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发,就看见云岩河畔的崖壁上刻的“云岩叠翠”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和景色很配,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迎面扑来,这是一片有先秦遗风的土地。史料上说,云岩河边的石岸上有清水流出,层峦三叠,叠叠似翠花,因此得名。可惜的是,这次回去并没看见它,近年来由于修路,该景已不复存在了。先是沿着云岩河走平路,是川路,后来又爬山,爬到山上,又是一马平川,这就是塬上。说是30里,走半天一问,说还有5里,又走半天,再一问,还是有5里。天快黑了,才进村子,村里基本全是黄土墙、黄土房,只是屋顶才有瓦片,透着贫穷。穿过一个个土巷子,眼看就要出村儿了,贫协主席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正纳闷间,在村边的一个大坑前,他说到了。我们往下一看,硕大的一个院子,完全是顺着塬边边垂直挖出来的矩形土坑,有十几米深,三面都有窑洞,剩下一面就是院门和围墙,出院门几米外就是山洼,往下看有几十米呢,以后走路可得小心了。从窑背上顺一条不到二尺宽的小路,“之”字形下去就是窑院。贫协主席一溜烟儿地下到了窑院,然后招呼我们下去。我们你推我让地没人敢迈步,太陡了,还打滑,只能相互拽着一步步往下蹭。这是村里最大的一个窑廓,有十几孔窑,住有七八户人家,还有羊圈、驴圈等,有一间窑里放了个磨面的大石磨,后来我们经常用到它。
我们女生窑也在这院儿里,做饭也在这里,男生窑在不远处另外一个小窑廓,和小学校一起。
这时,天已擦黑,我们站在院子里,抬头一看,哇,窑背上站满了人,都是来围观的,他们都盼了好几天了,寂静的村子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落户,算历史大事记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村民们有事没事都会绕过来,在窑背上驻留一下,往下看看,很快我们就习惯了这种被注视的生活。窑洞里的大炕,正好能铺下六个女生的被褥,一盏煤油灯在桌上闪着温暖的光芒,炕头灶台上的大锅冒着热气,锅里煮着面条,白面的,刚开锅。这是当时最好的饭了,做饭的大叔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我们有了到家的感觉。
给我们做饭的人是队里安排的,我们还不会用柴火灶,得有人带。做饭的大叔,高高的个子,也戴个瓜皮帽,不认生,嘴角上扬老是笑着,看着很善良,眼神里还透着狡黠,一看就是个聪明人。跟我们说话时一边比划一边呀呀,原来是聋哑人,学名叫张毛勺,村里人都叫他哑子。一开始我们还有些奇怪,队里怎么派了个哑子来教我们做饭,咋沟通呢。往后的事实证明,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他是最佳人选。哑子极聪明,解放前是个银匠,是村里最见过世面的人,手很巧,没有他不会的活儿。全村都姓白,他一个外姓人、外乡人在村里有很高的话语权,是因为他聪明、正直、能干,爱管闲事,都敢跟队长掰扯,大家都服他,尊重他。哑子是跟我们关系最近的人,有他在身边,我们什么都不怕,他也真把我们当亲人了,事无巨细,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讲一宿都讲不完,让人难忘。这次回村,我们还去给哑子张毛勺上了坟,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和颜贻芬都哭了,我们回来了,思念的人已不在了。
到农村,上厕所是一件大事,我们还没到,队里已经派人给我们建了一个专用的厕所。靠近院门口,挨着院墙用秫秸秆围着,坑上架两块石板,天热时,大绿豆蝇就在里面飞来飞去,很是嚣张。天一黑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去厕所必须打手电,每人枕头边都放个手电,这是必备品。记得颜贻芬的父亲是个学究,想问题很仔细,临来前他给颜贻芬准备了一个特大号手电筒,光照足,并拴了根绳,能套在脖子上,用起来很方便。晚上颜贻芬一去厕所,就先把大手电斜跨上,两手端着,就像端着一把枪,加上她穿着军棉袄,我们就说她是“国防绿与机关枪”,那时刚离开学校,受鲁迅文风的影响还很深。用旱厕,开始还真有些打怵,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一想到长期用下去必须要接受它,慢慢适应吧。
开始的问题还不在这,那院子里有一只大狗,是那种黑毛多白毛少,眼睛上方有白眉毛的四眼狗,叫虎子,极厉害。看我们是生人,一个劲儿地叫,还屡次向我们冲锋,我们只有躲进窑洞,它才罢休。虎子家在我家左侧,大约30米远,厕所在我们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去厕所前,先探头看看,那狗在干吗,是不是在往这边看,再算一下速度,必须要在它冲过来之前跑进厕所才行。那狗也怪,只要进去,它就不管了,它只对这个院子负责。不光是对我们这样,对不住在这院儿里的老乡也这样,不管你在这村住了多少年,只要进这个院门,它就冲过去两爪搭人肩上狂叫,虽没见咬人,但有震慑作用。这样持续了不长时间,虎子可能也觉得没必要这么做,就改了,而且对所有的知青,哪怕外村的第一次来我们这串门儿,它也不敌对,但对老乡它还照旧吓唬。我一直不明白,它是凭什么鉴别的身份呢,就像商量好了似的。
听说别村的狗也这样,对知青特别优待。关系缓和后,虎子还时常过来吃些什么,有时还趴在窑门口给我们看门。后来,有一天晚上收工回来,一进窑,见灶上锅里炖了一锅肉,是虎子。那天留下做饭的是个男生,他说,那狗人家不想养了,让他处理。我心里堵得慌,一口没吃,我不敢问细节,也不想知道真相,到现在,我也忘不了虎子。这次回村,村民都不养这种狗了,都是小宠物狗,见人蹭裤腿,跟着走的那种。
刚到村里,语言交流是个障碍,不是和哑子,是和村里大多数人都无法交流。互相听不懂,我们说普通话,除了上过学的青年能听懂,其他人不明白我们说的啥。村民说的陕北方言,对我们来讲,更别想听利落。每天上工前队长派活儿,他说东,我们听成西,他说南,我们认为是北,那个费劲儿。
这时候,哑子在旁边看着着急,他给我们做了几天饭,早就把我们要表达的意思摸透了,我们也能看懂他比划的是什么,他一上场,双方都明白了。就这样,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是哑子在给我们当翻译。没多久,由于北京学生的到来,上面给各村都安了有线广播喇叭,我们窑里有一个,记工分的场上也安了一个,想听时,一拉绳就能听。刚开始播新闻时,好多社员聚在喇叭下听得非常认真,然后问,说的是啥,还是没听懂。那个场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渐渐的,就不需要翻译了。说到普通话,也有一些有意思的回忆。那时,村里小学教师授课都使用方言,知青来后,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陕北人管“下”念“h3”,“下雨”读“h3雨”,有的村民办教师推广普通话,教小孩子学“下”字,“大家跟我念,下——,西衣啊——下——,h3雨的h3”。车子在延安到云岩的高速路上疾驶,大家聊起这些趣事,笑成了一团。
什么都要学,先学的就是烧火做饭。在北京,我们这帮人因为住校,在这方面基本都是棒槌。一天三顿饭,加上驮水、磨面,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
开始,我们是两人一班,轮着做,剩下的出工。没多久,像熬粥、蒸馒头、发糕窝头、擀面条这些简单的饭,慢慢地全学会了。再后来,就一人也能完成任务了,手快的话,还能趁牵驴到沟里驮水的功夫,用泉水洗洗衣服洗洗头。会做了,但还是没有章法。早饭一般都是蒸馒头或发糕,还有小米粥和咸菜,由专人给天不亮就空腹去干活的人送到地里,算是一顿正餐。午餐点一下就行,午觉后听钟声又下地,晚上啥时收工是以太阳落山为准。晚饭算是大餐,一般都是捞面条,在家做饭的要掌握好火候,不能让干活儿的人回来饿等,也不能先煮出来让面坨了,最好就是擀好面后,等上工的人回来正好水开下锅。我们刚开始还不会看太阳,紧着干,擀完面,做好卤,就开始烧水。烧火算是轻松活儿,坐在小板凳上往灶里续柴就行,一边烧一边唱,把长征组歌、毛主席诗词什么的,全唱了一遍,太阳还没落山。锅里的水烧开了,开盖一看,少了,不够了,再添些水还烧,这样开了几回又添了几回,把灶烧得跟开火车似的,人才回来,那柴火费老了,却不知道心疼。队里知道我们打柴有困难,就把该分给大家的秫秸秆,基本都给了我们,装了满满一孔闲窑。可是,在我们手里,这些柴火减少得特别快。
打柴有多难,没经过的肯定想象不出来。塬上没有木头没有煤,主要燃料就是圪针(酸枣刺),半人多高,都长在路边,收工后老乡们沿途随便砍几下就一大捆,再砍些艾蒿垫上,三下五除二就捆紧了,插上老镢一上肩,哼着小曲就驮着小山一样的柴火走远了。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在那儿找好砍的呢,那东西很扎的,既不好捆也不好背,捆得松松垮垮,走着走着就散了,有老乡碰上了就帮一把,才把砍的那小捆柴弄回来。有同学回忆砍柴,说第一天砍了腰粗的一捆,第二天砍了腿粗的一捆,第三天只砍了胳膊粗的一捆,第四天就不砍了。一是太难了,二是太少了,差不多都让人家砍没了,剩下的都长在看得见够不着的地方。在村里,要看谁家日子过得好不好,看家门口的柴堆高不高就知道。有一次,连下了好几天雨,砍不了柴,我们存的干柴都烧没了,饭都做不了,我们就端着自己的大搪瓷碗,分散到老乡家里才吃上饭。知道了艰难,就学会了过日子,很快我们就会看太阳了,掐着点儿烧水,由烧着等变成等着烧了。
这次回村,看见路边到处都是码放整齐的柴垛,不是圪针,是修剪下来的苹果枝,这足以够烧,再不用砍柴了。以前路边被砍得秃秃的,仅有的一点儿绿色也被砍没了,现在那圪针都长疯了,郁郁葱葱的,退耕还林的良性发展为我亲眼所见。以前常能见到咩咩叫的羊群,那是陕北一景,现在这景象不会再有了,为保护植被,早就不让养羊了。为鼓励农民退耕还林种果树,农业税不用交了,每亩果树每年政府还给补贴,农民生活水平有了显着提高。
先前在报上看到全国手机拥有量是几亿部,我根本不信,回村走了这一趟,我信了。他们人人有手机,包括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原来住窑廓的邻居,老太太现在七十多,来看我们,正聊着,手机响了,老伴儿叫回家吃饭。我问,这手机是就一个,谁出来谁带,还是都有?大家说,人人都有,方便,也不贵。我第一次感到,退耕还林带来的变化不再是报纸标题,而是这么近距离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看得见、摸得着。
塬上没有水井,用水要下山取,村边有一条下山的小路,山下路尽头的沟里有一潭清泉,村民吃水全靠这条路,我们叫它驮水小道。留下做饭的人要把两只装水的专用木桶架在驴背上,顺着驮水小道,赶驴下山到沟里取泉水,这是每天的必修课。按队里规定我们九人一天只有两桶水,不是水紧张,是驴紧张,队里养了几十头驴,既要下地,还要推磨,又得去驮水,队里根据每户的情况安排驮水。两桶水只能保证吃水和洗漱,洗衣服绝对不行。我们就趁驮水的工夫,把衣服带下去洗,洗完晾在草地上,一会儿就干了,有时也擦擦身子洗洗头。那泉水清亮极了,泉水池里永远是满的,溢出来的泉水就顺着地势形成一条小溪,缓缓向沟口流去,向南汇入云岩河,随着云岩河水向东又投入黄河的怀抱。冬天泉水池也不上冻,小溪两侧竟还长有绿草,每当洗干净了,等衣服晾干的时候晒会儿太阳,就很高兴,现在叫幸福感。
这次回去没能下到沟底去看看那泉水池,因为,实现引水上塬以后,驮水小道就逐渐荒废了。前几年一场大暴雨,小路就成了泄洪道,把小道下的窑洞都冲塌了。后来呢,后来就沧海桑田了。原以为沧海桑田是自己短暂的人生经历不到的过程,事实证明,一切皆有可能。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黄土高原独特的地貌,加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这令人震撼的美。
晚饭后是记工分的时间,大家凑在一起,由队长和记分员挨个落实当天每人的分值,有时也说些其他事儿,这是在场上聚,要是在小学校教室里聚,就是有更重要的事了。在盛行阶级斗争的年代,偏僻的山村也不可避免。我们村比较穷,一个地主都没有,只有几个富农,少部分上中农,大部分都是贫下中农,全村除了张毛勺全姓白,一村子人都沾亲带故。有一次,按上面的要求开批斗富农的大会,在小学校教室里,还是每天这些人,队长的开场白结束后,谁都不吭声。我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只有听的份儿。半晌,都困了,队长磕了磕烟袋锅对那个被批判的富农说,二叔你就说说吧。原来批斗会还可以这样搞,这就是我们村的淳朴乡亲。
每天上工,就是听敲钟到村口集合,由队长白建龙派活儿,现在想起来,那队长就是这个村的CEO,村里有几块地,每块地多大,都种的什么,该干什么了,谁适合干什么,由哪个技术骨干带着干,一天一个组合,都在他的脑子里装着呢。不但自己会干,还要善于调度,技术含量不低呢。我们队长很精明,乐观又幽默,现在快八十了,仍坚持每天劳动,孩子都在外面工作,不是那种无奈的留守,是主动找活儿当锻炼,还晃着身子教我们怎么健身减肥呢,颠覆了我对当下农村留守老人的悲催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