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北京市马甸中学初六七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高堡大队插队,退休前在中国铁路物资北京公司工作。)
插队点滴
杨子荣
1969年元月,我和马甸中学老三届的部分同学一起来到延安地区宜川县云岩公社,我们10个北京知青分在位于云岩公社的雪白大队,距公社30里路。广阔天地,黄土高原,这里地多人少,广种薄收。种地靠天吃饭,村里没电没灯,我们在这里体验艰苦生活,收获各种考验。
探亲
俗话说:“八月十五挂锄勾,镰刀在手遍地收”,是说一过八月十五什么庄稼都熟了,收罢玉米收荞麦,收豆类。粮食入仓,想回家。1969年11月份,庄稼收完,插队一年的知青们个个都盼望回京探亲了。
我们几个人张耕耕、陈力、张振英、龚振玉、井子琴、程怡和我商量好明天要一块回京探亲,个个高兴极了,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烙起大饼准备路上做干粮,有和面的,有烧火的,有烙的,烙了一大摞足有十几斤大饼,各自收拾好东西,激动地睡不着觉,就在土炕上聊天,打牌直到鸡叫。
鸡一叫天还未亮就出了村,直到快下山时,才停下来歇会儿,等天大亮再往公社走那30里山路,一点都不觉得远。到公社汽车站不知为什么没买上去县城的车票(当时是陈力去的车站),大家就在公路边等着,想搭上去县里的顺风车,从上午一直盼到下午,车也没搭上,下午3点左右一看实在没希望了,只好先回队吧。一个个没了早上的高兴劲,谁也不说话,走了15里山路,天就渐渐黑了,辛苦了一天的我们开始犯困走不动,忽然一声闷雷把大伙惊呆了,大家立刻提速前进,说时迟那时快,铜钱大的雨点掉下来,我着急地说:快上山,山水下来就麻烦了。黄土高原都是黏土地,一下雨格外地滑,我们一个个东滑西倒的开始上山,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幸亏张耕耕带了把手电,他打着手电走在前边,后边的人看不见路,大家就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的姿势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拽着前面人的衣服走,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一个闪电照的四周骤亮,接着是霹雷震耳欲聋,走着走着我们迷失了方向,往前走一会儿又转回来了,张耕耕的手电被雨淋的也不亮了,他说:我们迷路了,只好在这儿站一夜,等天亮再说。
我们站在山岗上,看着闪电听着雷声,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忽然张振英说我包里还有件小雨衣呢,立刻拿了出来,我们几个把雨衣顶在头上,深秋的雨打在身上很凉很凉,我们五个女生挤在一起就像刚出壳的小雏鸡,我想起当年知青中流传的一句话,“炕是陕北的天堂,最幸福的事是睡觉”。此时此刻多想到“天堂”幸福一下啊!陈力一边发抖一边说好想抽根烟,但兜里的火柴和烟都湿了,大家一起坚持着挤着迷糊着,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忽然陈力说你看那边有蓝光,是不是狼啊,大家一下惊住了。起风了,刮在湿衣上更冷,等着盼着一声鸡叫,大家精神了,天亮了,分清东西南北,我们正站在离雪白村二三里的一个山头上,昨晚就围着这个山头转圈来着。
“回村!”不知谁一声“号令”,大家开始往队里走,这时才感到,站了一夜,加上冻,腿都不听使唤了,一个个像木偶似的往前慢慢走去,慢慢恢复知觉。
回到村里大家换上干衣服做了一大锅面片汤,吃完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大家又精神起来,连一个感冒的都没有,村里听说我们昨日在风雨中站的地方,说那儿是个乱葬岗子,看到的蓝光可能是磷火,你们真福气,一没遭雷劈,二没遇到狼,三没生病(当地风俗,不满12岁孩子死了不能进坟地,只能丢在乱葬岗喂狼)。
还是想回家,前几天我们队的知青又走了几个,这次我和井子琴搭伴及八零队的三个知青一起走,在公社碰见本村的贫协主任刘占山,他跟公社的文书关系不错,知道我俩回京,就偷偷地给我和井子琴开了两封公社的探亲介绍信。我们乘汽车到宜川,第二天乘车到黄龙,在黄龙长途汽车站上车时,车站工作人员开始查知青的介绍信,八零队的三个同学因没带介绍信,就不让上车,我和井子琴坐在长途车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八零队的同学,心里真不是滋味。从黄龙到渭南总算可以搭上火车了,去北京的票还是要介绍信,我从心里感谢刘占山,一封公社介绍信帮了大忙。
总算回到家,奶奶见了我生气地说:都一年了,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
我把探亲路上的经过跟家人讲了一遍,全家谁都不言声了。
趣事
趣事一。一天晚上,我队知青在窑洞开会,张耕耕说:“在北京时我们家屋里有四盏灯,我看哪个都不亮。”一位同学指着墨水瓶做的小油灯问。“它亮吗?”张耕耕说:“亮,就它亮,它一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逗得大伙都笑了。
趣事二。插队时,我们住在塬上,吃水靠驴驮,夏天饲养员到地里放驴,社员们到时间就跑到地里去拉驴,有的社员就骑着光板驴回来。有一次,井子琴去拉驴,见别人骑着挺好玩,也好奇地骑上一头。俗话说驴骑屁股,马骑腰。她骑的位置不对,就从驴头部滑了下来,四仰八叉、仰面朝天地摔到草地上,睁眼一看,一个斗大的驴头近距离地望着她。她一伸手打了驴脸一个大嘴巴,驴一下惊叫起来,吓得井子琴起身就跑,逗得社员们一片笑声。
我们队的井子琴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姑娘们相互问小名,别人问井子琴,你小名叫什么?她眨眨眼想了想说:“叫‘小祖宗’,千万别说出去。”姑娘们爱开玩笑,越不让说越大声喊“小祖宗”(爷爷的爸爸叫伟爷,就是北京话祖宗的意思),逗得井子琴扔掉锄头,躺在地上打着滚地乐呀乐,因为陕北老乡不懂“祖宗”的意思。
往事
1971年,村里的赤脚医生刘致和要到公社当教师,队里就把赤脚医生的活儿交给了我,队里有个小药箱,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小瓶(一瓶红药水,一瓶紫药水和一个小空瓶,原来是装酒精的),及一个注射器。反正村里人有病去医院顶多就从医院带回青霉素肌肉注射而已。
1972年,公社给各村农民种牛痘,大队雪白村的社员两天就种完了,另外一个小队“铁儿圆”,这个村离我们村5里路。因为我们那儿是林区,树木较多,还有狼,去种牛痘是我第一次单独去,心里很害怕,于是就到果子(社员)家借“大花”狗,我带着大花刚走到村口,这狗扭过身就往回跑,怎么叫都不回头。我只好跟着又跑回来,果子妈看到狗笑了,从窑洞里拿出一块窝窝头说:叫着它,拿窝头给它吃就跟你走了,于是我走十来步掰一小块窝头给它,当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时,窝头就喂完了,而大花也没再往回跑,当走到一半时,最不好走的一段路到了,那是200米左右的下坡路,上边树叶遮天,下边落叶铺地,人走在这段路上就像走在树的枝叶裹成的洞里,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大花狗一声不响地随我前后,我紧紧地盯着它,狗是我壮胆的工具。
到了铁儿圆小队,社员们听说种“牛痘”都高高兴兴地跑来,不一会儿六户社员家都种完了,我要走,社员们都不让,非要留我吃饭,尤其是狗子妈,把我拽到她家还做了待客吃的面条,吃完饭又从篓子里抓了一把大枣一把杏干,装到我兜里,山杏干酸中带苦,可这是山里人哄小孩的零食。狗子妈把我送到院门口,又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直溜的木棍说:“拿上,当拐杖又防狼。”我心里暖和极了,走上窑背时,村里人依旧热情招手说:“下次再来啊。”
陕北山区地方穷,老乡没多少文化,可非常朴实,待人热情,让我终生难忘。
我插队到村里是1969年1月,也就快过春节了,我们雪白大队的铁儿圆小队没有知青,就买了两张毛主席像和两副春联,代表小队慰问我们。小队长刘长喜是个山东大汉,一身武艺却不识字,我们女生窑洞的对联是相同的两句“六亿神州尽舜尧”,男生见了笑哈哈地读着:“六亿神州尽舜尧,六亿神州尽舜尧?”由于村里文化人少,知青有时也被叫去写对联,有一回我看见刘景寺门口贴着副:“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也贴在门上(反正不识字),红红的喜庆就好,社员这样说。
回队
1970年春节过后,我们雪白队的6位女生(井子琴、程怡、龚振玉、张振英、张洪珍、杨子荣)商量回陕北,提早几天买去侯马的车票,可天公不作美,买票的第三天连着下起大雪。
我们到了侯马乘汽车,到山西河津过黄河,然后到陕西韩城,在河津要过铁索桥,桥是由5根直径一寸粗的钢筋兜底,两边还用钢筋围成凹形,上边有铁丝围网,桥面有两条一尺宽的木板供平板车行走,在桥上能清清楚楚看见脚下滚滚的黄河水,寒风吹来铁索桥左右晃动真吓人,脚一踏上桥,心立刻提到嗓子眼,脚下发软,千难万难也得过,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扶着桥边,眼直勾勾地望着对岸,机械地走过桥,回头看看同伴都跟我一样高度紧张地走过来。
早听人说韩城像小北京,果然,直直一条街像北京的一条胡同,进城才发现人满为患,因为下雪路滑,韩城已四天不通车了,城里旅馆早已住满,满街闲逛的知青到处都是,我们只好住在北关的大车店,单间床每天1.8元,大炕按人头每人1.1元,那时的生活条件,谁能带多少钱呢?何况还要买车票,我们六个人租了一间房,对老板说只让两人住,其他人住城里。
到了晚上可怎么睡呢?三个人一张床,两个人头朝南,中间夹上头朝北的,真像木匠活中钉楔子,想翻个身都难,身子动不了,嘴可不闲着,轮班讲故事直到睡着,挤是挤,可真暖和。当时年轻不知道愁,白天去车站打听情况后,就去烈士陵园玩,张洪珍还带来皮筋,大家一起跳皮筋,井子琴和龚振玉还给大家表演相声(扒马褂),大家在一起很是开心。
又过了六天,韩城的知青越来越多,打架吵嘴的事时有发生,吃饭、住店没钱的也有,韩城县委顶不住了,就从外边调来三辆大卡车,一次性解决都送走,上车那天车站院里挤满了人,头一辆车基本都是男生,车站服务员叫老乡单排一队,上了第二辆车,最后是我们这些没力气的男女生上第三辆大卡车。三辆卡车都上好防滑链,出了韩城不远就走上白雪皑皑的盘山公路,我们坐的那辆车在爬一个山坡时,突然直直地向下滑,女生尖叫着,男生有的已跳下车,车停了下来,副司机下车冲车上人喊“快下车”,我们从车两边下来一看,好险呀,车的后槽梆都快到悬崖边上了,司机坐在驾驶室脚踏刹车,手握方向盘,副司机说:“大家快去拔草”。大伙在山坡上拔了些干草垫到车轮下,司机一个油门冲上坡到平地后停下来,大家纷纷跑过去爬到车上,司机却下车蹲在地上抽起烟,对副司机说:“咳,太吓人了,这是一车人命啊!干这一行真悬呀?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不是司机认真负责,加之技术好,我们一车人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延安拉练
1972年的夏天,宜川县决定,组织各公社的北京干部和知青拉练去延安。
说实话,插队几年了,还真没去过延安。各队知青到公社集中,第一天由云岩公社到临镇40里路,第二天由临镇到麻洞川50里,第三天由麻洞川到延安90里。由于天气炎热,决定夜里走凉快点,从临镇到麻洞川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不知谁淘气还是起哄,学起鸡叫,于是乎,村里的鸡接二连三地全叫起来,引得睡觉的老乡出来观看,还听到有人议论:“周扒皮到陕北工作来了?”
当年我们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走得很快,可是四十几岁的北京干部跟上这个速度就有困难,有个干部真是力不从心,就朝走在前面的人喊起来,“前面的人走慢些,前面的人走……”有人问,“怎么没声了”,拿手电一照,原来这人掉进路边沟里了,大家赶紧把他拉上来,可是脚扭伤了,只好送回去。
偷梨
1973年云岩公社剩下的知青,被重新集中分队,我们雪白大队的同学转到谷堆坪大队步儿湾小队,这个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村里的果树很多,由于贫困,副食极少。秋天的一个晚上,李振远来到我们窑洞问:
“吃梨吗?”我问:“你有?”他说:“自己弄去,白天我看好一棵树,梨接得很低,伸手就能摘到。”想着又好又大的秋梨,就跟李振远出了窑洞,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浮云片片,天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来到梨树下,李振远跟我说:“把衣服脱下来”。我心领神会地脱下外衣,反穿在身上,两手拽着衣边,就成了一个大兜子,李振远开始摘梨往兜里放,我突然害怕起来,说:“队长说了,偷树上的果子罚十天的工分呢。”李振远却满不在乎地说,“有人发现,你带着梨先走,我拦下他们做掩护。”还好没人发现。回到窑洞,把梨往炕上一放,来不及洗,就吃起来,真好吃,梨又大又脆又甜,吃呀吃呀一直吃到肚子饱饱的,真痛快,第二天就开始拉肚子,看来什么好东西也不能玩命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