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知青集体很有凝聚力,大家胸怀天下、指点江山,在一起读马列,讨论政治,并一心想给谷堆坪的乡亲们作出点贡献。我们搞科学种田、演样板戏,知青们干农活个个是好手,而且从生产队长、妇女队长,到会计、出纳、赤脚医生、小学教师,几乎各种职务都干过。不过,短暂的热闹和兴旺过后,谷堆坪村的知青很快又相继离开了,他们的先后离去,使得热闹的窑洞变得再度冷清,村里又剩下我一个知青。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适应了陕北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不再那么艰难,而是相当充实愉快。一方面,知青朋友们留下了很多书,从苏联小说到“文革”前的大学课本,从唐诗宋词到各种现代文学作品,让我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另一方面,生活上和农活上的适应使我不再感到艰苦,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同时,当时已经确定了上大学的目标,准备考试也让我倍感时间的紧张和充实。更重要的,就是我和村里的乡亲们关系很好,并且有了和平这个朋友,所以心情总是很愉快。
和平比我小几岁,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健康、干净、端正,或许不能用漂亮或美丽这样的词描述她,但她确实非常清纯可爱。最打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善良和安静随和的性情。和平的父亲也是大队干部,他们虽然并没有任何特权,但会比一般农民更加开明,允许自己的女子读小学。
所以,和平比一般农村女子幸运,像凤娥子一样有机会读书识字,大约读完了初小。和平家里的孩子不多,经济条件比较好,所以平时穿戴得整整齐齐,而且非常爱干净,从外表上看,和我们知青差不多。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打扮得像一个单纯可爱的中学生。比起凤娥子来,和平更加文静和聪颖,文化水平也更高些。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不能安心认同她的命运。
到谷堆坪之后,有段时间我被安排到村里的造纸厂干活,这是谷堆坪村一个重要的副业和收入来源。贴纸是个细致活,以前也是一个知青在干,这时她已经被抽调到省城报社去了,我就是来接替她的。和我一起干活的就是和平。我们俩朝夕相处,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的活儿是把造纸师傅做好的湿纸坯一张张地揭下来,用纸刷贴到光滑的白墙上,等它们干了之后再整齐地叠起来、压平,就成为非常平整洁白结实的土纸。等完成一定批量之后,就送到供销社去卖给人们糊窗户。这可能是我在陕北的几年里干过的最轻松的活儿,不过颇有一些技术含量,我不太熟练,干得并不是非常得心应手。而和平很有耐心,干活细致踏实,一般总是她比我先贴完,然后再来帮我。在等待纸晒干休息的时候,我们要么到沟里去摘野果吃,要么采回大把火红的山丹丹花插到瓶子里,装饰我的窑洞。干完活,我们常常一起到云岩河去洗衣、洗头,每当我冲着黄土高原放声高歌,她就是我最忠实的粉丝。
那时,我们有任何好东西几乎都会一起分享,我和她的家里人也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其实,我与和平之间有点像玩伴,关系非常简单纯洁,和她相处,不需要任何心计、不用担心相互竞争和拆台。在那个年代,由于过早地进入社会,我几乎没有自己真正的少女时代,而除了知青所担负的使命和自己隐约的抱负外,最轻松的时刻就是和同龄的女娃一起开怀大笑,那多少弥补了我青春少女时代的各种缺失和缺陷。
不过,与和平的关系和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持续的时间也不长。1973年,我被推荐参加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全国统一考试。前一年的工农兵学员完全是推荐入学,这一年是第一次通过推荐加考试的方式招收大学生。我对这次考试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事先用了半年多时间做了认真的准备。为了参加考试,我第一次专程来到县城,和那么多的知青一起参加活动,又见到了从谷堆坪抽调到县城工作的知青朋友,大家高兴得又说又唱,兴奋得忘乎所以,差一点连考试都放在了脑后。我作为老初一知青,知识底子虽然薄弱,但想到大家水平也相差不多,经过一番恶补,应该能够过关,倒也还算坦然。后来,出了张铁生事件,一些知青受到了连累,虽然考得很好、也得到了推荐却不能被录取,甚至使得他们的大学梦彻底破灭,不过多数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知青并没有都被牺牲掉,只是不可能选择自己心仪的学校和专业,必须服从分配罢了。
在县城参加考试的那些日子里,和知青朋友们朝夕相处,加上又沉浸在考试的紧张氛围中,无暇旁顾,所以按说我本应是想不起来和平的。但是,一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梦。梦见我考完试回到谷堆坪,突然发现村里热闹非凡,原来有人家在办婚事。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拼命地跑啊跑啊,进村后,发现吹吹打打的唢呐之声来自和平家,越加感到不安,当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和平家院子,挤进热闹的人群,发现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竟然是和平。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她哭着说父母作主,把她嫁给了人家,可男人什么样她还没有见过。我在梦里与和平抱头痛哭,居然哭醒了。由于我此前并没有听到过给和平提亲的事,那个梦是那样清晰难忘,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一种强烈的暗示,我半信半疑地将这个梦讲给了周围的知青听,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没想到,回村后,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居然真的是和平定亲的事。我原来从来不相信第六感官之类的心灵感应,但从这次以后,我对此开始深信不疑,虽然以后好像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平要嫁的男人是公社的一个炊事员,年纪比和平大很多,家里是附近塬上的农民。那时,嫁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对一般农村女孩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所以和平的父母同意这门婚事是理所当然的事。家里人并没有认真征求和平的意见,就算是问她,她也不可能真的提出反对。于是,和平的命运就这样被别人决定了,两家人预定当年秋天就完婚。虽然和平并没有像我的梦里那样突然嫁人,也没有出现那么凄惨的场面,不过我见到和平后,我们俩还是掉下了眼泪。我告诉她我的梦和我的感受,但无论怎样伤感,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从此,和平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那些和我共同拥有的梦想和美好的憧憬也戛然而止。
那年的8月底,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告别了云岩的山川和谷堆坪的乡亲们,到西安上大学去了。我走的时候,和平还没有出嫁,她和乡亲们一起把我送上了车。一路上,漫山遍野的荞麦花开得像彩霞一样绚烂,谷子、糜子一片金黄,黄土高原展现了她最美的风景。我留恋着这片土地,也憧憬着大学生活和未来的前景,但心底里却始终放不下和平的婚事给我带来的隐痛。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我几次回谷堆坪,因为和平已经出嫁,在村里没有见到她。再后来我听说,她的家就安在云岩镇里,要见面其实并不难。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害怕见到一个年老色衰、拖儿带女的和平,也怕勾起往事和伤感,宁愿那个健康、快乐,有一张苹果似的笑脸的和平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所以,我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始终没有和她见面。据说,她家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虽然不像城里那样丰富多彩,但随着陕北经济的发展和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至少也可算是小康之家。也许,和平的生活是平淡无味的,也许,她内心深处会有很多遗憾和不满足,也许,她不是独立自由的,但与很多因为外出打工而疏远、离婚的家庭相比较而言,拥有一个安定富裕的家,平静地相夫教子,她的命运未必就是不幸的。
遐思
时过境迁。当年,凤娥子与和平的命运看起来一个幸运、一个不幸,近乎天壤之别,但今天,随着经济的发展,城乡差距、工农差距也在缩小,她们之间物质生活水平已不存在巨大的差别。今天,人们对于人生、幸福的感受和标准也越来越多元化,以至于很难简单评价每个人的家庭生活是否幸福、是否有质量和价值。所以,比较她们的命运也许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对我而言,怀念她们永远是反思自己的一个机会。凤娥子与和平的共同点是作为出生在陕北的农村女孩,虽然略识几个字,但都不可能通过自己甚至家庭的能力改变她们的命运。相比之下,我在农村的时候,虽然孤独弱小,毫无背景和家庭的支柱,但因为属于城市、属于知青这个阶层,至少存在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可能,虽然这些可能很大程度上寄托在国家的命运或政策之上。今天,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已经有了让自己欣慰的事业。但我却时时提醒自己,如果不是生在城市、长在北京,天生占有了比凤娥子与和平她们多得多的资源和机会,我又怎么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尽管我们从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来到了落后的黄土高原,遭遇到许多艰难和磨难,但比起她们,我们有什么理由总是抱怨社会对我们不公平?如果不是插队,我们又怎能脱离城市小资的狭隘眼界,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想,无论我们在知青经历中经受了多大的苦难和考验,但只要从这段经历中了解了农村、了解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公平和幸运,就可以说没有虚度这段宝贵的时光。正因为有了这段经历,我们面对社会、国家、他人和自己的种种问题时,才会更加冷静、理性和客观。回顾自己的青春和已经走过的人生之路,我们应该深深铭记并感谢黄土高原和乡亲们曾经给予我们的一切。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初六八级毕业生,曾先后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谷堆坪大队步儿湾生产队和谷堆坪生产队插队。)
信天游的歌唱不完——水篇
郭剑
1969年的初冬,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第一次认识了黄土高原;第一次住上了陕北那冬暖夏凉的土窑洞;第一次尝到了独立生活的滋味和泪水的苦涩;也是第一次听到那独具一格、高昂深厚动听的带有黄土气息的陕北信天游;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水的宝贵。
提起陕北民歌,不由得就让人想起悠扬而豪放的信天游。那朴质的语言,浓郁的地方特色和优美感人的曲调,不知有多少人为之陶醉,喜爱而赞赏,我就是其中一个。虽然已经过去了43年,但每当听到信天游的歌声时,还是那样的兴奋和激动,也不由得回想起很多与水有关的事情来。
信天游也叫“顺天游”或“山曲儿”,顾名思义,顺天而游,随口即唱,放开思绪的骏马,一任感情的驰骋,信马由缰,海阔天空任人高歌。陕北当地有句俗语:“信天游不断头,随风游走满口流”。每一句“山曲儿”都是一幅美丽的山水人物画,不信你听你看:
“西北风刮的冷森森,什么人留下个出门人?”一轮残月从山峁峁上爬出,赶牲灵的小伙子紧缩着双肩,跟着毛驴勾子后面走着,驴脖子下的铃铛有节奏地响着,单调的声音撒在那蜿蜒冰冷的山间小道上,那么的哀怨,又是那么的凄凉……
“尘世上是个沤麻子坑,沤烂人的骨头沤烂人的心。”窗外雪花纷飞,窑洞里的土炕上,枣核儿大的油灯光恍恍惚惚,如泣的纺车哀声的低哭着。刚过门不久的农家小媳妇盘腿坐在纺车旁摇出自己悲惨的身世,脑海里挂念着赶牲灵的丈夫……
“我在山峁峁你在沟,拉不上话儿招招手”;“我在河畔畔你在院,探不上亲口你笑笑面”。赶牲灵的小伙儿想着热恋时婆姨那一笑一颦甜甜的模样,一股暖流直涌心田……带点胡碴子的嘴刚要咧开,不知怎么眼前又呈现出婆姨后娘那凶狠的眼神。想着自己为了娶亲借了一屁股债,他闭上眼睛狠劲地拍了下驴屁股,伸长了脖子唱起来:“山沟沟的水哟甜滋滋,妹子的口口比蜜甜”;“东山的糜子哟西山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扶犁汉子那古铜色的肌肤与黄土高原融为一体,悠悠山风从犁头上划过,解下羊肚子手巾擦一把脸。
其情其景,真乃雄浑传神,无不令人为之倾倒啊!
黄土高原——这广垠的地域最宝贵的是什么呢?是水!住在黄土高原的人都知道水的宝贵,把水看得比粮食还重要。这里的人用水是很有讲究的。
熬粥用的水就是蒸锅水,馍馍发糕蒸熟了,锅底下的小米粥也熬好了;全家吃完饭洗碗筷的水又把锅刷干净,刷锅水成了喂猪的泔水;洗脸的脸盆其实就是一只大一点的饭碗,爱干净的人家不管是几口人,就只是那半碗水,先是老人“洗”,然后是男人、婆姨、娃娃们“洗”,等全家人都“洗”完了,剩下那口水还得倒在猪槽里;婆姨女子们洗衣服就更难了,不是下沟就是在塬上的涝池里洗,所谓的涝池就是在村头挖个大坑,用来存雨水,牛啊,羊啊,狗猫鸡什么的全到涝池喝水,坑的周围留下不少牲口的粪便,这还是好的,起码还有水,遇上旱年,就这点水也都没有了。
我插队的村子就是在塬上,刚到队里的时候,我们这些从大城市出来的学生还没有认识到水的宝贵,还像在家里一样。九个插队学生早晨洗脸都是一人一大盆水,晚上又是每人用大半盆的温水洗脚,洗完了就往门外一泼,寒冬腊月没几天的工夫,门外的院子里就变成了溜冰场。这情景让年轻漂亮刚结婚不久的房东婆姨每每见到都紧锁眉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们。好在那时候队里专门派了一个人每天为我们驮水,就这样水还时常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