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新年伊始,当我和大队北京知青一起踏上西去的列车,准备到延安地区云岩公社插队的时候,年纪还不到16岁。今天,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大多数还在父母羽翼下备受呵护,但那时的我,尽管又瘦又小,却迫不及待地远离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的家庭,并且踌躇满志地准备独自面对黄土高原的艰苦生活和劳作。由于我事先并没有和其他同学约好一同插队,所以一开始就做好了一个人生活的准备。不过令我有些惊喜的是,上了火车后,发现竟有两个人大附中初六八级同班女生也在这个队伍里。她们俩都是军队子女,是根正苗红的“文艺青年”,也是非常好的朋友,因为不想因分配而分离,所以相约一起来插队。我虽然不是她们的“铁哥们儿”,但毕竟是同班同学,所以见面后,我们决定合在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就这样,到达云岩后,我们三个被分到谷堆坪大队的步湾村。
黄土高原用北国冰封、寒风凛冽的风景迎接了我们。刚到村里的时候,我们三个女生一起过了几天很新鲜快乐的日子。冬天没什么农活,村里还派人照顾我们的生活,有人帮着做饭,家家都来送酸菜和各种吃食,我们每天吹拉弹唱,很是快活,招来全村的娃娃婆姨和年轻人都看热闹。但接下来,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地意识到,这里等待我们的不只是黄土高原的寒冷,还有无法预测的艰辛和迷茫的未来。很快,我的两位女同学就在现实面前转向理性,决定不再执着于浪漫的友情,各自寻找出路、尽快离开。大概不到一个月,其中的一位女生的家里就给她办好了入伍手续,离开我们到新疆当兵去了。虽然她在步湾村的存在就像昙花一现,但村里的乡亲中至今还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半年之后,另一位女生也很快进了部队,时间虽短,但她却给乡亲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世纪80年代,我在人大校园中又见到了她,她告诉我那短暂的插队生活也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就这样,不到半年,村里就剩下我一个女生。其实,在近五年的插队生活中,我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孤独无助的,伴随我们成长并度过那段艰难而难忘的时光的,除了知青集体的朋友们的相互依靠、村里的父老乡亲的热心帮助之外,还有一些同龄的伙伴们。插队知青都正值青春年少,精力旺盛,那时候,村里的男娃女娃都喜欢和知青相处,除了一起干活外,没事的时候也总爱往知青的窑里跑。在那段朝夕相处岁月里,每个知青都结交了不少年龄相仿的朋友,或者说村里的年轻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在我相处的年轻人中,有两个女子先后和我结下了特别亲密的关系,她们曾陪着我欢笑、流泪,帮我度过寂寞和艰难的日子,和她们的友情成为我插队生活中的一个不可忽略的部分,令人难忘。此后,我们分别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而她们两人的命运也迥然不同。虽然分别后再未见面,但我的心里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们。每当回忆起那一段往事,总让我感慨万分。
今天,当我回首插队生活,往往更喜欢回味一些细微的小事和活生生的人物。
因此,我想将这篇短文献给这两位女性,也以此作为我少女时代的纪念。
凤娥子
凤娥子是谷堆坪大队支书的女子,他们家住在步湾村。这一家人是我到陕北之后最先接触、也是关系最近的家庭。那个时代,大队党支部书记没有任何特权和利益,但责任可不小,必须事事带头。记得我曾写过一首题为《支书的灯》的诗,发表在《我是延安娃》那本诗集里,那里描述的支书的故事的确是真实的。我们知青刚到步湾村的时候,村里还没有给我们打下窑洞,一孔破旧的牲口窑被腾出来当了男生宿舍,而女生们的住处没有着落,支书不得不腾出自己家的窑洞先解决。支书家有两孔窑,我们住在较好的一面窑洞里,而他们全家七八口人,只能挤在隔壁旧窑洞的炕上。凤娥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比我小一些,当时大约也有十四五岁了,本来是同父母分开住的,但为了给我们腾地方,也只能搬回去和家人挤在一起。因为是隔壁、又是支书的女儿,从一开始凤娥就当起了我们在生活、方言、风土人情等方面的助手和顾问。
没几天,一个女生当兵去了新疆,春节过后,另一个女生也回家去办手续,窑洞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周围立即冷清了下来。这时,支书提出让凤娥子搬过来和我做伴。这样,凤娥子就代替了其他女生,成为我生活中最亲密的人。
凤娥子长得并不是非常漂亮,但有一种农村女孩的健康之美。她的眼睛不太大,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笑起来现出一对酒窝,非常淳朴可人。那时候的农村姑娘很少打扮,凤娥子也是从来不用化妆品,但她红润而光鲜的皮肤完全是素颜天成,虽然平时穿的都是打补丁的旧衣服,最常见的打扮是一件纯蓝中式小袄、黑色粗布裤子和自家做的布鞋,但她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最显眼甚至有些招摇的,是她那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到腰际,显示出姑娘的魅力和活力,那种内在的挡不住的青春之美,用当地的标准和用语来说,可能多少有些“浪”。凤娥子仅上过一点学,略识几个字,但与村里其他女子比起来,已经算有文化的人了。她平时话不多,举止显得乖巧和善解人意,但与一般农村女子比起来更大方一些。因为家里有一大堆弟妹,从小毫无娇生惯养的可能,所以早早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家里地里干活都很勤快麻利,在村里人缘也不错。不过如果和谁发生口角,凤娥有时也会现出泼辣甚至粗野的一面。
我和凤娥子在一条炕上一起住了几个月,她的陪伴不是城市闺蜜那种儿女情长和推心置腹,但有她在,从来没有让我因孤独想家而独自落泪。她教给我磨面、擀面等生活技能,也教给我做鞋、鞋垫等针线活。白天,我们一起到地里干活、到清澈的云岩河边洗衣,晚上,除了看书写信的时间外,我们总是在一起聊天,从当地的风土人情、左邻右舍家长里短,到女人们的活计和日常的生活常识,都是我们的话题。我因为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绝对虚心求教。凤娥子则喜欢听我讲北京的一切和外面的世界的信息,有时我也会教给她一些文化知识。显然,她也很注意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卫生习惯。
虽然我们的出身、背景和经历存在巨大的差距,但彼此之间却是平等和坦诚的,说起来,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取长补短。
到了夏天,队里给我们打的窑洞完工了。我从凤娥子家的窑洞搬走,一个人住进了新窑洞。从这时起,不再有人照顾我们的生活,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插队第一年是最难熬的,这是一个逐步熟悉适应环境、克服各种困难、自我调适的过程。不仅每天繁重的农活常常让我累得半死不活,磨面、搂柴、做饭这些生活上的事也令我感到力不从心,有时甚至不得不饿肚子。好在我搬走以后,凤娥子也常常来看我,要不是她,我可能更难度过那段艰难的时间。记得那年夏天,我没有经验,不知八九月份会下连阴雨,家里没有储备足够的磨好的米面和干柴火。那一天在地里干活,突然下起大雨,队长宣布歇工。冒雨赶回家里,我才发现窑洞里没有干柴,没办法做饭,而瓦瓮里的米面也所剩无多。望着窑洞外云岩河川道上空不断移动的“雨线”和雾气,不知何时才能雨过天晴,索性睡下,以解长期以来积攒下来的疲劳。没想到,从这天起,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竟一直下了半个月之久。
外面的黄土路泥泞湿滑,连走路都非常困难,更别说挑水磨面之难了。我的窑洞处在村子的边缘,很少会有人经过,我也不好意思去求助别人。于是,我就一直在窑洞里沉睡,希望这样熬过连阴雨的日子。大概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后来,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声敲门,硬是把我叫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凤娥子。她说,他们一家想到我一个人住,可能没有米面柴火,所以冒雨踏着湿滑的黄泥路过来看看,叫我到她家去吃饭。说着就连扶带架地把我带到她家。要不是她来,说不定我会在窑洞里睡死过去。在支书家吃了一顿饱饭后,他们一家人又帮我磨了面,找了些干柴。这时其他知青也向我伸出了援手,帮我度过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初秋。这样的事后来还有过一次。那次,是我得了肠胃炎,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在窑洞里昏睡了几天,也是凤娥子硬把我叫起来,陪我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就这样,在最艰难的插队第一年,凤娥子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我身边,帮我渡过了一个个难关。我家里没有姐妹,是凤娥子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不曾体验过的姐妹之情。
不过,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持续得并不长,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自己改变了凤娥子的命运,把她送离了自己的家乡。而那时,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前途何在,今后的人生道路将通向何方。
那是到陕北的第二年夏天,生产队种了几亩西瓜,瓜熟了,村里派我到云岩镇去卖瓜,这种活儿轻松有趣,队里让我干既是信任也是照顾。而我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每次卖瓜总是特别卖力,大声吆喝、笑脸相迎,努力招揽顾客,好尽快卖完,给村里多挣些钱。
那一天,艳阳高照,我们在云岩镇附近河畔的树荫下摆开了瓜摊。两位来自延安的客人路过,我一如往常热情待客,让他们高高兴兴地买了我们的瓜,并马上打开,蹲在地上吃起来。他们知道我是知青,就一边吃瓜,一边和我聊了起来。谈笑中我得知他们是延安地区招待所派来招服务员的,就好奇地询问他们要招什么条件的。他们说要招能代表延安形象和气质的本地姑娘,漂亮、能干、朴实、出身好,但不要求很高的文化程度,没有学历要求。
在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很少相互提防猜疑,我自然是毫不怀疑地听信了他们的陈述,既没有任何私心想要毛遂自荐,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存在着很大的利益,更没有想过以此和支书家拉什么关系(在那时也没有可能),当然也没有想到应该让很多合适的女子一起来竞争。听完条件,我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热切地向他们推荐了凤娥子。我不记得自己对凤娥子所做的描述是否有点“忽悠”的成分,但听说她是支书的女儿又加上我极力推荐,他们显然产生了兴趣。于是,就在谈笑之间,我无意间完成了一件改变人的命运的壮举。
后来,这两个人真的跟着我来到步湾村,见了凤娥子和她的父亲。
当然,此后事情的进展之顺利让我有些出乎意外。见面之后,他们居然马上表示对凤娥子很满意,同意录用,完全没有计较她的文化程度,这不禁让我松了一口气。在神速地办完了一切手续后,这个从来没有到过县城的农村姑娘,就这样直接走向了陕北的中心城市、革命圣地延安。那时,城乡之间、农民与干部之间的差距非常悬殊,更何况延安招待所是当时延安最高级别的接待机构,不仅条件好、规格高,而且可以见到很多大人物和中央领导人。况且,与农村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相比较而言,在那种环境下的工作是何等的舒服安逸,所以毫无疑问,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并难以获得的机遇。
不过当时,我虽然有些兴奋,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而支书一家也非常坦然,没有因此表示出不自然的感谢和狂喜。直到后来听到一些传言,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其实真的有点匪夷所思。如果在今天,说不定会被杜撰出多少个复杂版本呢。
对于凤娥子来说,身份的转变似乎很顺利。因为她天生勤快、朴实和体贴,做一个好的服务员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两年后,我回家探亲经过延安,曾经在凤娥的宿舍住过一晚。那时,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招待所的环境,俨然已是一个老练的服务员。虽然已经洗脱了原有的乡土气,但仍不失淳朴,见人就露出甜美的笑脸,热情、懂事,人缘很好,而且还很努力地学习文化,客人和领导对她的工作似乎都很满意。她不仅记得我们的情谊,热情地招待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知青,而且还以她的微薄工资承担起支持家庭和弟妹的责任,几乎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对于当时还讲究养儿防老的陕北农村而言,的确是令人羡慕的美事。
不过,人生福祸相依。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命运突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还有另外的理解。凤娥子毕竟没有多少文化,小小年纪突然从父母身边进入一个陌生和充满诱惑的世界,她的能力和定力都非常有限,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再进一步。在满足之余,不进则退,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竞争越来越激烈,没有学历的凤娥子在青春逝去之后只能停留在平凡的低端岗位上,成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而且,过早地进入社会和缺少经验,使得她没有很好把握自己的个人情感,家庭生活也并不十分美满。因此,这种宿命是否一定比留在农村、嫁当地人更好,恐怕也很难评说。
和平
插队三年之后,云岩的很多知青先后因招工、招干或上学离开了。按照统一部署,剩下的知青们被合并到几个村,步儿湾的知青被合并到谷堆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