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北京市马甸中学初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高堡大队插队,退休前在北京市冶金建筑研究总院工作。)
永远的记忆
孙广山
作为首批到革命圣地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我曾在宜川县云岩公社高堡生产队劳动锻炼近3年。40多年过去,岁月如梭,光阴陪伴着我们这一代人已步入暮年,很多亲人和当年在村里最熟悉的老乡已相继作古。每当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总会感慨万千。那段插队的农村生活,在跌宕起伏的一生中虽然只是一小段,但却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人生第一步
1968年底,毛主席发表了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各行各业立即以各种方式向学生及家长进行动员,迅速掀起了上山下乡的热潮。
学校请来插队地区的农村干部作报告,宣讲农村“形势一片大好”。校园里传播着:再不走,下个插队地点可能是青海、甘肃,再想回家都不容易了。宣传鼓动和恐惧的消息,终于撼动了忐忑的坚持。常一起商量出路的我们五位同学,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痛作抉择:去延安插队吧,于是纷纷回家禀告。其实家长们已经无须再晓之以理,单位和社会的压力使他们早已不堪重负。大人们默默地为我们准备着行装,母亲给我整理出一摞洗补好的四季衣服、新做的被褥和旧木箱子。转户口那天天气阴冷,来到派出所,从窗口递进“上山下乡喜报”和户口簿。民警同志面无表情地接过材料,略微审核一下就给办了迁出手续。走出派出所,天空飘落着雪花,从小玩耍长大的街道,虽然清冷了许多却令人依依难舍,从此我就不再是北京人了。
1969年元月9号早晨,我们在学校集合,乘专车到北京站。站台上早已黑压压的站满了送行的人们,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歌曲。挤进车厢时大家还感到新奇,彼此招呼着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放。站台上开车的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把头探出窗外寻找各自的亲人。车头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沉重的闸瓦松开了紧抱着的轮鼓,车厢在颤抖中移动的一刹那,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哭喊,那声音淹没了机车巨大的轰鸣。随着枯枝摇曳的杨树和僵直挺立的电杆一棵棵向后移去,送行的人群和车站的轮廓一点点变小,逐渐消失在泪眼婆娑之中。就这样,我们充满困惑地迈向了新的人生。
寒冷的旅途
送延安插队知青的专列,在寒风里行驶了一昼夜,终于停在陕西富平车站。这里属于渭北高原,县城不大。一座砖塔巍峨地矗立在黄土坡上,北面不断向上延伸的高原显得那么神秘,据说到宜川还得再坐一整天汽车。当晚住宿在县城的一座旧仓库里,空荡的库房四处漏风,只是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秸。草草吃过晚饭就和衣而卧。想起下午路遇在这里插队的西安知青,他们说:来这里半年哪都不习惯,干活很累常常想家,好在离西安不远,可以随时回去。还说宜川比富平穷,粮食不够吃生活条件更为艰苦。一席话,使本来就心里没底的我们愈加感到茫然。
早晨天还黑黑的就被喊声吵醒叫起吃饭了,每人一碗红烧肉两个烧饼。
那年月虽然只有年节才能吃上炖肉,但是早晨起来懵懵懂懂就吃肉,既没心情也没胃口。许多同学连肉带碗一并扔进了墙脚下的大锅里,我啥也没吃揣上烧饼就登上了蒙着篷布的大卡车。拉知青的汽车有六七十辆,亮开大灯迎着刺骨的寒风浩浩荡荡驶上了盘山公路。汽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沙石路上,车厢底板激烈地颠簸,屁股就像挨板子一样震痛,只好手扶车槽帮站起来看着那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发呆。路过每个集镇或县城,都有组织好的锣鼓唢呐队伍,扭着秧歌欢迎我们。人们穿着自家织染的土布黑棉袄,挥舞着粗糙的大手向我们致意。路边柴火摞成的矮墙把院落与道路隔开,柴垛上搭着晾晒的深蓝色土布棉被,可以看到芝麻粒般大小的白色斑点儿在被里儿上爬行,后来才知道那是虱子。
农田里种着一撮儿一撮儿暗绿色的植物,趴在地上任凭风沙吹过。有人说是韭菜,可是天寒地冻的没有遮盖,还不早就冻死了?有人说是水稻,可是这么干旱没有一滴水,如何长高?还有人说是麦子,可是麦子是一垅一垅种的呀?最后坚持说是稻子的人解释说:那是“旱稻”,所以不需要水。大家一致认可了这个解释,心里也得到些许安慰。这里如果能种“旱稻”,将来就不愁没有大米吃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冬小麦,由于干旱少雨只能点播,所以小麦亩产只有几十斤。虽然人少地多但是土地干旱只能广种薄收,辛劳一年所得粮食仍然养活不了自己,许多地方要靠国家救济。汽车始终摇来晃去在山路上盘绕,晕车的同学一有机会就下去吐,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倒空还在干呕。终于熬到了宜川县城,在县体育场我们下车,各公社知青站队点名,听完了县领导的欢迎讲话后就各奔东西了。由于去云岩的路途还有100多里,我们只好在县中学再忍一宿。
次日早饭后,我们乘大卡车翻山越岭继续向北驶去。临近中午汽车停在云岩镇,在公社大院前的空地上纷纷跳下汽车,我深深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心想:终于到了!但是回北京可真的不容易了!公社招待我们吃午饭,每人一碗小米拌着羊肉蒸熟的米饭,黄澄澄油乎乎的冒着热气,强烈的羊膻味儿扑鼻而来。饱受风寒和颠簸的我,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一阵阵往上涌,没敢吃放下碗就赶快离开了。
我们5位男生和6位女生被分到了高堡生产队,宣布名单后,就见到来接我们的村民。他们头上系着白羊肚儿手巾,穿着前襟和袖口都磨得发亮的黑裤袄,腰里别着旱烟袋,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嘘寒问暖,然后麻利地把箱子和行李结实地绑在驮架搭上了驴背。带队的村支书姓高,估计有50多岁,黑瘦的面容嘴里缺少门牙,但是不妨碍他笑容可掬地向我们介绍村里的情况。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默默跟着乡亲们和载满行李的毛驴队,踩着石头过云岩河,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向云岩河南面的山沟里走去。
上山的路有些陡峭,“之”字形向上攀爬着。脚下棉鞋的塑料底冻得邦邦硬,走在同样邦邦硬的山道上不住地打滑。女同学拉着毛驴身上的绳子,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们则到路边折一根木棍拄着前进。爬上一道高台就问:还有多远?回答说:不远了,再上去这个台就快到了。可是上到了那个高台,再上面还有几层更高的。再问,还是回答:不远了。终于上到了最高处,一眼望去前面是一片平原,除了农田看不到村庄。衬衣早被汗水溻湿,额头上冒着热气,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歇会儿。肚子咕咕叫,取出在富平发给的烧饼,用力咬了一口,居然还是白糖馅儿的呢。想起自北京一路上发的食物,面包、香肠、苹果什么都有,要么不吃要么送人,大家都有些后悔。
高支书指着前方一片老槐树说:那就是高堡村了。我们疑惑地走过去向崖畔下一望,居然是上下三层的窑洞村落。一片朝向东南的山洼,人们沿着自然走向把斜坡切成了立面,再垂直向里钻成半圆形的洞,洞口用土坯砌成墙垛,安上门窗就是居所了。支书把我们领到一家宽阔的院落里,在一群老汉、婆姨和娃娃的注目下,我们提着自己的行李默默地走进了窑洞,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生活的考验
男生住在下面的一孔窑洞里,每天到上面女生的窑洞去吃饭。刚去时,队里派人给我们做饭,点火烧柴锅过去大家都没干过。慢慢地我们才知道:
在陕北农村能把饭吃到嘴里真的很不容易。从驮水、推磨、发面、烧火、上屉蒸馍,得多少道工序呀,全都要亲自动手。由于生活习惯不同,不久我们就自己做饭了。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每天回来面对的是没有蔬菜、没有副食、缺油少盐的饭。十几岁的我们没有经验不会计划,饭量越来越大,粮食越来越少。劳动生活异常艰苦,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情绪日渐消沉,没地方倾诉也没人指导。记得一天晚饭做烙饼,女生做剂儿擀面,男生看锅翻饼,烙熟一张我们吃一张,饼烙完也都吃光了,女生们只好饿着肚子掉眼泪。无望无序缺少沟通和理解,造成男女生之间的矛盾与隔阂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分灶各自开伙吃饭。
村里的青年路栓子结婚,他家徒四壁啥也没有,衣服帽子自行车都是借知青的,再穷按婚俗还是要摆桌请客的。那天从早盼到晚也没有人叫我们赴宴,直到半夜躺下了几位还在耿耿于怀嘀咕着。忽听到窑背上有人大声喊着,招呼我们上去吃饭。盼望的时刻到了,大家欢呼跃起,穿衣、蹬鞋、拔脚就冲出窑洞直奔饭桌。一盘摊米黄(糜子面的摊饼)、一盘白馍、一盘辣子面儿、一盘腌菜、每人一碗烩菜里面有一两片肉和豆腐,剩下就是白菜和萝卜了。风卷残云般的吞咽,三下五除二桌面已经是盘干碗净了。第一次喝到陕北的米酒,酸甜里飘出淡淡的酒香,每人都喝了好几碗,不是有喝酒的嗜好,而是可以灌满自己没良心的肚子。没等到再添一些饭菜时,司仪已经吆喝着让我们离开了,下一拨儿饥饿的客人都等着入座呢。
繁重的农活和艰苦的环境,使我们越发感到农村生活是那么艰难枯燥。
也有盼望的事情,就是每逢五号到云岩赶集。高堡距云岩25里山路,一个单趟要走两个多小时。村民去集上以物易物交换一些农具和油盐,而我们只是去邮局翻找一下家里的来信,顺便看看集市的热闹。如果能收到来信,真像过节一样的高兴。当然也有沮丧的时候,那就是来信告知:我们插队走了以后,没走的同学们都进了工厂。心里就像被人塞进了一块砖头,沉甸甸的难过了许久。有一次去公社办事,临走正赶上机关食堂开晚饭,我们索性买了饭票,吃完饭再回村。每人六两发糕一大碗烩菜,吃完跟没吃一样,临走把剩下的饭票都买成发糕带着。实在是没吃饱,路上忍不住边走边吃,没走多远就都吃光了,那一顿我们每人都吃了二斤多粮食,居然还没有撑的感觉。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出工干活,留一个同学在家做饭。干到太阳正午,屋里人都来送饭了。由于手生饭做得慢,每次知青送饭都是最晚的。我们口干舌燥饥肠咕噜,手虽然还干着不停,心却望眼欲穿地盼望送饭的同学能早一点来。如果口渴,那比饥饿更加令人难忍。在严重缺水的黄土高原,庄稼和人都是靠天吃饭,但是每年降雨量却很少。人吃水要到南面沟底下泉眼淌水的石槽去取,用水瓢舀到木桶里,装满两桶放到毛驴背上,再上山走五里路,驮回来放到水缸里存着。队里毛驴少而且许多农活都靠它们完成,每家每天只能轮到一次驮水的机会,在这里水是最珍贵的。一瓢水先洗豆淘米再喂猪或做其他的,绝不轻易倒掉。洗手是奢侈的事,洗澡绝无可能。据说一生只有两次:出生和故去。在地里干活哪怕是在抓粪施肥,该吃饭了,饭前也就是拔一把青草,手在草团里揉一揉,拿起馍就吃。夏天在沟里锄地,天气闷热至极,不一会儿就嗓子冒烟了,只能摘些野果吃了解渴。运气好能找到一个水坑,旁边还有一颗颗牛羊的粪蛋儿,水面上浮着腻虫,噗的一吹小虫飞了,赶快趴地上就喝起来,边喝边吹,那就是渴到极限的我们。在山上干活就没这么幸运了,再渴也只能忍着,或者拔一把绿草,放到鼻尖上闻闻草的清香。至今,我家里厨房厕所都摆着塑料空桶,装洗涤用过的废水,再用来擦地板或者冲厕所。因为我曾经饱尝过缺水的艰辛,深刻地体会到:水是生命的源泉,地球上只有水是不能再生的资源,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受我的影响,妻儿节水比我更加自觉认真。
艰苦的劳动
第一次干农活,就是把牛羊圈里的粪刨松,装到筐里担到田间地头积肥。
一条扁担挑两个筐压在肩膀上,开始还能忍受,第二天肩膀就酸疼了。然后两个肩膀交换着担,实在受不了就双手使劲向上撑着扁担。再后来两边肩膀肿起一手掌高,压上沉重的担子,肩头像针扎一样的锥疼,直到两肩麻木没了知觉。农活儿的种类也真是不少,我们是从抡镢开荒干起,犁地、播种、施肥、耱地、除草、收割、打场、晾晒、入库都干遍了。印象最深的就数收割小麦了,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眼看地里麦子熟了,天不亮就出发从最远的那片地开始割起。弯着腰手拿镰刀,搂一把麦子割下一刀,向前边走边割。慢慢地腰就开始疼了,直着腰没法割,弯着腰受不了,蹲着割使不上劲儿。手掌上磨破的水泡皮肤翻起来露出了嫩肉,镰刀把儿在手里好像握着一根烧红的铁棒。胳膊被麦芒扎的肿起一片片红云,汗水淹过就像撕皮似的刺痛。头顶上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们,大滴的汗水顺着裤脚流到地上瞬间就蒸发了。但是心里却默念着:千万别天阴,千万别下雨,万一下雨浇湿了场上的麦子,一年的希望就泡汤了。每年的麦收都是最受煎熬的。除去繁重的农活,劳动间隙也不能闲着,要抽空去山洼打柴。在山村烧水做饭全靠灌木柴火,而灌木都生长在陡坡上。一手捋着枝杈,一手抡起小镢照根部猛砍,砍不准砍到了腿上就惨了。开始劲儿小,好几下才能砍断,以后逐渐提高效率。柴砍好估摸着够背了,就用柔软的细枝条拧成绳子打好捆,镢把儿插进去扛在肩膀上,收工时背回来。我们没有干柴存货,都是随砍随烧。
用湿柴烧火很费事,难点着、冒大烟、火也不旺,饭做半截火就灭了还要重新点燃,所以我们常吃夹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