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梁启超其人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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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梁启超论《孟子》

梁启超早年谈孔子“微言”,写《读孟子界说》,晚年多次讲学,撰《论〈孟子〉》。前者着眼改制,后者潜心学术。由于《论〈孟子〉》没有辑入《饮冰室合集》,致晚近论梁氏思想未见涉及。本文准备将梁启超对孟子其人、其书的研究,作一求索。

梁启超最早阐发《孟子》的专文,是1897年冬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时的《读孟子界说》,它是和《读春秋界说》同时讲述的。

湖南时务学堂在1897年初开始筹办。9月,发布《时务学堂缘起》,欲“培养人才,为自强本计”《知新报》,第三十二册,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初一日。由湖南巡抚陈宝箴署名,发布《招考示》,决定延聘梁启超、李维格(峄琴)分任中、西文总教习。

梁启超感到“湖南新政办有端绪”,便于“展其所长”,又可“遥控”《时务报》,欣然应聘,于1897年11月中旬(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中旬)抵湘。梁启超《莅报界欢迎会演说辞》:“丁酉之冬,遂就湖南时务学堂之聘。”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五日《复陈三立、熊希龄书》:“本已定月之三日启行,惟穰兄勉留一琴数日,顷定于初七日偕行,约十五前后必抵湘也。”(《湘报》,第一一二号)他到湖南以后,就向陈宝箴建议:“今日欲伸民权,必以开民智为第一义”,时务学堂之设,就是“湖南官绅有见于民智之为重”。认为学生应分两等,一是“成就远大,各有专长,各有根柢为主”,一是“但使于政学之本原略有所闻,中外之情形无所暗蔽”。前者“欲其精”,后者“欲其广”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附录《湖南广东情况》。并订定《学约》十章,即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在《经世》章说:“今中学以经义掌故为主,西学以宪法官制为归,远法安定经义治事之规,近采西人政治学说之意。”《传教》章说:“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今宜取六经义理制度,微言大义……证以近事新理以发明之,然后孔子垂教万世、范围六合之真乃见”,“当共矢宏远,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见《时务报》,第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一日。说是“以宗法孔子为主义”,“取六经义理制度,微言大义”。孟子“得力于《春秋》”,“孟子之言即孔子之言”,从而在湖南讲学时,于写出《读春秋界说》的同时,又写了《读孟子界说》。

《读孟子界说》凡十五题,它的主要内容是:孔子之学,战国时分为两大派:一是孟子,一是荀子。荀子之学在传经,孟子之学在经世。荀子“为孔门之文学科”,孟子“为孔门之政治科”。孟子在六经中得力于《春秋》;“仁义、仁政”是“一切学问宗旨”,是本之《春秋》的。孟子传孔子“微言大义”,要学孔子,就要“先学孟子”。

梁启超认为,孟子的“经世宗旨”是“保民”。“孟子言民为贵,民事不可缓,此全书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为民也。泰西诸国今日之政,殆庶近之,惜吾中国孟子之学久绝也。”孟子“曰以救天下为心,实孔教之正统”。

梁启超认为,“孟子于六经之中,其所得力在《春秋》”,“于《春秋》之中,其所得力在大同之义”。《读孟子界说》以将近一半的篇幅阐述“大同”,如“孟子言无义战为大同之起点”,“孟子言井田为大同之纲领”,“孟子言性善为大同之极致”,“孟子言尧舜、言文王为大同之名号”,“孟子言王霸即大同、小康之辨”。以为孟子于《春秋》中“所传为大同之义”,他所阐发的“大同之义,有为今日西人所已行者,有为今日西人所未行而可决其他日之必行者”。学习西方,向往“大同”,就要明《春秋》,尊孟子。

梁启超之着力宣传“大同”,是受了康有为的影响。当康有为在1888年第一次上书不达后,受廖平影响,“明今学之正”,“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67~99页。把《公羊》的“升平世”说成《礼运》的“小康”、《公羊》的“太平世”说成《礼运》的“大同”。梁启超在万木草堂受到康有为“通三统”、“张三世”等“微言大义”的教导,“退省则醰醰然有味,历久而弥永”梁启超:《南海先生七十寿言》,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28页。大同“三世”说为康氏“一大发明”,梁启超作为他的弟子亲聆其说,也“自以为有所创获”。

梁启超之着力宣传“大同”,又是为了改革现状及维新变法的需要。康有为以为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是“升平世”(小康),进行变法,才能渐入“大同之域”。梁启超努力发挥,阐明“万物递变递进”,要“进”就要“变”,只有“变”才能“进”,才能渐入“大同之域”。或者问:世界进化既然是“自然不易之理”,那么让它自然“流转”好了,何必人为地“变”呢?梁启超说“不能不变者,天理也;变而日进于善者,天理加以人事也”。“变”是“自然不易”的“天理”,但不能“听其流转”,而需“加以人事”,只有“加以人事”,才能“日进于善”梁启超:《读春秋界说》九,见《湖南时务学堂遗稿》,第一册,第九叶。因此,必读孔子之书,明孔子“改制之义”,“以求治天下之理”,才能“递变递进”。孟子“学孔子之实”,发明孔子之道,于《春秋》之中,“所传为大同之义”。那么,要渐入“大同之域”,就应“自孟子以求孔学”,由孟子以求“孔子之言”。

康有为将今文“三统”说阐发“因革损益”的理论,将今文“三世”说推演为“据乱世”、“升平世”(小康)、“太平世”(大同)的“三世”系统,说是“愈改而愈进”,只有变法,才能使中国富强,才能渐入“大同之域”。梁启超在时务学堂时,对此着力鼓吹,由于“三世”源于《春秋》,《春秋》又有孔子“微言”,于是他在讲述《读孟子界说》的同时,又写了《读春秋界说》,说是“《春秋》为明义之书,非纪事之书”,“《春秋》损益百王,斟酌圣制,立法以教万世”,“孔子立小康之义,以治二千年以来之天下,在《春秋》亦谓之升平世,亦谓之临一国之言”,“立大同之义以治天下,在《春秋》亦谓之太平,亦谓之临天下之言”。孟子“于《春秋》之中,其所传为大同之义”。要学孔子,必先学孟子,想望“大同”,就必学《春秋》、《孟子》。

梁启超的尊《春秋》、讲《孟子》,又是为其变法维新、改革中国现状服务的。由于中国是长期的封建社会,孔子是封建时代的圣人,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自从汉武帝采用董仲舒说、尊儒家为一统以后,儒家思想浸渍甚深,孔子偶像崇奉勿替。清代统治学术界高踞堂庙的宋学和风靡一时的汉学(古文经学),在治学方法上尽管有不同,但两者崇奉孔子,却是一致。既以儒家经籍为不可逾越的教条,又把孔子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在康有为主张向西方学习,又不能摆脱封建束缚的情形下,既对封建卫道者维护封建秩序不满,又想依援孔子儒经实行他们的维新大业,从而塑造出“托古改制”的孔子,以对抗“述而不作”的孔子。康有为自己就说:“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康有为:《孔子改制考》,267页。

梁启超在《读春秋界说》中也开宗明义地说:“《春秋》为孔子改定制度以救万世之书”;《读孟子界说》称:孟子“宗法孔子”,“孟子之言,即孔子之言”。要维新变法,要改变中国现状,就要从《春秋》、《孟子》中寻绎其“微言大义”,那么,梁启超早期的论述《孟子》,是为其变法的政治目的服务的,因为“孟子之言,即孔子之言”,当“孟子之学至今未尝一行于天下”之时,应该明其“经世宗旨”,知其“大同、小康之辨”。

梁启超系统地论述《孟子》,则在1918年退出政界、辞去财政总长、旋居天津以后。由于《论〈孟子〉》“手稿”(下简称手稿)在其生前没有全部发表,知者甚少,以致未见有人论述。

手稿共132叶,每叶8行,金糕纸,色略黄,每叶长30.5厘米,宽22厘米。前有《孟子略传》,凡8叶,后为《孟子之教育主义》,《饮冰室合集》未收。

《孟子略传》综述孟子生平、弟子、著作、传授,末谓:

其书,《史记》作七篇,与今本正同。《汉书·艺文志》作十一篇,盖所传更有外书四篇云:(赵岐《题辞》云:“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又有《外书》四篇,其文不能宏深,似非孟子本真也。”)汉孝文时,与《论语》、《孝经》、《尔雅》同置博士,未几俱罢(见赵岐《题辞》)。而后汉程曾、郑玄、赵岐、高诱、刘熙皆为之章句,今岐书独存。程曾作《孟子章句》,见《后汉书·儒林传》。曾,章帝时人,盖注《孟子》之最先者。高诱正《孟子章句》,见诱所为《吕氏春秋注·序》。郑玄、刘熙注,皆见《隋书·经籍志》。

下为《孟子之教育主义》,将于下文论述。

这份手稿,是李建先生于1983年复印见赠的,第一叶《孟子略传》下有梁启超印章,字迹也确系梁氏手笔,似未最后定稿。这部手稿由何擎一之子李建收藏。据李建告知,他原名何士通,其父何擎一,又名何澄一、何澄意、何天柱,广东香山(今中山)人,光绪末科秀才,长期追随康、梁,得以入门弟子相待,曾为康、梁经办书局,1957年病逝。

李建先生于20世纪40年代初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肄业后久别家乡。1956年,他母亲罗婉如到武汉看他,将这份手稿交给他。他还专门调询过手稿的来源,说:

我的姊姊何悦雅、姐夫洪源、哥哥何士宽长期和父亲一起生活,他(她)们都说此遗稿是梁启超送给父亲的,估计是欧游回来,即他晚年的作品。遗稿前后的红色印章“梁启超印”,竟与父亲遗物中的这个印章相同。推测因父亲是梁启超的秘书,尝掌管梁的印章。从各方面分析,此遗物确是梁启超的亲笔手书著作。由于我多年放在皮箱中,虽未研究,但作为父亲的遗物,十分珍视,包裹保存良好。

何擎一追随康、梁多年,主持上海广智书局,最早出版的《饮冰室文集》,就由广智书局出版。有的结集还署编者“何擎一”名,如《饮冰室文集》壬寅集,编者“何擎一”,1903年出版,梁启超作序;《饮冰室文集》癸卯集,1904年出版;《分类精校饮冰室文集》,1905年出版;《饮冰室文集》,1907年出版;《饮冰室文集》增订本,何擎一编,1910年出版。他对梁启超著作的搜集和整理,是深具功力的。

《论〈孟子〉》手稿,梁启超生前没有全部发表,《饮冰室合集》也未收录。《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的一部分,曾由《时事新报》于1919年2月4日至8日及10日至13日发表,题为《读〈孟子〉记(修养论之部)》,前面加上“著者识”:

客岁暑中,为儿曹讲《孟子》,略区为三部:一曰哲理论,二曰修养论,三曰政治论。今将修养论之部,刊登报中,聊为青年学古淑身之一助。全文未定稿,不敢以问世。著者识。

说是“客岁暑中,为儿曹讲《孟子》”而作,它发表在1919年2月,“客岁”是1918年,当是1918年所作。这可以在他这年夏秋间给梁启勋的两封信中得到证实。第一信说:“为群儿讲学术流别,三日后当了,即拟为讲《孟子》(原注:非随文解释,讲义略同学案也)。彼辈如何能解,不过予以一模糊之印象,数年以后,或缘心理再显之作用,稍有会耳。吾每日既分一半光阴与彼辈,亦至可惜。弟来听极善,但讲《孟子》亦总须两旬乃了,弟安能久住耶?”

第二信说:“一月来为儿曹讲学术流别,思顺所记讲义已裒然成巨帙(原注:史稿仅续成八十余叶耳),惜能领解者少耳。”《梁启超年谱长编》,“民国七年戊午”,864、86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同年,他在写给陈叔通的信中也谈到讲授《孟子》:“史稿亦赓续无间,惟每日所成较少,一因炎热稍疲,一因上半日为儿曹讲学,操觚之晷刻益少也(原注:讲题为国学流别,小女录讲义已裒然成巨帙,惜不堪问世耳。为新学小生粗知崖略,殆甚有益)。”《梁启超年谱长编》,“民国七年戊午”,864、865页。由此可知,《论〈孟子〉》,是梁启超于1918年夏秋间,为“儿曹”讲学时所写。

至于《时事新报》所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从“孟子既昌言性善,然世间恶人甚多,确为不可掩之事实,故学者疑焉”开始,至“此亦孟子善诱学者之一端也”结束。这些在手稿中都有。手稿前面另有《孟子略传》、《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时事新报》只载《性善论》中的一部分,它是从手稿第三十九叶开始登载的。手稿在“孟子发挥本能之教,其次序亦有可寻者,第一立志,第二操存,第三长养,第四扩充也”上空一行,下另起叶,即《时事新报》所载的“孔子既昌言性善”一段开始。将这一部分与手稿相校,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时事新报》排校错误举例:

“外铄者,其非性明甚”(217页第2行)。《论〈孟子〉》手稿,已由汤仁泽整理标校,见《经学研究论丛》,第十三辑,台湾,学生书局,2006.以下页数即据此。“铄”误作“录”。

“盖吾性既本恶,则为恶乃生理上心理上当然之事”(220页第5~6行)。“之”误作“上”。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220页第21行)。“旦”误作“日”。

“然神明寓于躯干之中,常受躯干之牵缚”(221页第3行)。“常”误作“当”。

“盖此人格一丧,则非惟近于禽兽”(221页第11行)。“一”字落,“惟”字误作“为”。

“孟子并非责人以勿养小体”(222页第6行)。“责”误作“贵”。

“是亦不可以已乎”(223页第15行)。误作“是亦不可已矣乎”。

“皆狂者之言也”(229页第13行)。“言”误作“信”。

“或疑孔、孟此言为过”(231页末3行)。“为”误作“谓”。

“《舜发畎亩》一章,最能发扬人之志气”(233页第14行)。“能”误作“足”。

“与夫忧国忧天下,悲观绝望者”(233页第19行)。“观”误作“欢”。

“困于心,衡于虑,然后发”(233页末4行)。“发”误作“作”。

“世禄之家鲜克由礼”(234页第12行)。“礼”误作“体”。

第二,《时事新报》排印有脱落举例:

“《孟子》全书教人修养者千言万语”(218页第2行)。“修养”二字落。

“此与其性恶之旨相一贯”(219页第13~14行)。“与”字落。

“此孟子教育之方法也”(219页末5行)。“之”字落。

“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先立乎其大者也。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则其小者不能夺也”(224页第13~15行)。本段落,见原稿第七十四叶。此数句为后来添加,置于正文上端,下接“居天下之广居”。《时事新报》全落,可知此文发出后,仍作增改。

第三,手稿有改动,《时事新报》却未作更改举例:

“盖天下风气之坏”(231页末6行)。原稿初作“风俗”,后改为“风气”(手稿第一七叶)。《时事新报》仍作“风俗”,可知《时事新报》刊登在修改之前。

如上所述,《时事新报》只登载《论〈孟子〉》的一部分,排校又有误植,它又发表在手稿修改之前,因此,要论述梁启超这时对《孟子》的阐解,就一定要以手稿为据。

《论〈孟子〉》手稿,首载《孟子略传》,2600余字,除上面提到的关于孟子生平、著作外,对孟子的性善论也曾论及。首先,他“以为人之所以能宏道者,由其有良知良能,故言性善。此善性当务自得而有诸己,故言存养。此善性当博极其量,故言扩充”。指出人有良知良能,善性应该“存养”和“扩充”。其次指出“教人在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所以它和曾子一派“专务致谨于容貌辞气颜色之间者有异”;与子夏一派“专讲进退应付之节、传章句之文者亦有异”。它告诉人们“入道之途有二”:一是狂,一是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故“勇于自任,以圣人为必可为,以天下事为必可为”。“狷者有所不为,故尚名节”。以为孟子三十四五岁时,商鞅“见杀”,苏秦、张仪、公孙衍“复以纵横游说人主,势焰倾天下”,孟子“深嫉之”,所以他论政“以怀利为大禁,以保民为要义”。孟子“理想之政治固在统一”,“欲求统一,当以仁政而不以战”。

孟子“欲行其道,乃见诸侯”,50岁以后,见梁惠王,“以仁政语惠王,不能用”。数年后,又入齐,“劝宣王存燕,不听”。孟子“陈义既高,不为时主所悦”,“终不能大有为”,“遂归老于邹,与其弟子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并时学者相与上下议论者”,有告子、宋、淳于髡、许行、白圭。“其宗旨行谊,为书中所称述者”,有墨翟、杨朱、公明仪、公明高、陈仲子、子莫、陈良等,对各人的仕履生平也作了简介,最后是孟子的著作,前面已有说明。

由上可知,《孟子略传》是梁启超对孟子生平、交游,以至思想、游说、著作的概述,也可说是他对孟子其人、其书的概论。尽管是“未定稿”,他生前也未公开,却是探寻梁启超论孟子的重要素材。

《孟子之教育主义》下列标题《性善论》。《时事新报》所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前面约6600字未曾登载。如今先将未载部分作些简介。

《时事新报》未载部分,是《孟子之教育主义》中的《性善论》,主要谈下述几点:

第一,“性”,“孔子盖罕言”。孟子之学,出于子思,“特标性善为进德关键”。他所谓“善”,指仁义礼智。以为“性”是“生而固有,非由外铄”。“良知良能”是“受之于天”的,《中庸》就说“天命之谓性”。《尽心》篇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思而诚,乐莫大矣”。就是“性善之圆满”,也是《孟子》全书“最精到之语”。

第二,“今古论性”有五家,孟子之外,还有荀子言性恶,以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此外,还有“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又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诸说。“此五说者,若甚相反”,其实“皆是”,并举佛典为证。如果一定要“品第其优劣”,那么告子所说“性无善无不善”与孔子合,“义最园融”。

第三,孟子所谓“性”,“指真如相”,他“屡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而其所举显证,惟恻隐一端”。以为恻隐之心“为人所固有”,是非之心亦然,“然其所是非者,为合于礼义,抑不合于礼义,则甚难言”。因为礼义常随时随地而有异同。

第四,认为荀子的性恶说,自宋以后,“大为世儒诟病”。对“其‘善者伪’一语,尤所集矢”。实则“伪”字“以‘人为’为本训,谓进善须用人力”。孟、荀、告诸子论性之言,皆就各人赋形受气后立论,则性恶之说较近真。孟子说“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也不是说“其人有恶”,只是荀子“特标性恶为义,则一似性中绝无善质”,这是他的“偏而不园,乃更甚于孟子”。荀子说“善由人为”,如果性“本恶则何以加以人为即能为善”?如果说“性之体则无善无恶”,说“性之相则有善有恶”,“性之用则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这是“孔、佛一致之说,孟、荀则各明一义,不必相非”。至于宋儒之扬孟抑荀,“其本旨虽在申孟,然终不能屈荀”。

最后,他认为“中国名学不发达,最为学术进步之障”。孟子既言性情,又言才、心、命、气,“其与性是一是二,界说殊不明了,皆由不讲名学,故壁垒不精严,中国一切学术皆受此病”。

他的结束语是:“孟、荀言性,皆以为树教育主义之根柢。孟言性善,故其教法在发挥本能;荀言性恶,故其教化在变化气质。二者各有所长,而孟子尤能先立乎其大矣。”

根据上述,可以看到梁启超对“性善论”的看法及其对性恶论的剖析,而归结到“教育主义”,所以标题是《孟子之教育主义》,至于《性善论》,则是副标题。他既在《孟子略传》中对孟子生平及其著作作了说明,又对孟子的教育思想、性善论作了具体分析,那么,全面剖视梁启超此时对孟子其人、其书的评价,自不能只看《时事新报》所载,即予立论,而应全面阅读他的《论〈孟子〉》手稿;况且,《时事新报》所载,还有误植之处。

《时事新报》所载,是从《论〈孟子〉》手稿内《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中“孟子既昌言性善,然世间恶人甚多,确为不可掩之事实,故学者疑焉”开始刊出的。他以为此“恶”不是“性”,而是“习”。环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同是一人,“何以遇富岁则懒、遇凶岁则暴”?这是“因环境而生习,因习复造环境”。

他以为孟子、荀子“言性虽相反,其归本于修养”则一。然而,他们的注意修养虽同,而他们的“修养下手之方法则不同”。孟子教学者“立志”,“悬一所崇拜之古人以为模范”,但不要“依傍古人”。孟子言性善,“故尊自力”;荀子则教“尊他力”,故言“假物”。

“立志”、“自立”,都是“导人以向学”。孟子教人的第一义是“存养”。所谓“存真心,尊其性”。因为“性本善”,“能常存其善性使勿失,常养其善性使日长,斯人格具矣”。他的言教,“凡以唤起人类之自觉性而已”。所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能存则自得,“自得则资之深,居之安”,千言万语,“归于自觉”。

孟子以“存”、“养”并举,“不养则不能久存”。也不是非“责人以勿养小体,而谓必以不养小失大为范围”,所以说“不直养而无害”。“无害”,就是“不以小害大,不以贱害贵”。“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大既立则小者不能夺”,但“必无以小害大”,然后“大乃能立”。

他认为,孟子讲寡欲,并不是说无欲。无欲是“出世间法”,寡欲则是“世间法”,孟子讲的是世间法而不是出世间法,所以说“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不动心”,学者所以自卫,但不动心并不容易,如果平日没有修养,身临其境,就会“失其自由”;即使强制于一时,时间一长,仍会“丧其所守”。孟子教人不能“一日暴之,十日寒之”,不专心致志是不行的,这就是孟子教人“精力集中之法”。

他认为,孟子教人,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仁义礼智之端”。又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古人之所以大过人者,就是“善推其所为”,“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这就是从政治上立论,“实孟子立教之眼目”。

他认为,孟子讲良知良能,“而其用在达于天下”,以扩充为教,因势利导。这是发挥本能之教,也是尽性之教。孟子之教人,由门人弟子之间的问答,扩而充之,“能扩充而学问之能事毕矣”。

他认为,立志、存养、扩充,“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但因各人气质不齐,所以入道之途不同,孟子所最奖励的,是狂狷。梁启超以很大篇幅讲狂狷与乡愿的不同,说:“任道者,必狂狷其人”,孟子之“取乎狂狷”,是称述和解释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因为狂者进取取善道,而狷者洁身自好,“必狂然后能向上,必狷然后能自卫”。他在书中教人发扬志气、坚信自力,是“狂者之言”;教人以砥砺廉隅峻守名节,则是狷者之言。“学孟子之学”,可从狂狷入手。否则,虽“学问日多,阅历日深,其结果必至众皆悦之,自以为是,然却已陷于贼而不自知”。

他认为,孟子于孔子之外,最尊伯夷、伊尹,伯夷近于狷者,伊尹则近于狂者。狂者之弊在自信力太强,但一个人如果没有自信,那就没有进取。狷者不屑不洁,有所不为,“其结果每至于踽踽凉也”。

他认为,孟子教人修养的途径,大抵如此,后来儒者专提主敬主静,或专以穷理格物为事,或专务礼容节文之末者,都“不免偏至”。孟子是“先立乎其大者,不鹜枝叶”的,是言必有事的。

他又认为,“孟子极言教育为人生之一种责任”。教育之要旨是“养”和“觉”。“养”属道德方面,“觉”属知识方面。“先辈有养人觉人之义务,后辈有受养受觉、自养自觉之义务”,“社会文明所以能联属不断,缉熙光明者,全恃此也”。所以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他又认为,孟子一书讲智识教育较为简略,但书中推论事理,广涉各方面,“是即所以增长人智慧,不必显以智育为揭橥”。但孟子教学者,“并不以积蓄知识为入门之法门”。孟子用的是“纯粹演绎法”,设想根据“一原理原则以推诸各事物”。但是,“若何乃能求得其故?吾所认为故者是否正确,如何而始能得正确?此当求诸归纳法”,但孟子没有言及,“盖归纳研究法之不发达,实我国古今学者通病”云。

他还认为,“大人物之成就,其第一要素在意志坚强,其第二要素在思虑周密”。这种境界,不是经几许操练,决不能至。“困心衡虑,即操练此心之学校”。这种学校,可遇而不可求。孟子“教人以处逆境之方法,至深切矣”。“一时一事偶然之拂逆”,孟子“教人处之之法,尤为简便”。然而,又有“恒受其支配”之“宿命”。过去这种宿命说以为“由天帝所定”,或者说是“宿命由自然之运所演成”。孟子对此,似与他“全体学说相矛盾”,但“命”是“佛教业力之说”。业有自业,有共业。孟子也说“立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又说:“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宿命”“有时固可以懈人进取之志,然亦可以息人营求奔兢之心”,也可为“举世营营逐逐之徒”“下顶门一针”。孟子“最尊改过”,所以说“人恒过而后能改”,这是和他性善宗旨一致的。当他一旦觉悟,“则善体固在”,有过“非所患,改之而已”,这就是“孟子善诱学者之一端”。

以上是按照《时事新报》所载次序简要介绍的。梁启超从孟子、荀子、性善、性恶谈起,认为人性本来是善的,恶不是“性”而是“习”。他们言性虽相反,而归本于修养。人性本来是善的,由于环境等的影响而有所改变,所以要教育。孟子谈性善,所以重自力;荀子言性恶,所以尊他力。要自力,就得学习。没有修养,会“失其所守”,可知教育的重要性。“立志”、“自立”,就是“导人以自学”。要以“存”“养”并举,不要养小害大,不要以贱害贵,“大既立则小不能夺”。孟子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仁义礼智之端”,从政治上立教,以为人是有良知良能的,以扩充为教,因势利导,以发挥本能之教。

梁启超以为,孟子除孔子之外,推崇伯夷、伊尹,坚守自力、自信。要立志,“先立乎其大者”。孟子也讲知识教育,善诱学者,鼓励意志坚强,思虑周密。他从“性善”谈到“立志”,还从“性善”谈到学习的重要性,归结到教育。所以手稿的标题,他定为《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可是,《时事新报》部分登载时,标题改了,似不能切中要旨。

《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可说是梁启超对孟子思想的整体看法,对孟子思想作的系统论述。它以教育主义立论,也涉及孟子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具有学术价值,可说是梁氏论孟子比较系统的论著,可惜的是,他没有完稿,没有继续写下去。

此后,梁启超在多种专著及演讲中,也谈论孟子。如1925年的《要录解题及其读法》就专门提到孟子,列出《孟子之编纂者及其篇数》、《孟子之内容及其价值》、《读孟子法》、《孟子之注释及其关系书》诸节《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6~10页。指出“《孟子》为修养最适当之书,于中国青年尤为相宜”。可知他写出《论〈孟子〉》和对子女讲《孟子》并非偶然,他要阐发孟子性善学说,他要讲述教育的重要,把这“修养最适当之书”细读精研。

维新运动时期,梁启超在湖南讲学,写有《读孟子界说》;晚年为子女讲授《孟子》,写有《论〈孟子〉》。前者以为孟子传孔子“微言大义”,要尊孔子,就要先读《孟子》。他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时,言“进化”,谈“三世”,设想利用孔子权威变法维新。所写《读孟子界说》,注目于政治宣传,未能对《孟子》全面寻绎。晚年潜心讲学,埋头著作,为子女讲授《孟子》,虽然仅存《孟子略传》、《孟子之教育主义·性善论》,却对孟子其人其书作了深入浅出的论述,只是生前未将全文刊布,《饮冰室合集》又未辑入,以致迄今未见专文论述。

从《读孟子界说》到《论〈孟子〉》,可以看到梁启超注目变法而尊孔崇孟,由为变法宣传而为学生、子女授课。随着前后着眼的不同,也可看出他在动荡的社会变迁中,对国家兴衰的表露及学术进展的关注。尽管落墨不多,却字斟句酌,令人深思。本文对此试作评点,或能引起读者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