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正是东北林区采伐季节,我随中央电视台一个摄制组,踏访长白山脉的张广才岭、小兴安岭南坡与北坡、大兴安岭东坡等采伐现场,所到之处既无林海,也无雪原。中学地理教科书和小说戏剧里所描写的参天茂密、林涛怒吼的东北大森林,其实已经不复存在。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过度砍伐,东北林业可采资源濒临枯竭。现在仍然被砍伐的树木,都是以前被认为不成材,或生长在山顶石涧难于采伐运输而弃之不取的天然林,以及树龄只有三四十年的间伐人工林。砍伐后剩下的只是胳臂、大腿粗的丛林灌木。
目前能看到最好的森林,是作为种树零星保存的母树林。其树龄大都是青中年林,有的时至20世纪80年代初才开始被保护。
据当地林业工人介绍,最近五年来东北林区冬季里的雪下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小,而春秋季的风沙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中国科学院寒区旱区研究所研究员杨根生痛切地说:“如果这种现状继续下去,10年后的东北将是今天的西北。”
在我们几代人关于东北大森林的美好记忆想象,与眼前严峻冷酷的现实状态之间所构成的巨大落差面前,我禁不住要玄想,要发问: 在媒体传播、图书出版如此便捷的今天,为什么没有东北森林现状的真实消息?什么样的树林才叫森林?半个多世纪,我们最容易忘记的是什么?最不能忘记的应当是什么?将近一个世纪,我们最应当反省的是什么?最需要检讨的是什么?青山远去,人口繁盛,一个无雪的冬季对于东北将意味着什么?
一、 什么样的树林才叫森林
“哼,现在的林子哪能叫林子?”在东北林区凡是60岁以上的老人都会用鼻孔哼出这么一句话,浓烈的旱烟味裹挟着强烈的不屑与不满。
可是,从基层林场到各级森林主管部门所提供的数字材料,都用森林覆盖率、复被率、森林蓄积量、生长量等专业概念,与精确到小数点后边几位数的具体数字,向你展示着一个积极乐观的森林现状和前景。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树木才叫树林?什么样的树林才叫森林?什么样的森林才叫大森林呢?
实际上回答这些问题并不难,无论是专业的还是非专业的。关键是如何面对东北森林现状,以及在东北森林现状面前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认知态度和责任立场!
树木是树的总称,成片生长的树木才叫树林。只有广阔土地上广泛生长着的树林,连同其他共生伴生动植物一起,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环境系统才叫森林。而大森林尤其是指那种广袤无垠、粗大茂密的原始天然森林。
今年83岁的王金山,回忆自己8岁时随家人从山东武城闯关来到苇沙河(今黑龙江省苇河镇)时,出门就是大森林,黑洞洞的,野兽很多,神秘极了。山坡之间沿河道两岸的大甸子,水土丰厚,树木尤其厚密茂盛。七十五年后,我从哈尔滨乘坐三个多小时的大火车,来到苇河镇,这里已经是一个到处房舍的街镇。从这里转乘两个多小时的森林小火车,再转乘一个多小时经过改装过的越野吉普车,然后下车步行四十五分钟,找到正在冰天雪地里作业的张广才岭北坡砍伐点,稀疏的山坡上不多的几棵根径三四十厘米的树木被放倒后,剩下的就是胳膊大腿粗的乔木与丛生灌木。
1951年6月参军,从湖南安化来到辽宁等待赴朝参战,后来全体转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林业3师的李寿田,回忆自己21岁随林业3师9团2营5连开进小兴安岭南坡,参与修建从乌鸦泡至六道河的森林小铁路时,小铁路线穿过大森林就像钻山洞,两边大树蓬蓬如盖,一两个人根本不敢进林子里去。
在小兴安岭北坡某砍伐点,伐木工人告诉我,三十年前设置一个工棚可以砍伐三五年,现在为了完成一年的砍伐量往往要将工棚挪动三五次。
证之以文献史料,老人们的记忆是真实可信的。清光绪三十三年(1909)《富之满洲》一书载:“森林多拔地撑天,林木茂密、参错罗列,苍苍郁郁,远望之恰如漫天黑云,横遮眼底,其巨枝老干长至千尺者如老龙冲天,皆千百年物,数十清里无涯际。而松柏及各种大树皆以类相从,形成纯林,决不杂以矮木,尤为可观。落叶堆积,深至数十尺,旅行颇为困难。深密处多熊、貂、狐狸之类,其他人参及各种药材亦多产于此。”
又见吴振臣《宁古塔纪略》称:“其中峻岭巉岩,石径高低难行,其上鸟声咿哑不绝,鼯鼪狸鼠之类,旋绕左右,略不畏人。微风振撼则如波涛汹涌,飕飕飒飒,不可名状。迨夜半,怪声息超,如山崩地裂,乃千年枯树忽然摧折也。”宁古塔位于今黑龙江省宁安县境内,地属长白山脉老爷岭北坡。吴振臣是被贬流放到这里的清臣,戴罪之身,荒野林地,感慨良多。
东北林区老人们记忆中的森林,就是这种大森林。所以,在他们眼中现在只有胳臂、大腿粗细的丛林灌木,根本不能够称为森林。也许,夏日里是树都青绿,东北林区一片苍翠。我选择的是冬季,零下三十度以下的气温,东北林区本来就不高峻的低矮丘冈上,满眼望去都是稀疏疏的枝条和稀花花的薄雪。四季常青的成年东北红松、云杉除了作为零星的母树林而被保护起来之外,一般地区基本不见。其他落叶树种存活着的也都是孙子辈、重孙子辈,以及难得成活了的人工林。
“咋也没想到,林子伐着伐着就没了?”在东北林区经常听到40岁以上的人们发出这样的疑问和感叹,干涩的眸子里闪过焦虑和不安。
1945年苏联红军150多万人出兵中国东北,重创日本关东军67万多人(其中8万余人被击毙,59万余人投降),在国际反法西斯斗争出现重大转机的形势下,给予日本侵略者以致命的打击。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队伍从苏联红军手中接管东北,并通过辽沈战役击败国民党武装,使东北成为解放战争时期的大后方基地。从此,东北成为新中国最大的森林、煤炭、石油基地,林业工人们深信自己的每一立方米木材生产都是为了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事业。事实也正是这样,在没有出现其他建筑用材替代产品之前的20世纪50至80年代,任何一项国家重点工程建设项目中,你都可以找到东北木材的身影。特殊的政治环境,使各级林业机构、每个林业工人都把木材生产当作光荣的政治任务来完成。那时没有奖金提成,那是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比忠诚,比干劲,比产量,改冬季砍伐为四季砍伐。看着贮木场川流不息的选材链条带,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轮流上班作业的工人们谁都不会怀疑自己工作的正当合理性和崇高伟大意义。
时至今日,还有许多老工人们对自己当年曾经为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砍伐过黄波罗或红松,系上红布头,敲锣打鼓而津津乐道。
在林区基层单位的林场,场长是绝对权威,说一不二。党支部和工青妇组织都是为了配合协助场长开展工作。其他诸如森林资源专员、采伐计划拨划员等上级派驻人员,也是对场长言听计从,他们每个月的工资奖金都要依赖场长审批核发。在更高一级管理机构的林业局、森林工业总局,森林公安、检察、法院、司法、环保等执法部门,以及宣传、教育、科技、文化、卫生等职能部门,在党委领导下开展工作,但同样是在行政领导审批下接受工资奖金。尤其是行政经费包干后,这种依赖性就更加明显。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人们对于森林的采伐量、采伐方式、采伐的合法性与合理性等问题,不可能出现第二种意见,也不可能发出第二种声音。
传说几年前,大兴安岭某林业局局长晚上和家人一起看电视。小孙子迷上了局电视台播放的一个电视连续剧,可惜每晚只播两集,实在不过瘾,就央求爷爷给电视台打电话,把余下部分一次播完。谁知这位可爱的爷爷竟然真的拿起电话就给电视台下达指令: 今儿晚上有多少集播多少集,全把它播完,我孙子爱看。电视台接到指令,只好中断其他所有节目,把该电视剧一次播完,整整熬了一个通宵。
政党、政府与社会是三个不同的概念,森林资源与生态环境应当是属于全社会的。当政党组成政府接管东北大森林后,谁能代表社会对政府行为进行有效监督呢?多次到林区采访的林业记者李青松说:“在林区,超限额采伐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不采,吃什么喝什么?不采,整日向上伸手要钱,烦不烦?不采,林业局长的政绩从哪儿体现?”这对于一些只有林业机构没有行政区划,或以林业机构设置代理行政区划职能的地区,问题就更加突出和严重。
二、 人口众多会创造什么奇迹
20世纪后半叶中国出现几次民工大潮,90年代奔浦东,80年代下广东,50年代闯关东,上东北。每次民工大潮的出现,都带来人口输入地经济在一定程度上的繁荣,以及相关地区社会面貌的多方面变化,通常我们只言其利,而讳其弊。沿海经济腾飞,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内地农村经济荒废与社会荒诞;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江南河道水流的严重污染;而数以万计的民工涌入东北林区,支援了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建设所需要的木材,却造成森林资源的过度开发和自然环境的急速破坏。
1945年东北解放后,当时林场就收归国有。主要来自山东、河北、河南、皖北和苏北地区成千上万的青年农民工,抱着闯关发财的愿望,到东北林区打工。他们按要求帮助林场伐木集材,获取一定的报酬。稍后,国家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大批重点工程项目上马,急需建设木材,于是将这些打工仔都逐渐招收为国家林业工人。
使的是日本人留下的砍伐工具,穿的是苏联红军留下的衣服。每人一套列宁装,双排扣、宽腰带,工人两个兜,干部四个兜,有的还插上红蓝两只铅笔,神气足了。每个月有固定工资、56斤口粮,生活不愁,政治挂帅,半军事化组织,深信“生产长一尺,福利长一寸”,“树砍得越多,给国家做的贡献就越大”。大家都是铆足了劲,起早贪黑地去伐木。这样打工一两年,攒了一些钱,就趁探亲机会,回到老家托人提亲,娶个小媳妇,一起到东北。她们一般都不参加室外劳动,专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过了2003年元旦78岁的张义,祖籍河北,23岁时只身来到苇河子,白天帮人伐木,晚上帮人捕鱼,当年就攒下一笔钱。次年娶亲,尔后在这片曾经“棒打狍子,瓢舀鱼”的黑土地上,养育12个儿女,其中6男6女,全部在林区就业,现在已是四世同堂,总共58口人。
位于松花江北岸、小兴安岭南坡的兴隆林业局,原名通河林业局。据1993年8月编印的《兴隆林业局局志》记载:“本林区人口,绝大多数是从外地迁徙而来的,共来自27个省市、自治区……自1903年本林区开发至1947年,全部为封建把头、木商等在各地临时召集伐木工人进山采伐,一个木材生产周期结束,即被遣散,所以没有固定林业人口。林区内居住人口都是由内地迁徙而来,开荒种地,并逐年繁衍。至1947年,人口已达千余人。1948年建局后,本林区逐渐有了固定林业人口,至1985年,由于招工、接收转业军人、自然增殖等原因,林区人口从1千余人发展到4万余人。”目前,该林区人口已突破5万。
急速膨胀的人口,给林区带来繁荣热闹的同时,是沉重的社会经济负担和生态环境负荷。
1998年长江流域洪涝和东北三江洪水泛滥,促使国家着手实施为期十年的天然林保护工程,计划总投资96亿元用于天然森林保护。这个逐年划拨到位的“天保”资金,到基层单位主要被用于维持林区办社会的森林公检法司、科教文卫正常运转。数百万林业职工和林区人口正面临着以林业生产为主,向以多种经营为主的经济业态大转型。但由于巨大的人口负担,在业态转型的初始阶段,正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 全部封山育林,不砍树,无法维持生存;继续砍树,哪怕是逐年减少砍伐数量,仍然造成对森林环境的破坏。在业态转型过程中,又遇到发展多种经营对生态环境二度污染破坏的难题。
被称为内蒙古草原祸首的绒山羊,“一张嘴是一把刀,四个蹄子四把锹”,是吃草掘根的家伙。但由于其羊绒市场走俏,价格不菲,它们已经被引进东北,翻越大兴安岭,作为林区发展多种经营的一项产业。在大兴安岭东坡与小兴安岭交界之地,是林中沼泽地与丘陵过渡带的浅山区。我们从越野吉普车上极目望去,薄雪覆盖下的成片土地像江南翻耕过的冬田。问随行的林区干部,才知道那正是绒山羊放牧后的山地。可以想见等到冰寒解冻,这里起风便扬沙,下雨流淌的只能是滚滚泥浆。
目前,东北林区各林场正规砍伐的木材数量正在逐年递减。位于小兴安岭南坡的某林业局,下属13个主伐林场,最近三年的采伐量分别为24、22、20万立方米,只相当于20世纪80年代年采伐量的一半。
由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该总局所属林区从1987年开始调减木材产量,由该年的1260万立方米调减到1997年的668万立方米,调减47%,十年间少采木材4447万立方米,减少森林资源消耗8000万立方米。因此,他们承受着减少134亿元收入和17.46万名职工下岗的重负。到1997年末,全行业累计政策性亏损达11.5亿元;职工人年均工资只有2489元,还拖欠职工工资15亿元。国家“天保”工程资金投入,林区发展多种经营,并仿照农村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而实施的森林管护经营承包责任制,使得基层林场山上职工凡是能够承包林地的,森林资源和地下资源属国家所有,林冠下资源如山野菜和药材等归养护责任人所有,生活是有保障的。困难的是林业局直属山下职工,如从事木材运输、加工、服务业的职工,以及相当庞大的机关管理人员。
2001年黑龙江森工总局职工人年均工资为4013元;拖欠职工工资由1997年的15亿元下降到2002年5月的8.6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