻重机枪和大炮,亲自披挂上阵,来郭村督战,非要把共产党消灭在郭村不可。
一时间,郭村战场硝烟弥漫,喊杀声此起彼伏。顽军连续冲锋,苏皖支队不断与前沿敌人交战,不少战士牺牲了,主战阵地几经争夺,岌岌可危。
陶勇挥舞着驳壳枪,急得暴跳如雷:“拼死也要顶住!”
而碰得头破血流的李长江,也在声嘶力竭地高叫:“进攻不力军法从事!”
虽然顽军已成强弩之末,但共产党留在郭村的部队过少,顽军还是整团整营蜂拥而来。陶勇所部指战员总是等敌人接近到四五十米时,即跳出战壕,猛打猛冲,将敌人压回去。后退的敌人在军官督阵下,再冲上来,这边再以白刃格斗把敌人打垮。与李长江的拉锯局面引起挺纵指挥部的担心。指挥员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一面急电调乔信明团火速率部北返,一面抽调在西、北面守备部队,只留少数部队监视和抗击张星炳、颜秀五两部。
“陶司令,王澄的部队赶来了!”二营长朱传保从弥漫的硝烟里钻出来,兴奋地大叫着。
陶勇也是眉头舒展,拉上参谋长张震东:“走,看看去!”
王澄带来的五大队机枪连的八挺轻重机枪,大大加强了火力。顽军仍旧一窝蜂地拥上来,被轻重机枪拦腰打倒。可顽军督战队用轻机枪不断扫射,又把另一拨士兵赶了上来。李长江亲自率领高级军官督阵后,顽军的攻击气焰又嚣张起来了,整团整营的兵力增加上来,逼近新四军前沿,个别地段已楔入。这时,坚守的一个营不断反击,但是部队一进开阔地就遭受顽军火力压制,无法前进。陶勇叫来张震东,布置道:“在开阔地打仗我们吃亏,你亲自带特务连,从另一个方向向顽部冲击!”
这一招果然奏效,张震东率部与敌展开肉搏,刺刀撞击声里,顽军攻势被打垮了。
战斗到上午9点钟,乔信明等率部赶回来了,在途中又给顽军侧背一阵猛烈打击,打得顽军在开阔地上到处乱窜。直到下午3时许,顽军才组织起零星攻击,那已经是隔靴搔痒了,顽军的攻势已经坍塌了。
清理战俘时发现了陈中柱和其支队长陈东生等人。当陶勇、张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几个人狼狈至极。陶勇眼珠子一闪:“你叫陈东生?正好,拿你换我们的陈同生,你不吃亏吧?”
陈东生直点头,说:“不吃亏,不吃亏!”
一句话引发的全城大搜捕
郭村战斗开始时,泰州城的反共将领们非常得意,认为郭村四面被围,指日可下。李长江的政训处长段木贞,甚至张罗着准备开祝捷大会。参谋长许少顿还跑到软禁陈同生的住屋去,幸灾乐祸地说:“贵军向我进犯,已被击溃,现我军包围郭村!”
看着他那满嘴黄牙、得意忘形的样子,陈同生立即反驳说:“你真不愧为黄埔学生!可惜军语尚欠简洁,不如说‘我军包围郭村,并未攻克’,岂不更明确吗?”
许少顿怒气冲冲,但无言以对。当下李长江把陈同生等关进总指挥部一间空房子里,又派了十几个持枪的士兵监视他们。
战斗打响的第二天,反共将领们的劲头更大了。段木贞神气活现地质问陈同生:“陈代表,这制造内战、袭击友军的责任,贵军要担起来。现在大势已去,为了挽回不可收拾的局面,请你速函叶司令、陶司令,自动退出郭村,我们仍可合作。”
陈同生冷笑道:“惭愧得很,我现在已被你剥夺了代表身份了,你们用对囚犯的手段对待我,想威胁我军就范,这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全苏北,乃至全中国人民,都看得清楚,你们为了制造内战,勾结敌伪,不惜囚禁友军代表。假如我党我军无诚意求团结,便不派高级负责干部到重庆去谈判,我们也不会在你们大军压境时来泰州。段先生,我看你还是去准备祝捷大会吧!将会布置好,总是有用的。”
段木贞:“我军已包围了郭村。”
“这就是说你们并未打下郭村,对不对?也证明我军包围泰州的时候不远了。”
“难道你要在泰州暴动吗?”段木贞有所警惕起来。
“这要看有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泰州人民喜欢谁,作为政训处长,你心中总是有数的。”
没想到陈同生的一句玩笑话,竟被段木贞当真,匆匆赶到李长江处去报功,说他从新四军代表口中探出,共产党要在泰州城暴动。当夜全市大搜查,结果连个暴动分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可是他们的军官却发了洋财,商人倒了霉,居民受了惊吓与侮辱。
但是,到了第三天的黄昏,两李的总指挥部里却清静得出奇。除了电话铃声和哨兵的走动声、刺刀碰着干粮袋里的碗筷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整个指挥部好像死去了一般。
忽然,听到李长江在电话里吼叫:“哪个陈司令被抓去了?”
“怎么是陈中柱……该死的东西!怎么说的……陈东生被抓去了?部队呢?”
以后就不断传来李长江在电话里骂人的声音,不是“混蛋”,就是“杀头”,再不就是“枪毙!”而泰州城内,已听到迫击炮和重机枪的声音了。
来看望陈同生等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都是来献好意的。一个参谋恭敬地说:“你们部队动作真勇猛,枪快打到九里沟了,泰州城郊已出现了你们的侦察兵。这几夜大官们的眷属财产,都连夜运往姜堰。已被释放的人员回来说,部队要进城来接你呢!他们说:‘活着要人,死了也要到泰州来捡骨头!’”
“真是这么说的?”陈同生心里明白,嘴上却问,“还说什么话了?”
“他们见过陶司令,他眼珠子冒出血丝,要他们带个信给李长江:‘损掉我们陈主任一根汗毛,我不把他的脑袋揪下来,誓不为人!’”
两李的总指挥部好像成了一个赌场,牢骚,抱怨,负伤官兵的呻吟……只是再也听不到李长江的声音了。
陈毅急得要去前线
陈毅得知郭村被围的消息后,气得把拿破仑帽握在手心里,满地转圈。他怕叶飞以少打多,弄不好吃大亏。所以,放下一大摊急事,立即带着随身人员,化装便衣渡长江北来。一路走,一路骂:“这个叶飞,真不知道深浅,他这是以卵击石呀,我看他非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此前,叶飞给他发电说,可能要同两李在郭村问题上发生冲突。陈毅回电说,最好能握手言和,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可能地拖时间,等粟裕率江南主力赶来。如果必须打,就把部队带到吴家桥去打,那里紧靠长江,可以机动。三年的游击战争,让陈毅学会了许多打不赢就走的巧办法。
可叶飞回电说,郭村群众基础好,他意欲在郭村打。
陈毅急了,命他退到吴家桥或扬中。
叶飞也执拗得很,再次回电说,吴家桥一线的地形,不易设防,郭村地形,易守难攻,决心在郭村迎战。
陈毅看完电报,气得把电报纸都狠狠地摔了。像叶飞这样敢于三次抗命的部下,在他几十年的指挥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
不过陈毅还是从地上捡起那张揉碎的电文纸,重新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给叶飞第三次回电,这次口气异常坚硬:“我命令:勿在郭村孤军迎战,吴家桥难当,暂退扬中,与江南部队会合。从长计议。”陈毅心里还有一张没写的命令:如果叶飞再敢抗命,就让他停职反省。
陈毅在段家桥碰到负责地方工作的惠浴宇,惠浴宇说:“陈司令,我一直担心你,怕你撞进敌人的火力网去了。”
陈毅的脸色很不好看,气冲冲地说:“我打了这么多仗,会去撞火力网吗?我又不傻!”
惠浴宇知道陈毅心里有气,不再说了。陈毅自己又说:“郭村那边有消息吗?我要去郭村。”
“现在别去。”惠浴宇怕出危险。
这时侦察员来报,明天一早有大队顽军开过来,段家桥也不能待了。
陈毅气得七窍生烟,坐在那里骂娘,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跟惠浴宇乘船退回新老洲。
陈毅离开部队,离开电台,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他写信给在江南的粟裕,要他速带主力北援;写信给李明扬,要求再次化干戈为玉帛。正是盛夏天气,加之心里烦躁,陈毅直喘粗气。惠浴宇站在一旁轻轻给他打扇子。陈毅找来纸笔,在树荫下给两李写信。惠浴宇原以为他会写一封义正辞严斥责两李背盟的信,可出乎意料的是信写得情真意切,谦和委婉。惠浴宇有些不服:“是他们挑衅,又不是我们挑衅,我们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们。你也是司令,他也是司令,何必求和长他人志气?”
陈毅一听这话就火了:“二李是中间势力,要顾团结抗战大局,岂能较一日之短长,争个人之闲气?谦虚一点我也不会死掉。”
陈毅又把火发到叶飞头上:“叶飞太不像话了,我发了三次电报,告诉他不能在郭村打,可他硬要打!”
惠浴宇劝解陈毅:“也不能全怪他。是李长江要打,叶飞只能自卫。”
“这两李是万万打不得的。你一打,他就跑到韩德勤那边去了。他们不保持中立,我们就无法打开苏北的抗战局面。为了争取两李,我费了多少苦心啊!”
惠浴宇理解地点点头,但他相信叶飞不至于失败:“两李虽然人多,但战斗力弱,人多不一定能赢。”
“你想得太简单了。两李后面还有个韩德勤,他那个八十九军和独立旅可不是吃素的。”
郭村战斗打响后,陈毅越想越不妙,甚至梦见管文蔚(挺纵司令)、叶飞(虽是副司令,但主管军事,人们习惯也称他为司令)以身殉职。醒来他把这种预感赋成七律一首,诗曰《悼管、叶》,写得自己动了感情,泪流满面,将诗藏于袋中,后来这首诗竟丢了。
然而,就在陈毅坐立不安,仰天长叹,并想象着叶飞如何中弹,如何抬下来救治而未成的场面时,前面传来好消息,不但叶飞顶住了,陶勇的部队也上来了。江南到扬泰公路一带,两李的部队全部撤走了。
陈毅顿悟:哦,梦原来是反的。
惠浴宇带着一个连把陈毅护送上路,往郭村急奔。
叶飞知道自己闯了“祸”,也知道陈毅肯定会骂一顿。他嘿嘿一笑,向陈毅敬了个礼,说:“陈司令来了,我们有主心骨了!”
陈毅还在火头上:“你还要什么主心骨,你的主心骨比谁的都硬,我说话你哪里肯听!”
叶飞赶紧认罪:“陈司令,是我……”
“算了算了!”陈毅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气已经消了,“我本来是准备给你们收尸的,可你们却打了胜仗,我还有什么话说,只能说你们太冒失了!”
这时陶勇也走上去敬礼,陈毅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张道庸同志,不,应该叫陶勇同志!看看看,叫叶飞给我气糊涂了!我给你改的名,我自己都忘了!陶勇应该受表扬!要不是你们苏皖支队增援得快,后果不堪设想!”陈毅又转向叶飞,又气又爱地说:“不为别的,你们这两支队伍,都是三年游击战争锻炼出来的老骨干,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于心何忍!”
叶飞、陶勇知道陈毅是个重感情的人,因为此事经受了巨大的精神熬煎。他们像个知错认错的孩子,埋下了脸,许久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