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当过一阵儿饲养员,负责11头毛驴和1匹骡子的喂养。清晨根据农活需要把要出工的驴派出去,剩下的由约好推碾磨面的人家拉走,然后自己就要打扫圈舍,清理石槽准备新的草料。中午陆续回来的驴要先拴在木桩上休息,等都返回了就拉到圈里去饮水吃草,下午休息过后再赶着它们去地里放牧。傍晚各家拉驴去驮水,我又要给它们准备夜间的草料。牲口圈设在宽阔一些的窑洞,门口的土炕是饲养员的“卧室”。夜里它们在里面吃草,我就在土炕上值班。不时进去搅拌一下草料,都吃完了再上一道玉米粒或者黑豆,有时牲畜为吃草打起来了还得劝架。和毛驴睡在一处,那驴粪尿散发出的氨水味儿与各种发霉的臭味儿混合在一起,使人感到窒息。夏季农活重,人很容易犯困,盯一会儿就熬不住了。夜里打盹儿,忽然觉得后背一层层的往起拱,爬起来借着手电光一看,炕席上一层黑黑的小点噼啪乱蹦。啊,是跳蚤!抓起毛巾一阵抽打,然后又躺下睡了。过分劳累和瞌睡使你顾不上蚊虫作乱,四肢和腰里的一圈都是被反复叮咬后落下的黑斑,好多年都褪不下去。
一次,牲畜干了一上午的重活,下午我吆着它们到山沟里去放牧。毛驴们在草丛中啃青,我割着一捆捆青草,放牧完让驴驮回去做晚上的饲料。天上响起闷雷阴云密布,一场暴雨要下来了。必须马上回去,否则雨下来毛驴踏着稀泥上山,就要打滑出危险。一垛垛草捆都肩扛头顶着分别放到了各个驴背上,气喘吁吁地扛起最后一驮草往驴背上放时,驴蹄正踩在水坑里。负重后驴蹄打滑居然摔倒了,顺带把还没有撤出上身的我也压倒在驴身上。那时我的体重与那草捆相当,百十斤重的两大捆草结实地绑在驮架上,木驮架把我的头夹在草捆和驴背之间动弹不得,一时间感觉头昏目眩。心想:如果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山沟草丛里呜呼了,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孤独的我只有拼死一搏。逐渐冷静下来,脚尖勾到泥水中的一块石头踩住。屏住呼吸猛地一蹬,腰上使劲双手用力推起一道缝隙,终于把头撤了出来。顾不上压肿的头和脸,拉起毛驴赶快离开险境上山。以后每当想起那一刻都充满后怕,再去放牧,绝不敢捆那么大的草捆了。
有一年立秋过后,队里接到派人到英旺修公路的通知。我听说后,主动要求参加这次外派劳务,没费周折队里就同意了。带上口粮和行李,跟着村民赶着驮行李的毛驴,步行90里前往英旺公社。当年这条公路还是砂石土路,由于车辆碾压雨水冲刷,路面到处都是坑洼。施工时我们就地取材,从山脚或坡地上取土,回填到路面的坑里夯实;把整条路的横断面修成中间稍高两面略低的弧形,疏通路两侧的排水沟;以便于雨水顺畅的流到沟里。随着工作面的前移,修到哪一段晚上就在那里休息。晴天夜里睡在手推车上,下雨住到屋檐下或者废弃的寒窑里。夏季刚过依然炎热,但是川里的蚊子能吃人。只好白天干活时拔几把艾蒿编成辫子晒着,到晚上点着挂在车缘上当蚊香驱蚊。吃的是从村里带的一口袋蒸馍,天热没几天馍生出了绿毛。赶快倒出来,掰成小块找块石板摊开晾晒着。直到晒成馍干,再收到口袋里带在身边。
每到吃饭时就取出随身带着的小锅,从河里或者泉边舀来清水,找三块石头垫起小锅,用干树枝烧开水后泡馍干儿,撒点盐就算是菜饭都有了,囫囵吃下去接着修路。从观亭往东十公里的道路是我们一个月的工作量。每完成一段经过技术员的检查验收,合格后才能转到下一段施工。心无旁骛只想着:早点干完早点回村。第27天最后一段路通过了验收,任务完成后一种终于解脱的轻松令我兴奋异常。第二天清晨天还很黑,我打起行李背在身上,劈了一根长木棍就出发了。回村同样还得步行90里路,这回可是自己独自行走翻三座大山呀。从第一座山上下到沟里,天还未亮。茂密的蒿草阻挡着前进的方向,挺拔的树木遮住了亮光。确定好前进方向后左右抡着棍子,扫倒一片杂草就向前走几步,一路扫着一路走着。初秋季节已经有了露水,水珠飞溅把衣服和被卷都打湿了。就这样冒着野兽和毒蛇袭击的危险,穿过了没有人烟的树林和草地。爬上第二座山头时,抬头看到天上星星还在眨眼,东方已经露出一道暗红的光线,目视着晨曦,我浑身精湿地走在崎岖山路上。
40年后回宜川重走这条公路,已经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驿马村附近那个曾经取水泡馍的小湖泊,水还是那么清澈。山沟里随处可见新打的油井,磕头机日夜不停地点头工作着。
自娱与自乐
随着时间推移,生活逐渐适应,情绪也稳定了。我们搬进队里给知青打的新窑洞,男女生住在一个院子里,又合在一起吃饭了。毕竟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一有闲暇就显露出单纯活跃的天性。在新院子自己盖厕所,搭猪圈,垒鸡窝。晚饭后躺在土炕上听马俊峰读小说或者掏出口琴合奏;夜里睡不着,就在被窝里分讲北京那些诱人的小吃,搞精神会餐;春天看着漫山遍野的山花发呆;夏天爬到村口老槐树上掏喜鹊蛋;秋天夜里摸到瓜地里,偷摘几个不知生熟的西瓜背回来慢慢享用;冬天在雪地里下几个绳套等着野鸽子到来。
同学里最具聪明才智的王伟,那时已经能自己看书买零件,攒八个晶体管三波段的半导体收音机了。在那个年代里,的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把收音机与村里的有线广播连起来,每天给全村播放新闻,使我们知晓正在发生的国内外大事。记得一个雷电交加的傍晚,要下暴雨了。王伟架设的室外天线,接头处一直在唰唰打着蓝火。没安断开的闸刀也没有绝缘手套,用手拧开接头实在危险。他跑出门外站在高处往天上看,我站在窑洞门口听他的观察口令,手持天线随时准备拽开接头,身后站着建国和马俊峰。天空安静了,只听他大喊一声:“拉!”我双手用力一扯,砰的一声巨响,篮球般大的火球刹那间燃在我胸前。
紧接着就是一股强大的推力,把我们三人击倒在窑洞后面几米远的地上。就在我拉开接头的瞬间,一股强大的雷电被天线引进了窑洞,也就在同时天线被扯断了。爬起来看着融化的电线和熏黑的双手,亏得穿着长袖衣服没有烧伤皮肤。我庆幸又躲过了一劫,从此再也不敢用室外天线了。王伟还用两块凹凸镜和煤油灯做了一个木制的幻灯机,经常到周边各村给农民放幻灯,宣传形势和政策。他拍照后在窑洞里冲胶卷洗照片,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瞬间,至今我都珍藏着。而刘建国更是多才多艺的才子了,不但有一手好厨艺,而且做什么都能做到极致。书法和绘画更是纯熟,许多漂亮的幻灯片都出自建国那简陋的画笔。身强体壮的马俊峰绝对是村里最棒的劳力之一,爱侃山爱出游的他,还是打遍村里无敌手的“摔跤冠军”。那时最开心的就是,劳动间歇看他与那些总不服输的后生们,你进我退“死缠烂打”的搏斗场面,经常逗得父老乡亲捧腹大笑。如果没有“文革”和上山下乡,李新一可以做个理论工作者。除去爱看些理论书籍,有空闲就随身带着小本挨家走访,听到有意思的人和事都记下来留做资料。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的追求使大家逐渐忘记了艰苦和落魄。
艰难回家路
插队第一年,那种对家人的思念愈发强烈。秋后由于弟弟又要去内蒙古建设兵团插队了,全家也有被疏散到河南确山“五七”干校的可能,父母想让我方便时能回家送别弟弟。在那动荡的年月,亲人们不知何时才能再团聚?向队里请假到公社开了回京的证明,我背着一挎包干粮独自出发了。因为没什么钱,一路上不外乎就是步行、扒车、被抓、被驱赶、再扒车再被驱赶。不管是马车、卡车、拉煤的火车,只要能再前进一段路程就扒上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回家!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一口干馍。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回到北京,疲惫不堪两手空空踏进家门。看到晒得黝黑的儿子,母亲抚摸着我的肩膀,扑簌簌的掉泪。后来同学们都以各种原因,陆续回京探亲了。一路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和故事,成了我们闲暇时光精彩的谈资。
1970年在家过完春节后,我们五个男生约好回宜川,择日就一起上路了。
天气依然寒冷,从北京站上火车直奔山西侯马。然后再坐汽车到河津县过黄河入陕,路上遇到了知青魏林征和尹秀荣同行。那时两省交界的黄河上还没有能过往汽车的大桥,连接两岸的是一座两端固定在岩石上的钢缆桥。手腕粗的钢缆,每隔一步就横着固定一块木板向西延伸,桥身在呼啸的北风中荡来荡去。两岸是悬崖峭壁,脚下是湍急的滚滚黄河。我们战战兢兢,几乎是蹲着爬过桥的。过去就是陕西地界了,距韩城还有100多里路。等不及客运汽车我们扛着行李,迈开双腿就上路了。路上下起了雨夹雪,由于上火又受了风寒,我浑身疼痛开始发烧,越走越慢拖累着大家。同学们商量拦一辆汽车,让我和尹秀荣带着所有行李上去先走,他们也好轻装前进。几经周折终于有辆拉煤的司机动了恻隐之心,让我俩爬到煤堆上带着大家的行李出发了。
到韩城下车,拖着大包小包找到一家旅店住下。发烧了浑身没劲儿,爬上旅店的大炕倒头就睡。半夜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骨碌爬起走到店门口。见那五位同学被拦在门外,浑身都被雨雪打湿仍被拒绝入住。怎么恳求经理就是不通融,总说是客满接待不了。实在不行,大家只好悻悻而去另寻他处。
那一夜同学们找到了县知青办,在那里坐了一宿。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大家分别带上各自的东西,马上去长途站买去宜川的汽车票。车站早已人满为患,都是回宜川的北京知青挤在售票窗口。黑板上贴出告示:因雪大封山,客运长途停驶,通车等候通知。无奈只好再去找旅店住下候着。雪下了几天几夜,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我们每天往车站跑打听情况。雪住了还没消息,知青们守在车站吵成一团。站长嘶哑着嗓子耐心解释说:“雪虽然停了但是路面结冰不能发车,否则保证不了安全。”等不及的人爬雪山步行回宜川了,我们的路途最远,没车根本回不去。大家焦急等待着,兜里也所剩无几,就是不吃饭也要留着买车票的钱。坚持到第九天终于卖票了。次日一早,我们登上了开往宜川的汽车,胜利逃出被困十天的韩城。
汽车到达宜川已经是下午,在县城大街上翻遍了七位身上所有的口袋,只凑出区区一毛四分钱。没钱吃饭,而且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孤注一掷,马上开路连夜步行回村。找熟人借一把砍柴的小镢就出发了。没有融化的积雪又被纷纷落下的新雪覆盖,路更加难走。爬山时,前面的人举起小镢砍出台阶,后面的人小心翼翼紧跟着。平地上的雪没到了小腿,每迈出一只脚再拔出另一只脚,100多里路程只能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着。身上落满雪花,头发和眉毛都变成白色。衣服被雪水打湿又冻住,像坚硬的盔甲走起来发出咔咔的声响,我们相互提醒相互鼓励着缓慢前进。后半夜时走到了交里公社,看到一处窑洞亮着灯光,试着敲门要点热水。门开了一位老汉站到门口,问清来意后居然把我们让进窑洞。不但给大家倒热水喝,还打开灶眼儿点火给我们熬了一大锅玉米渣粥。费好大劲才解开冻在脚上的棉鞋,上炕盘腿坐下喝着热粥,一股暖流从心里流向全身。四肢恢复知觉后,我们坐在热炕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老人给每人都找了一根木棍送我们上路,走出好远大家还不时回头望着那孔窑洞。那一天我们真正感受到了饥寒交迫和雪中送炭的含义。真正领略到陕北人民的淳朴和善良是流淌在他们血管里的,看到别人危难时就出手相助,他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是义不容辞的。好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一路的艰苦跋涉,还感念着那些素昧平生的陕北人:风尘仆仆的拉煤车司机、每天挨骂仍尽职尽责的站长、风天雪夜把我们迎进窑洞的老汉。
(后记)
光阴荏苒,当年的知青们通过各种方式和渠道陆续回到了故乡北京。一次插队同学在我家小聚,同队知青郝云玲向我爱人述说起在农村插队的情景时,感谢我对她们的热情关心和帮助,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妻子后来常以此来教育儿子:“助人为乐是爸爸的美德,你要好好学习。”其实每当听到这些话,我都十分惭愧。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女生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肯定比我们多,特别是孙秀玉,农村大招工时她正在农校学习没赶上,学习归来后招工停止知青都走了。她继续在村里干农活当妇女队长,直到1976年。将近八年宝贵的青春年华都贡献给了陕北农村,经历了更多的艰苦磨难。那般毅力那份坚持,至今想起来依然让我非常钦佩。但是搜肠刮肚也不记得当年对她们有何帮助,实在是令人尴尬无比,真正应该检讨的是我。如果有来世,若再有一次插队的机会,我肯定能成为郝云玲所赞扬的那种人。然而,这种机会在我们这一代只有一次,但愿今后永远也不要再有。但是人的成长却是必然的,他得益于艰难与困苦的锤炼;失败与挫折的教育;美好与善良的启迪,也得益于亲人和朋友的陪伴。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在云岩高堡村插队同甘共苦的同学:孙秀玉、张淑珍、杨桂珍、徐秀琴、郝云玲、朱宝珍、刘建国、马俊峰、王伟、李新一。献给那些曾经关心和帮助过我们的宜川父老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