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1:随枣、百团、上高三大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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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活关公 ”张自忠(13)

夜晚,陆陆续续有伤员抬来了,潘絜兹忙着登记伤员,检查换药,张自忠也没有休息,他走出屋子,让把伤员都抬到屋子里,免得遭受雨淋,而司令部里的所有人被赶了出来。潘絜兹听到张自忠对副官说:“听好了,不论轻伤重伤,兵,10元;官,20元,发下去。”副官嘴唇嗫嚅着说:“这得多少钱啊。”显得很不愿意,可是他又不敢不听张自忠的命令,又赶紧答应说:“是。”

张自忠的司令部很穷,没有多少钱,司令部的人,包括张自忠,都经常吃不饱。

第二天,张自忠留下政治部的人照顾伤员,其余的人继续向前进发。

张自忠这一路危机四伏,日军虽被击败,然而保卫司令部的只是两个特务连,“我们不分昼夜地行军,忍着饥渴,常常和小股的敌人遭遇,发生了猝然的仓卒的争战。”

然而,张自忠总是出奇的镇静,不论面前的日军有多少,他总是从容地翻开地图,手举望远镜,指挥特务连反击,从来没有过一次慌乱。

潘絜兹记得最激烈的战斗是发生在5月14日的方家集。张自忠带着司令部来到方家集的时候,村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张自忠指挥战士们扑灭火焰。从烟雾和火焰能够看出来,日军刚刚离去不久,因为日军每次撤退前,都要放火点燃所有能够点燃的东西。

大家正在灭火时,村外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掠过村庄上空,炮弹在屋顶上爆炸,张自忠的司令部中了日军的埋伏。

张自忠勃然大怒,绰枪在手,对着特务连喊道:“上去,击退他们!”特务连端着冲锋枪,冲出了村外。

激战良久,日军越来越多。张自忠令潘絜兹这些文职干部撤退到半里开外的一座小村庄里,那座村庄只有两间房子,而他自己则留在方家集指挥作战。

日军炮击。炮弹落在那两间房子上,房子坍塌。潘絜兹他们又躲进了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日军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去,炸弹落下来,一层层尘土落在了潘絜兹他们的身上。半里外的方家集上,枪声更加密集,熊熊大火和滚滚浓烟遮没了整座村庄。

下午,方家集来了联络兵,他告诉说,总司令安然无恙。大家终于放心了。

枪声一直响着,到了夜晚,才稀稀落落,攻击了一天的日军,在飞机、大炮的协助下,还是没有攻进张自忠率领的两个特务连坚守的方家集。

日军退却了。

潘絜兹跟在张自忠的后面追击日军,那天晚上非常漆黑,只能看到脚下像一条带子一样的乳白色的小路,大家沿着这条乳白色的带子追击,不时有人掉在了路边的深坑里。前方响起了枪声,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那是特务连与日军交火了,子弹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带着尖厉的啸声从耳边飞过,张自忠丝毫也不在乎,蹽开大步向前追击。潘絜兹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追出了几里远,他们遭到了日军的反扑。日军的机枪扫过来,大家都趴在了地上。等到潘絜兹再起身的时候,见不到张自忠了。他们几个文职干部在墨染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枪声渐渐稀疏了,可是,总司令在哪里?

天亮后,潘絜兹才看到他们在漆黑的夜晚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和张自忠走散的那个地方。张自忠站在晨曦中,望着远方,神态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司令部继续追击敌人。到达一个叫作沟原的地方时,他们又与日军发生激战。

当时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身为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只带着几百人的特务连和司令部踏入险地,这种胆识,让人敬佩。

潘絜兹说,当时无日不战,总司令亲自拿着手枪与日军厮杀。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说,1940年4月15日,父亲通过第33集团军驻上海秘密办事处处长李广安,用电台跟身在湖北的伯父联系,他想带我和云妹到湖北前线看望伯父。张廉云口中的云妹,就是张自忠将军的女儿张廉云。

就在张廉瑜和张廉云快要动身前往湖北的时候,她们突然接到张自忠的回电,电文说:“删电悉,待一个月后与瑜、云一同来可也。”

张廉瑜说,我们估计,前方肯定又要打仗了。

曹廷明曾经给张自忠站过岗。

有一天晚上,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给张自忠将军送来了一笼包子,张自忠没在。特务连的吕连长就把包子端出来,和几个站岗的战士分吃了,曹廷明吃了两个。夜半时分,张自忠回来了,问有没有人来找?参谋说老百姓送了一笼包子。张自忠当时正饿着呢,就问:“包子呢?”吕连长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和哨兵分吃了。张自忠笑着骂了一句吕连长,没有责怪,就自己下面条吃了。

曹廷明说,张自忠是一个貌似威严,其实非常和蔼的人。人们叫他“张扒皮”,是说他训练士兵非常严酷,其实,他心中爱着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士兵。

枣宜会战开始的时候,曹廷明来到33集团军的被服厂担任监工。有一天,他看到司令部的苏联顾问和翻译来到被服厂,他此前给他们站过岗,彼此很熟悉。曹廷明好奇地问苏联顾问:“你怎么来了?”

苏联顾问说:“你不知道吗?总司令不在了。”接着,苏联顾问又通过翻译说:“张司令打仗打得好啊。中国如果有十个张自忠,土地不会沦陷一寸。”

曹廷明如同五雷轰顶,瘫坐在地上。他不明白,总司令,怎么就不在了?

资料记载,1940年5月15日,张自忠带领1500人渡过襄河,也就是汉江,攻击日军后方。不久,就遭到6000名日军的围困,壮烈殉国。

潘絜兹就是当年这1500人中的一个。

渡过襄河后,所有人都感到形势变得非常糟糕。潘絜兹说,日军不断增援,隔开了这1500人和38师、180师的联系,在奔走的途中,电台也弄丢了,不知道33集团军其他部队的方位。总司令张自忠身边,只有两个特务连和一个不满员的74师。

站在一座小山包上,潘絜兹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有密密麻麻的军队在行进,但是无法分辨是中国军队还是日军。

张自忠把所有人都集合在了一起,他说:“我们已陷入敌人的重围,情况相当吃紧了,不过只要不离开队伍,总有办法。大家无论如何,务必镇定,不要紧的,我张自忠,始终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也绝不离开队伍!”所有人都肃立在黄昏冷冷的风中,聆听着张自忠的讲话。

张自忠又说,今晚不能抽烟,不能打电筒,不能说话,不能咳嗽。我们已经陷入了日本人的包围圈中,但是日本人并不知道我们的方位,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当天的张自忠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过度劳累,又饮食不接,痢疾复发,他的脸色蜡黄蜡黄,像陈年的窗户纸一样。

潘絜兹说,这天晚上,我们在山坡下度过了异常难挨的一夜。

5月16日拂晓,战斗就开始了。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对着这1500人驻扎的山坡和村庄疯狂轰炸。村庄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潘絜兹跟着一群人跑到了麦地里躲藏,那时候,小麦已经快要成熟了,有半米多高。

轰炸过后,日军像蚂蚁一样从远处冲来了。张自忠命令道:“带枪的,留下!总部和政治部空手的,到山背后西北方向集合!”那时候,武器非常缺乏,潘絜兹没有枪,所有文职干部都没有枪。

潘絜兹和没有枪的人向山背后的西北方向转移,路上突然遭遇了一股日军。日军架起机枪向着他们扫射,很多人倒了下去。人群里有人在大声喊:“有枪的站住,架起机枪来,打呀,不要等死呀!”

护送他们的士兵向日军还击,可是压不住日军的火力。

潘絜兹他们且战且走,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又下起了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断有人从悬崖上滚下去,也不断有人被日本飞机轰炸,倒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到黄昏的时候,潘絜兹看到身边只有四个人。

他们牵挂着张自忠,可是他们又不知道此刻张自忠在哪里。

几天后,潘絜兹一行五个人饥肠辘辘,在山中辗转,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小洪山。小洪山驻扎着中国军队127师。127师隶属于22集团军司令邓锡侯的部队,来自四川。师长陈离曾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后来,127师在小洪山打游击,与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联系紧密,关系很好。

127师师长陈离安排潘絜兹他们吃饭,得知他们是33集团军司令部的干部后,就说:“你们突围的当晚,收听敌台广播,张总司令已经阵亡了,但我方还不曾证实。”

潘絜兹不相信,总司令怎么会死呢?他身体强壮,指挥若定,足智多谋,和日军交战几十次,从无败绩,他怎么会牺牲呢?

潘絜兹想,这一定是日军的阴谋,是日军的谣言。

5月24日,潘絜兹正吃早饭的时候,陈离突然走进了屋子,他说,军政部已经接到了冯副司令的电报,张将军于18日在宜昌伤重牺牲。冯副司令,就是冯治安。

潘絜兹和司令部的那四个幸存者互相望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潘絜兹听到的,不是准确消息。一直到7月7日,重庆才对外宣布了张自忠将军牺牲的经过和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