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淮南和平解放,随即成立淮南矿区,直属江淮解放区。次年9月,成立淮南市,归属皖北行署管辖。1952年4月,淮南市改制为安徽省省辖市。
新中国时期,淮南煤矿建设发展迅速。除了原有的九龙岗、大通矿继续生产外,扩建了新庄孜矿(原八公山矿),兴建了谢一、谢二、谢三、李一、李二、李嘴孜、毕家岗、孔集等八对矿井,到20世纪60年代淮南煤矿年产量达到1615万吨,跻身全国五大煤矿之一。
80年代初,国家在淮南成立两淮煤炭建设总指挥部,按照“强化开采,有水快流”的方针,扩大建设规模,投资开发潘一、潘二、潘三、谢桥等大型矿井。相应地,淮南城市规格在提高。1984年,被国务院批准为“较大的市”,享有拟订地方性法规草案权限和行政立法权;1985年被批准为对外开放城市。这样,淮南市与大连、青岛、西安、无锡、武汉等城市在当时处于同等规格建制。
轰轰烈烈的煤矿建设,使淮南由乡村变为城市。50年代苏联援建项目工程,60年代大通煤矿万人坑阶级教育典型,70年代工业学大庆红旗标兵,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淮南人享尽了荣耀。男人们到淮南当矿工,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姑娘们盼望着: 吃白面,住公房,嫁人就嫁矿工郎。但在这些荣耀背后,淮南人却陷于困顿而不觉,或觉悟而不愿承认。
下地要比上天难!
淮南煤田埋藏在地下200—800米,地质条件复杂。打井开采,一个煤矿至少同时打两个或三个矿井到地下相互沟通,解决照明、通风、排水、支护等重大问题后,才能采掘出煤。而在淮南地区每打开一个矿井,都必须穿越表土层、流沙层、花岗岩老石板层,才能到达含煤层。仅仅是这其中的流沙层,它是淤泥状石英质的地下流沙河,穿透力极强,采用低温冷冻的方法开凿建井,钢筋混凝土的井壁仍然可能被它穿通,小到矿井渗水,大到井筒报废,损失动辄数以千万元或亿元计。
在平均深度400—500米的煤田井下作业,从地面井口落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硬物,砸在身上,都有可能造成残疾或伤亡。随着矿井的不断开采,井巷布置纵横交错,带来瓦斯、渗水、漏顶、塌方等日渐严重的问题。从地面指挥,到井下操作,稍有疏忽大意,就会遭遇险情。地面底下,难以急救,一次死亡几人几十人,甚至近百人都在所难免。
所以,淮南矿工中一辈子下井而没有任何身体损伤,那被视作莫大的福分;三代人下井而没有工伤死亡的,那是八辈子老祖宗积下的阴德。
有老年的区队长带队值班,夜深人静时电话铃响,会头皮发麻,汗毛直立,就怕井下出了事故。下班时间,下井工人到了预计回家的钟点不见人,家里的亲人心里就不踏实,听不到消息那就要着急。矿工中也有离婚的,一般来说丈夫是井下工人,那么夫妻分手基本都会和和气气的,至少妻子不会口出恶言。人生一世,能活着在世间,毕竟是最好的事呀!
面对如此的形势,地下采煤就是一场人与自然的较量。这样的战争在淮南的矿井下时刻进行着!
为了组织这场战争,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煤矿生产采用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管理。森严的组织纪律,要求个人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将一个班组、一个区队、一个煤矿统一成一个意志,团结成一个拳头,按照一个步伐去行动。这确实是客观生产环境下的一种必然措施,也是一种极其有效的管理方式。但就在这种必然有效性之间,却又同样是必然地滋长了管理者的长官意志和被管理者的奴性意识。长此以往,煤矿企业从井下到地面,从生产到生活,从经营到分配,到处都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人人都接受了顽固的等级观念。这便严重地束缚了煤矿生产力的发展。
因为在生产力的一切要素中,人是其中最活跃的部分。现在观念、体制、纪律、行动都将人重重地限定起来,捆绑起来,人便失去了他应有的活力,劳动的创造性和精神的想象力都变得萎缩起来。这样,煤矿企业的生产力水准,其起点往往就是其终点。并且,在煤炭开采方式上科学技术应用得较少,感觉经验的排场就越大,而长官意志也便越强。
客观上煤矿企业这种难以化解的生产与发展的矛盾悖论,主观上各种名誉和宣传不断遮掩加固了经的存在,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封杀了人们对个中矛盾悖论的觉察和认识。淮南煤矿在一片好的感觉中,日渐衰败着。
到80年代中期,两淮煤炭建设总指挥部撤销了,国家煤炭建设投资重点转移了。淮南煤矿老矿井相继老化、报废,而新矿井建设“投资无底洞,工程马拉松”。煤炭企业效益低下,亏损严重,对职工欠账过多。加之多年来,走煤炭生产单一化道路,抛荒性开采,井下煤挖完了,地表塌陷了,没有其他产业补偿填充,老矿区憔悴羸弱,满目疮痍,转产艰难,新生无望。五六十年代搭建的砖瓦平屋式工房,住了两三代人,拥挤地生长出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耳房、门旁和顶房。寄身宿卧之所,矿工私人营制,公共用水和厕所就无人过问了。限于卫生环境和条件,大面积的传染性疾病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时常逡巡在这种老矿区住宅周围。
煤,曾经给淮南人带来了太多的荣誉,今天给淮南的发展又设置了太多的艰难。
淮南两百余万人口中,煤矿人口占一半左右。尽管淮南现在已经逐渐发展起了电力、化工、机械、电子、纺织、造纸、建材、陶瓷等产业,但煤炭行业的地位和影响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这种影响的关键在于,几十年来公有制在淮南煤炭行业的成败浮沉、矛盾困顿,通过人的性格心理,制约着几乎所有淮南工业企业发展的体制、观念和命运。
煤炭是工业的食粮。淮南人习惯以“煤老大”自居,豪爽、大度、粗野。豪爽,要讲体面。马路修得宽宽的,大楼建得高高的,轿车买得亮亮的。老实讲这种眼界高也很令人钦佩,很有好处,但毕竟那点金钱都贴到脸面上去了,如果要考虑到产品的开发营销,企业的规划发展,社会的文明进步,那么不能不说这是做派性建设。大度,是不在乎。煤从地下挖上来,虽然辛劳,要付出代价,但与商业性消费城市的经济积累相比,是要显得简捷大方得多了。地下资源,储量丰富,至少几代人是可以取之不尽的,那就取之也易,去之也轻,挥霍浪费成性。粗野,是有依恃。能源工业,公有制体制,计划经济,这就占够了不平等竞争中的优势因素。我很粗,但是我很强;我很黑,但是我很亮。你少不了我的强和亮,就得搭配承认我的粗和黑。只要煤炭有产量,煤矿就是这个粗野的样子,憨厚朴实,无须文化知识的用场。
煤炭是一种非再生资源。淮南人脑子里一直做着煤炭的梦,手上却粘住了煤炭这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
以行政权威和物质利益原则凝固着的观念体制,在发挥出它的最大效能后,排泄着粗放经营、专制管理、任人唯亲、贪污腐化的恶臭乌稀。故步自封,继之以跟风从众,再加上沽名钓誉者流的操持炒作,淮南企业在市场经济潮流中,真是“其兴也勃兮,其灭也忽兮”(黄炎培语)。有识之士感慨万分地说,这些年的穷折腾,改个名字,换块牌子,玩的还是那几个熊孩子。
淮南不沿海,不靠边,不临境,一切资源中唯有人的资源才是最可靠的,只有人尽其才,才能物尽其力。煤矿工人曾经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淮南人还保存着中国工人阶级的那些优良品质。近年来从全国各地汇集到淮南的淮南人,他们大都是高校毕业生和转业军人,怀瑾握玉,势将有为。90年代以来,最优秀的淮南人已经在新集矿区走淮南人自己的路,重写着淮南煤矿的历史!
沿着新集的方向,淮南人路正长。
五、 酒
淮南人浸染于酒,源自于煤矿。
战争让女人走开,煤矿也得让女人走开。下井的煤矿工人心里最想的东西,是太阳和女人。
想女人,是男人的本能,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越是感觉到自身生命不甚牢固,便越能激发起对女人的渴望。作为基本国策的计划生育政策,对于真正的煤矿下井工人至今还是网开一面的。想太阳,是在几百米深的煤矿井下工作,白天上班,下井见不到太阳;夜晚上班,白天要躲在房屋里休息。经年累月,地下阴潮,人不见阳光,就缺钙没劲,就寒气袭骨,风湿瘫痪。在阳光浴和休假旅游尚不知为何物的地方,酒就成了太阳的替补。
喝酒驱寒,吃肉长劲,这是淮南矿工井下高强度体力劳动后的精神支撑和物质支撑。即使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国食物资源最紧张的时候,淮南煤矿老大哥依然得到了白酒、大肉和米面的保障供应。从开矿到今天,只要工人下井,不论是国家计划供应也好,还是私人市场购买也好,肉一定要吃,酒一定要喝,并且越是烈性的酒越好,也越是要喝烈性的酒!
烈酒穿肠,血热胆壮,虽不能上天揽月,却敢于下地采煤。生死置之度外,方能深入虎穴,捧出乌金。五尺男儿,血肉之躯,那么复杂的地下作业环境,时刻冒着生命的危险,怎么能说不知道呢?有工友伙伴伤亡在身旁,幸存者的心理是远远地出于感伤之外的。如果说政治上的荣耀和思想上的宣传在安定着人心,那么,至少这其中要搅拌着酒劲。是血汗和烈酒,共同凝结成了井下淮南人的荣光。还有生计上的难言之隐,也只有借酒才得以暂时的释怀。早年矿工娶妻多是附近农家妇女,煤矿就业门路少,丈夫井下工资比较高,妻子往往就被养在家里,生儿育女,侍候丈夫。但逐渐地吃饭人口多,煤矿效益差,子女受教育程度低,就业压力大,生活水准在下降,人生忧愁在累积。不是一家这个样,整个矿区大面积地基本上都有这个问题。愁无路,口难开,酒作舟,姑且放浪到忘却的海。
酒是一种忘愁水。它由稻谷、高粱、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质经发酵酿制而成,其主要成分为酒精,学名乙醇。此物无色,有味,可燃,是制造合成橡胶、塑料、染料等的主要原料,化学工业上常用作溶剂,具有杀菌、消毒、防腐之功效。这是工业酒精。饮用酒所含酒精,能生热、活血、麻醉神经。微醺能补阳滋阴,仗义壮胆,做平常不想做的事,说平常不想说的话。酩酊状态,则心里清楚,感觉全无,四肢五官不受心灵支配,心灵被搁浅在沙滩上,变成一个众叛亲离的光杆司令,人就会把自己放到一个最最卑微低贱的角落里重新衡估自己。借此,人得以从一切社会责任、道德良心、荣辱浮沉、喜悦烦恼中解脱出来,站在那里是一根木桩,躺在那里是摊烂泥,趴在那里是一头孬熊。
通常是精神压力最大的人和心灵世界最苦的人,最容易贪杯醉酒。
汉代人称酒为“天之美禄”,以为是上天给人类的恩赐。这大概是因为自战国到汉初,横征暴杀,伴以狂饮乱醉,人们深切领略到这酒的奇妙功用,并进而推求它的起源。佚书《世本》说:“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少康作秫酒。”又说:“杜康造酒,少康作秫酒。”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分辨是仪狄还是杜康造酒,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说法,以为“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陶渊明《集述酒诗序》干脆调和地认定,“仪狄造酒,杜康润色之”。其实,现代考古学发现,早在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即有高足杯、觚形杯、觚等礼仪性饮酒器具,表明酒文化已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用秫酒,使粮食的糖化和酒化同步进行,让欧美同行大为惊叹,拟与指南针、火药、造纸、印刷相提并论,列为中国人对人类文明作出的“五大发明”。
距离淝水之战大约一百年前,西晋武帝司马炎的父亲大人司马昭替儿子向一代名士阮籍家求婚。阮籍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又不便于直接回绝,怎么办?结果是一醉六十余日,硬把这件棘手的事给阴吞了下去。这个阮籍一生俱用血泪写成,《晋书·阮籍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这种酣饮带有血泪之痛,与一般名士之风已经有了不同。《世说新语》记王孝伯言:“名士不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名士饮酒在微醺,阮籍饮酒在酩酊。淮南人饮酒也正有这酩酊与微醺之别。
大体上说,当初淮南矿工饮酒是微醺,待到饮酒之风从煤矿流向全社会,则矿工酩酊,而微醺之境已让渡给政界人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