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3:远征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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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滇西战场(1)

老兵口述

谭延煦

我当时是跟着司令部一起行动的。

前面传来消息说,高黎贡山被攻占了,部队在前面打腾冲和松山,我们司令部决定立即翻山。

翻山前,部队先要吃饭。炊事兵把米饭煮好了,但是吃着味道不对劲,有一股血腥味,就去厨房看,看到炊事兵打来的泉水是红色的,是血染红的。

我们沿着山路向上走,看到道路上全是死尸,一个挨着一个,一层摞着一层。有日军的,也有中国军人的,大多数是中国军人,因为人家在守,我们这边在攻。我们要向前走,就不得不搬开地上的死尸。死尸上有很多蛆虫,密密麻麻的,我们一搬开,就从身体里冒出来。

不单单有蛆虫,还有蚂蟥。当时就有人说:蚂蟥吃活人,蛆虫吃死人。高黎贡山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人?突然有几万人的军队从这里经过,山上的蚂蟥都跑来吸血;地面上有了这么多死尸,蛆虫也全都爬出来了。

翻越高黎贡山,我们用了一天一夜。道路实在太难走了,非常陡峭,非常崎岖,日军一个士兵拿着一杆步枪,占据险要位置,就能够抵挡攻击部队几百人的进攻。

后来,我才知道,高黎贡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海拔最高的战场。刘华

我是第8军荣誉第1师的高级参谋。我们打松山的时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滇西反攻战的前一晚,我们在怒江东岸吃了最后一次晚饭,平时饭食都不好,很难吃饱,而那天晚上吃的饭菜中有肉,尽管没人说,但是大家都明白,吃完这顿饭,就要渡过怒江,和日军作战了。

夜晚渡过怒江后,我们先攻打龙陵,然而久攻不下。攻打松山的部队伤亡更大,后来我们就转攻松山。

松山非常陡峭,有人站在山下,向上看,帽子都掉了下来。因为地形所限,一队队战士攻上去,却被日军碉堡里的火力所阻,几乎全都牺牲了。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挖掘地道,把地道一直挖到了子高地的下面,放置炸药。

可是,地道还没有完全挖好,就被日军发现了,日军开始挖掘竖井,阻挡我们的地道。不得已,我们就提前引爆了炸药。子高地上的日军,有的被震晕,有的被震死。子高地回到了我们手中。

但是,攻打松山主峰,仍然遇到了麻烦,日军的地堡纵横交错,有明的,有暗的,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有人牺牲。

最后,我们终于攻占了松山,山上的日军烧毁了军旗。

整个抗战时期,日军烧毁军旗的一共有两次,一次是在松山,另一次是在腾冲。

黎宁

攻打腾冲的时候,我是机枪排排长。

腾冲非常坚固,城墙全都是用条石垒成的。即使用机枪打,也只能打出一个个小白点,用炮弹轰,也轰不开。我们发起一拨拨冲锋,都被日军挡了回来,牺牲非常大。

我们机枪排死光了,只剩下了我,我也负伤了。日军一颗炮弹过来,就在我身边爆炸,我一下子昏了过去。战场上,日军的迫击炮和狙击手,就是专打指挥官和机枪手,因为机枪手的杀伤力比较大,没有了机枪手,攻击力就会减弱;没有了指挥官,部队就不能形成有效的攻击。

我在后方医院的时候,听说腾冲是这样攻打下来的:飞机对着城墙的一个地方投弹,炸塌了一角,然后大炮对着这个地方轰击,部队发起潮水般的冲锋,才攻进了城墙里。所以,攻击部队在攻打腾冲的时候,死的人特别多。

高黎贡山的泉水都被血染红

1944年的这个夏天,中国远征军新一军和新六军渡过伊洛瓦底江,向东进发;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和第20集团军渡过怒江,向西进发。

我采访过好多中国远征军的幸存老兵,他们在耄耋之年,仍能提笔书写,随口诵读。在参加中国远征军前,他们都是学生。而那时候的学生,是中华民族的精英。

全面抗战开始至今,已经打了七个年头,中国军队兵员捉襟见肘,但是一直舍不得动用那些风华正茂的大中学生。

而现在,战争即将进入第八个年头,中国军队付出了惨重的牺牲。此时,才发布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动员令,组织学生军,与日军殊死一搏。

西南大后方的十万学生放下书本,拿起刀枪,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当时有一首气壮山河的歌曲,叫作《知识青年从军歌》,歌词是这样的: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寰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这首歌曲的每句歌词,读来都让人血脉贲张,壮志飞扬。十万青年学生唱着这首歌曲,走上抗日最前线。

直捣东京,与诸君痛饮!

十万学生在云南和贵州训练了半年后,就分别被派往缅北战场和滇西战场。一场场殊死的绝杀在等待着他们。

就在中美联合突击支队潜入缅北的原始丛林,秘密向密支那进发的时候,滇西远征军第20集团军兵分七路,强渡怒江,翻越高黎贡山,进逼腾冲;20天后,滇西远征军的另一路11集团军从下游百公里处也渡过怒江,进逼龙陵和松山。

怒江——美国人将此江翻译成“愤怒之河”,现在,愤怒的中国远征军要复仇了。

腾冲、龙陵、松山,组成铁三角,牢牢控制着滇缅公路。滇缅公路进入云南界,先穿过龙陵,然后进入松山,松山之后就是惠通桥,惠通桥过后,就能够直达昆明。而腾冲则在龙陵和松山的北面,可以直接向两地增援,只需一小时,就能够赶到。所以,只有将这三处完全攻占,才能保障滇缅公路的畅通。

怒江东岸的中国守军

首先渡过怒江发起反击的是20集团军,他们的战略意图是翻越高黎贡山,进攻腾冲,这是当时进攻腾冲的唯一一条道路。

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贡山是横亘在远征军面前的第一道障碍。这里山势陡峭,云雾缭绕,奇寒无比,有的地方更是终年积雪,从无人迹。高黎贡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海拔最高的战场。

腾冲日军首领藏重康美很早就知道中国军队会来反攻,所以他在高黎贡山设下种种关卡,每一个隘口都重兵布防,居高临下,据险阻击。

山势太过陡峭了,中国军队只能仰攻。仰攻则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那一年,我在山下的村庄里,听村民说,很多年里,一到夜晚,高黎贡山上就有成千上万人的哭声,那是死去的士兵的哭声,哭声一直持续到天亮,所以夜晚村里人都不敢出门。

在高黎贡山上,中国军队至少有3000人长眠于此。

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总司令是霍揆章,他手下有五个师六万人。六万人兵分两路,一路由198师为攻击先锋,沿着北斋公房进攻;一路由36师为攻击先锋,沿着南斋公房进攻,两路人马翻越了高黎贡山后,一起攻打腾冲。

战争的艰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黎宁当年是54军198师594团中尉排长,参加了翻越高黎贡山的战斗和光复腾冲的战斗,在腾冲被日军的小钢炮炸伤。他说,滇西战役结束后,他们全排40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们全连参战的时候150人,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黎宁直到现在还记得54军的军长是方天,198师的师长先是郑挺锋,后是叶佩高,198师有三个团:592团、593团、594团,594团的团长是覃子斌。

攻打高黎贡山和腾冲的战斗太激烈了,很多年后,黎宁在睡梦中还能看到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耳边还响着尖厉的枪炮声。

高黎贡山太陡峭了,重武器无法携带,198师只能把大炮放在山下,战士们带着步枪和笨重的马克沁机枪登山。黎宁说,滇西远征军在反攻前,只得到了少量美军的装备,而他们排的战士,手中持的还是中正式步枪,打一下就要装一发子弹。腾冲战役结束后,部队的装备才更换了。

日军在高黎贡山每一处险要的地方都修筑了暗堡,当远征军出现在视线的时候,他们不会射击,当远征军精疲力竭地爬到了枪口前,他们才会开枪。高黎贡山很多地方都是六七十度的斜坡,战士们一旦遭到攻击,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用前面的死尸作为掩体。然而,暗堡里的日军机枪喷吐着火舌,一刻不停,战士们连做掩体的机会也没有。

在进攻北斋公房的时候,战斗极为激烈,一个连一个连的战士嘶声呐喊着向前冲锋,最后都悄无声息。后来的连队又攻上去了,踩着前面战友的尸体。在这样的情势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团长覃子斌就牺牲在北斋公房,他正指挥战斗,一颗炮弹落下来,覃子斌倒了下去。

黎宁说,牺牲的人太多了,一层一层叠摞在一起,鲜血顺着斜坡流淌。而这些战士,参加滇西反攻战之前,很多是学校的学生,只有十几岁。由于战事紧急,他们还没有毕业,就被推到了战场上。

对远征军造成威胁的,除了日军,还有恶劣的气候。

198师592团团长陶达纲战后曾经写到过这样一件事情。1944年6月1日早晨9时,担架兵抬来了两个被冻僵的士兵到他面前,他摸摸士兵的手脚和额头,都冰凉冰凉的,但是士兵的眼睛还能动。他赶快让担架兵把这两个战士抬到火堆旁,并让医生打强心针,但是没有用。他又端来自己准备吃的稀粥,喂给他们,还是没有用,已经喂不进去了。陶达纲眼看着两个被冻僵了的士兵在自己面前死去。

老兵谭延煦

谭延煦说,高黎贡山的夜晚极为寒冷,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

谭延煦是11集团军司令部的参谋,11集团军在进攻龙陵和松山的时候,照样要翻越高黎贡山。11集团军的司令是宋希濂。

谭延煦随同11集团军翻越高黎贡山时,高黎贡山的战斗已经结束。那天夜晚,炊事员挑来一担山泉水,给司令部的人煮饭吃。他们吃饭的时候,感觉味道不对劲,有一股血腥味。有人打着手电筒查看煮饭用的山泉水,居然发现那是从山上流下的血水和尸水。

高黎贡山山势陡峭,就连埋锅做饭也是不可能的。谭延煦他们必须在山中行走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到了山的那边,才能吃第二顿饭。

那天晚上,谭延煦没有吃饭,因为那种用血水和尸水煮出来的米饭,实在吃不下去。夜晚8时,他们就开始翻越高黎贡山,走的是南斋公房这条道路。

走了一段路程,天空下起了大雨,道路非常湿滑,后面的人抓着前面人的衣服,才能向前行走。道路的两边全是死尸,有中国军队的,也有日军的,层层堆积,挡住了路面。为了继续行走,他们不得不把这些死尸搬到一边,然而,只要一动,腐臭的尸水就从鼻子里、嘴巴里、绑腿的缝隙里冒出来。

谭延煦说,死尸太多太多了,根本就没有时间掩埋,只要能够动的,就爬起来向前走,如果不能动了,就只能等待死亡。高黎贡山夜晚的气温太低了,即使受伤未死,也会被冻死。

在司令部工作的谭延煦,当时都穿着单衣,没有棉衣,更何况在一线作战的士兵。我们的子弟兵在前线浴血奋战,而他们贫穷的祖国居然无法给他们提供一件御寒的棉衣。即使这样,我们的子弟兵们还是前赴后继,殊死拼杀。

谭延煦跟随着宋希濂11集团军司令部翻越高黎贡山时,行走的是南斋公房,他说:“北斋公房那条路上的牺牲还要大。”

高黎贡山,这是一座根本就不适宜作战的高山,无处不险峻,无处不陡峭,无处不高耸,云遮雾绕,滴水成冰,而中日双方却在这里作战。中国军队忍受着超越人体忍受极限的艰苦,端着刺刀向上仰攻,防守的日军日子也不好过。

参加过当年高黎贡山作战的日本卫生兵吉野孝公,侥幸逃脱了,败退到了腾冲城里,随后又参加了腾冲攻坚战,又侥幸不死,回到了日本。多年后,他写了一本叫作《腾冲玉碎记》的书籍,详细记载了他在高黎贡山和腾冲守卫中所看到的一幕幕惨状。吉野孝公所参加的高黎贡山作战,就是黎宁所见证的北斋公房那条线上的战况。吉野孝公在书中这样描述高黎贡山的寒冷:

本来就冰封的高黎贡山,还是袭来刺骨的寒气。强行奔命途中,海拔5000米的冷水沟附近,滴水未进的寒冷、饥饿、激战、败战和疲劳正把战士们送进死亡的陷阱。尤其是寒冷,时刻威胁着我们的生命。

吉野孝公还在书中写到一个日本兵,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奇寒,就将枪支扔进了云遮雾绕的山谷中,然后自己纵身跳了下去。

因为山势太过陡峭,又烟雾不散,中日双方的飞机都不能按时空投给养,中国远征军在攻打高黎贡山的40天里,冰冷的干粮吃完了,就挖掘竹笋、草根充饥,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仰着头端着刺刀向前冲。山上的日军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他们坚守着一隅阵地,不敢贸然出击,以免成为远征军的活靶子。

吉野孝公在这本书中还写道:

随着炮弹的爆炸声,几批本地的战马在战火中应声倒下,但还没有断气。士兵们见状,从战壕里跳出来,奔了过去,并迅速地切下马的腹部……他们宁肯被炮弹炸死,也不愿饥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