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1:随枣、百团、上高三大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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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活关公 ”张自忠(14)

5月16日,潘絜兹这些没有枪的文职干部离开后,张自忠率领战士们顽强御敌。司令部参谋长李文田和苏联顾问多次请求张自忠趁日军包围圈没有形成,赶快转移,由手枪连和74师在后掩护。张自忠坚决不肯,他说:“总司令遇到危险就逃跑,前方战士怎么办?”苏联顾问和张自忠吵了起来,说按照苏军的作战条例,形势不利时,将军可以先撤离。张自忠笑着说:“将军的命就是命,战士们的命就是土疙瘩?”苏联顾问指着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自忠说:“包围有什么了不起的,和日本人血战到底就行了。”

张自忠指挥手枪连和日军作战,掩护苏联顾问撤退到安全地带。一发子弹击中了张自忠的左臂,他边用右手的手枪还击,边笑着对身边警卫员说:“我是上将衔,今天牺牲了,明年的今天一定很热闹呀。”警卫员要给他包扎,他说:“专心打鬼子,一点小伤,不要大惊小怪。”

特务连击退了日军进攻后,参谋长李文田被派到前方的74师阻击日军。张自忠身边只剩下了八个人。

日军又拥了上来,张自忠带着八个人阻击,头部被弹片擦伤,一名警卫员给他包扎。还没有包扎好,他的胸部又中一弹。又来了一名警卫员包扎,张自忠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然而,警卫员仍然坚持给他包扎,他们舍不得丢下张自忠。张自忠说:“我这样死了很好,求仁得仁,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都很好。”

也许,张自忠在临牺牲的最后一刻,想到的是,终于能够以死明志了。

日军冲上了山坡。

这股日军的番号是39师团231联队。战后,日本出版了一本书籍,书中这样记载张自忠将军最后殉职的过程。

第四分队的藤冈一等兵,是冲锋队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着刺刀向敌方最高指挥官模样的大身材军官冲去,此人从血泊中猛站起来,眼睛死死盯住藤冈。当冲到距这个大身材军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时,藤冈一等兵从他射出来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3中队长堂野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身体。他的脸上微微出现了难受的表情。

与此同时,藤冈一等兵像是被枪声惊醒,也狠心起来,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的轰然倒地。

活关公,倒在一名日军的刺刀下。

战斗结束后,231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看着张自忠将军的装束和身上搜出的物品,觉得这是一个大官,就用担架将其抬到了距离战场20里的陈家集。在陈家集,与张自忠将军相识的日军第39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仔细辨认,确定这是张自忠,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张自忠的遗体擦洗干净,张自忠的身上共有七处伤口。师团长村上启作深为张自忠的精神所敬仰,命令赶制一口棺材收殓入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上立一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那个高大魁梧、仪表堂堂的将军,那个指挥若定、爱兵如子的将军,此后再没有出现在抗日战场上,他走进了历史中,他的故事会流传在一代代人的讲述中。他代表的是中国的抗日军人。他不但赢得了中国人的尊敬,也赢得了对手的尊敬。

远在北平的张廉瑜此刻还在等待着能够和伯父张自忠见面,她说,5月下旬,我们突然接到伯父战死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无法承受。当时,伯母患有子宫癌,住进了医院里,我们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家里人商议后,决定派伯父的儿子张廉珍去重庆奔丧。

张廉珍辗转来到重庆后,还没有来得及安葬父亲张自忠,又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到北平,而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一走进家门,就昏倒在地。

张廉珍奔波多日,都没有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十里长山的百姓说,当年张自忠牺牲的具体地点在杏仁山,和将军一起殉国的有600多人,当年战后的场景极为惨烈,有的战士嘴巴里咬着日军的耳朵;有的战士枪托上沾着日军的脑浆;有的战士手指死死地掐着日军的脖子,分都分不开;有的战士被日军的刺刀钉在树上……

600名将士壮烈殉国,而留下姓名的,仅有13人。

张自忠将军牺牲的消息传到38师时,38师刚刚经过了一场激战,将日军赶出了几里之外。

那天,阮明刚正坐在地上擦拭机枪,突然听到一个战友哭着跑过来说:“总司令叫人家打死了。”阮明刚还没有回过神来,四周就响起了一片哭声。阮明刚相信总司令张自忠真的牺牲了,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阮明刚说,大家都朝着十里长山的方向跪下来,张自忠就是在那里牺牲的。哭声震天。

有人说:“和狗日的拼了,给总司令报仇。”

还有人说:“总司令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啥。”

团长樊立山过来了,眼圈红肿,他声音嘶哑地喊道:“是男人的,跟我走,杀光小日本。”

大家全都站起来,跟着团长去报仇。有人抱来了一卷白布,每个人都撕下一条,绑在额头。师长黄维刚也来了,他光着脚板,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大裤头,手上提着一把大刀,头上也绑着白布。黄维刚举起大刀喊:“今晚杀光小日本,给总司令报仇,有种的就跟我走。”

阮明刚说,大家都在喊着报仇,报仇。然后,脱光上衣,头缠白布,跟在黄维刚的后面冲向十里长山。

时近黄昏,万籁俱寂。

阮明刚在这支复仇的队伍里,郭荣昌也在这支复仇的队伍里。

戴孝复仇,抬棺决战,在中国人眼中是最悲壮的事情。

这场复仇之战异常激烈。阮明刚说,他们连的四挺轻机枪一字排开,冲在最前面,见到日本人就扫射,后面的战士挺着刺刀,举起大刀,齐声呐喊,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大群大群的日军冲出来了,和他们搅斗在一起,耳朵边都是叫骂声、喘息声、倒地声、刺刀捅进身体的声音。日军被杀尽后,阮明刚看到全连只剩下十几个人,每个人身上都黏黏糊糊,沾满了鲜血。有日军的,也有自己军队的。

剩下的这十几个人仍旧冲向日军的阵地,仍旧大呼酣斗,阮明刚说,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想着报仇,总司令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啥?

又与一股日军搅斗在一起,机枪子弹打光了,阮明刚手拽滚烫的枪管,抡起来砸向日军,一名日军的刺刀刺穿了他的大腿,他将那名日军的脑浆砸出来了,再也无力站立,就顺势滚进了旁边的壕沟里。

在这场激战中,郭荣昌也负伤了,日军的刺刀挑伤了他的前额。

黄维刚领着阮明刚和郭荣昌他们在与日军血战,一支手持铁锹的小分队在十里长山搜寻,他们找到日军为张自忠将军树立的那块墓碑后,就挖开坟墓,将张自忠将军的遗体放在担架上,抬回了38师的驻地。而天亮后,这股日军就接到了大本营的命令,要求把张自忠遗体运往武汉。如果再晚几小时,张自忠将军的遗体就再也见不到了。

回到38师驻地后,阮明刚的一连人,仅剩三个人。

而那天晚上的激战,日军留下了更多的尸体。

阮明刚说,日军打死了我们的总司令,我们也打死了日本一个将军,级别很高,名字叫作六归堂。读音是这样,不知道具体汉字怎么写。我查找枣宜会战的资料,查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名。不知道是老兵记忆有误,还是资料不全。

但是,老兵很确定地说,当时就是打死了日本一个将军。

张自忠的遗体运到宜昌后,全市降半旗,十万市民冒着大雨,跪迎张自忠的遗骨,悲恸之声,闻于四野。日军飞机在天空中盘旋良久,十万市民,无一躲避。

当时,日军大本营感慨于张自忠将军的忠烈,给航空兵下令三天停止轰炸。

张自忠的遗体顺着长江运往重庆,长江沿岸民众自发跪拜,衔哀野祭,山头路边,萤火点点,纸钱飞散,哭声动天。张自忠的灵柩运至重庆朝天门码头时,蒋介石率军政要员,臂缠黑纱,肃立迎候。灵柩抬上码头,蒋介石抚棺大恸,痛哭失声。在场数万人无不落泪。

16年后的1956年,冈村宁次在日本东京与何应钦曾谈到了张自忠之死,冈村宁次说:“我们成了冤家对头,不过这种冤家对头其妙无比。您也许知道,我以前在北平认识了张自忠司令官,而在进攻汉口之后,不幸得很,我们在汉水(襄河)东岸之战两相对峙下来。那个时候战事爆发,张先生勇往直前,挥兵渡河,进入我方阵地,唯遇我方因战略关系向前进击,他竟冲至我军后面战死。他之死令我感慨无量,因我本身也随时有阵亡的危险。”

原来,当天张自忠率队进攻日军,而日军兵力前移,张自忠将军是阴差阳错地插入了日军后方,被数倍日军包围,壮烈殉国。

有资料显示,张自忠将军参战两年,率部累积消灭六万日军。

枣宜会战还没有结束。

38师抢走了张自忠的尸骨,而且杀伤了大量日军。日军不甘心,决意报复。

一周后,日军集中优势兵力,进攻38师的阵地。而此时,38师已经移师襄河西岸,驻扎在襄河东岸的是一个川军团。装备极度简陋,而且人数占据绝对劣势的川军团与日军拼杀一夜,天明后,川军团全部战死。

阮明刚负伤后,就回到家乡养伤。川军团与日军的激战地,就在他家乡附近。

阮明刚指着家乡附近的金鸡山说,川军团牺牲后,都埋在那里的山坳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逢阴雨的夜晚,还能听到山中传来的哭泣声。

湖北战场上的枪声渐渐平息,而华北战场上的枪声突然密集响起。那里,八路军即将发起一场震惊中外的大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