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营的任务是负责自己新修的十八公里线路和50团移交的近十公里铁路的防风固沙、线路锁定。部队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清理铁路沿线的积沙,确保铁路畅通。
由于路途远时间紧,当天只能去看一个采访点。营领导陪我们到了距营部约有十来公里的11连单独执行清沙任务的一个班。
这个班在这里驻扎已有两年。在路基北面的小山坡下扎了一顶帐篷,帐篷前面用土坯砌一个约有两平方米的平房用于做饭、存放施工工具。全班八个人还养一头猪,猪瘦得像条疯野狗,被记者概括为“八个人九条生命”。走进住人的帐篷,迎门处挂一个破旧吉他。陈记者掀开班长的蚊帐,床头放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一本铁道兵政治部编印的《连队政治教育资料》和两张《铁道兵报》。他看了报纸的日期,发现已是上个月的“产品”。记者起身摸一下靠门柱的火墙,有点温度也并不烫手。陪同的营领导介绍,沙漠里夏秋季节是一天有四季变化,晚上很冷,炉子要常年烧,晚上取暖,白天要烧点水洗脸洗手。
不多时,班长回来了,是个江苏兵,吉他就是他的。小伙子很健谈,见了记者也不怯生,像数家珍一样介绍他们这“八个人九条生命”的美满生活。
这八位同志具体负责前后近三公里的线路清沙养护任务。八个人轮流做饭。沙漠上没有淡水,周围几个小湖里的水全是咸的。营里的水罐车每三天送一次水,水车来时就把门前的“斗车”放满,一年中多数时间斗车里的水晚上会上冻结冰。为了多存点水,就从开汽车的战友那里借一个喷灯,水车来之前,用喷灯将斗车外面烘烤一遍,把冰块倒出来用报纸盖上,再把斗车里放满水。吃水时,用大锤砸一块冰,放在锅里融化。当地藏民吃水极其困难,确实弄不到水时也会找上门要块冰。藏民也挺可怜的,他们即使自己用水紧张一点,也没有让找上门的牧民空手过。战士们的衣服一个月轮着到乌兰或德令哈找水洗一次。营里很关心照顾他们,每个月派车拉他们到德令哈洗一次澡,两个月去看一次电影。八个人的业余生活就靠这个吉他。在他的指导下,全班同志或多或少都能弹几下,最差的也可以弹《东方红》《铁道兵之歌》。每隔三五天,连里可以捎过来一两份《铁道兵报》。吃的东西主要靠连里送,去德令哈顺便买点调料之类,连里给报销。连里有时吃菜也很紧张,他们就更紧张,最多时十来天没吃过肉,三天全部煮黄豆吃。有青菜的时候每顿只能炒一个菜,数量也有限,所以靠吃剩饭的小猪常常没“饭”吃,有时饿得直叫唤。猪的叫唤声是这里除风声、吉他声之外的第三种声音。多一种声音多一份快乐,猪的叫声也成了大家的乐趣……
我听着这些以前曾经听到过的生活故事,心里仍感到有趣,当我扭头看陈记者时,发现他在采访本上急急忙忙地写着,脸上的泪水竟流到了腮上。
看到这个情景,觉得应该换换气氛。趁班长说话换气的喘息时间,我说:
“你给北京来的记者同志弹一曲吧!”
班长不由分说取下吉他,笑着说:“我是乱弹,请首长多指教。”
第一首弹的是《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这唯一的娱乐工具,班长一定没少玩。他手指娴熟,弹音准确,我觉得他的水平不亚于《铁道游击队》影片中演奏的水平。我看记者的泪水已止住,对班长说:
“再弹一曲吧!”
第二曲他弹的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可能听音生情,我听着听着来了情绪,眼泪不由地掉了下来。
音乐奏出了战士们的心声,表达了铁道兵指战员那颗火热的心。
晌午了,记者执意要在这里和战士们一起吃午饭。营里陪同的同志觉得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北京贵客的,费不少口舌才说动陈记者回营部吃饭。要上车时,记者发现铁路以南约二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湖,问:
“这是个什么湖?”
“咸水湖。”
“叫什么名字?”
“柴达木盆地内这种咸水湖很多,没有名字。”
记者若有所思:“啊,无名湖……”
从铁路沿线看无名湖,湖面上稀稀落落分布有几株不大茂密的芦苇,没有其他水草,也没有飞鸟,只有闪着蓝色的磷光,像一个等待救援的落难者。
北京记者来沙漠,到营队,营首长按最高规格接待——四菜一汤。菜上齐后陈记者好像没有吃饭的兴趣,脸色一沉说:
“咱今天中午只吃一个菜,其他三个菜找个盆子装上让司机送到那个班上去!”
尴尬局面出现了。我立即起身解释:
“班长介绍的情况是个别时候,是特例,平时对营连他们的生活都很重视,以后我们进一步采取措施,争取让这些同志的生活不断改善,水平不断提高。今天你到基层很辛苦,营领导也是一片心意……”
记者可能觉得再坚持也不好收场,说:
“退两个菜,下午给他们送去,算是我犒劳他们,四个菜都由我掏钱!”
缓和了就好。我说:“行,吃过饭再说。”
记者坐下后,营领导说:
“我前几天休假带回来的酒还有半瓶,要不要喝几杯?”
“我平时不喝酒,既然是你自己的酒,今天我要借你的酒给你们敬一杯,拜托你们一件事!”记者说。
我马上意识到大记者要作指示了,立即起身掏出包里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营领导拿出半瓶绿豆大曲酒给每人斟上一杯。记者端起酒杯,转身将酒向地上撒了约有小半杯,说:
“这一杯酒先敬给为青藏线建设牺牲的同志。”然后用剩下的半杯酒和我们几个碰了一下,说:
“两层意思,一是你们辛苦了,受苦了,我感谢你们;二是拜托你们多关心关心那些战士。”说着他再次流了泪。我最见不得别人掉泪,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记者就是记者,很有水平。他看营领导不会花言巧语,挺实在,而且也可能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就平稳了一下情绪说:
“我不会喝酒,今天已破例了,你们喝吧,我吃饭。”
说完,他开始吃饭,可是,一口饭没有咽又吐了出来。
“这饭里有沙子!”
营领导不好意思地说:
“是细沙子。沙漠上风沙大,用麻袋装大米容易混进这种细沙,这里缺水,淘得简单没法淘干净。”
“这怎么吃?”记者不理解。
“不要嚼就咽。”营领导教方法了。
记者又吃一口饭,用筷子夹点菜没有咀嚼随饭咽了。可能是不习惯,把他噎了一下,憋得眼睛睁大。趁他有兴致,我把刚才退到一边的两个菜又轻轻地端上来。
“在这里没有菜就没法儿吃饭!”
陈记者仰脸看我一下,可能是刚吃到嘴里的饭没有咽下去,他闭着嘴像在找下咽米饭的角度或感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记者每吃一口米饭的仔细劲儿似在慢慢数着牙齿的咀嚼数量,一下一下,一口一口,一直没有再怎么说话。那一小碗米饭他至少吃了有十几分钟,当营领导热情地再次为他添饭时,不知道他吃饱没有,只是有点夸张地说:
“好了,好了,真好吃呀!”
我理解大记者的心思,他是在有意减轻营领导的思想压力。待我们几个吃完饭,记者饶有深意地说:
“这里的生活丰富多彩,可惜没有作家,城市的生活单调无味,却聚集了那么多的作家记者。真是不公平啊!”
很有水平的大记者说出的“不公平”,显然与他前两句话构不成因果关系。当时,以至到事后很长时间,我始终没有明白他这个“不公平”的真实所指。
修建青藏铁路是全世界的壮举,高原铁道兵精神感天地惊鬼神,然而,直到第一期工程交付国家使用后的十几年间,在报刊、媒体上很少有宣传,很少有报道,很少有描写这一世界奇迹性工程的作品。我们当时认为铁道兵机关在“文革”中是重灾区,在“批邓反右”运动中喊得响跳得高。“文革”结束了,谁还愿意宣传这个典型,哪家报纸杂志也不会乐意刊登这方面的文章。为国家修铁路,为部队做贡献,流血流汗,吃苦受罪是尽一份责任,说穿了也是一个人的命运,哪一个铁道兵指战员也没有想到什么公平不公平。
后来听说陈记者回京后除如实报道了青藏铁路一期工程的建设情况,还在中央级报刊上发表了一篇不知是散文或是报告文学的《无名湖畔》,记述了他此行的感受。我一直没有看到这篇作品,但我相信,陈记者柴达木沙漠之行的感受一定很深、很深……
3.线路锁定故事多
线路锁定是铁路铺轨以后到移交之前要进行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新建铁路顺利交接前的必然过程。
1980年7月份,团党委为加强线路锁定施工的协调督导,确保工程质量如期达到验收标准,成立以总工程师邵青海为组长的线路锁定工作组,组织股作为团党委办公室,专门派我随工作组掌握工作进展情况,搞好上情下达、下情上报。
在连队时我一直做后勤工作,对施工生产的情况了解得较少。到组织股工作后每遇牵涉到施工方面的写作任务我都很被动,不是翻查资料就是到施工技术部门请教。我能参与这次线路锁定工作思想上挺乐意的。
当时的团长是姜世禄,山东海阳县人,1945年入伍的老首长,领导有水平,工作有魄力,语言表达能力很强,口齿伶俐,出口成章。工作组成立后,他专门召集我们进行安排、布置、强调、要求。工作组成员到齐后,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工作组基本上是以河南人为主。组长邵青海是河南开封人,副组长、总工程师孔令善是河南洛阳人,技术股工程师李子璋是河南开封人、张鹏战是河南郑州人。工程师中还有一个孟发茂是河南开封人,他在3营主管技术,也属于正宗的技术线上的人。到机关工作一年了,第一次发现河南人并不笨,吃技术饭的还不少。第一次参加临时性工作班子,竟遇上清一色的老乡队伍,心里踏实了很多。
全团承担线路锁定任务的是4营和新区的3营。4营负责他们营和原来3营的任务区段,总长度二十多公里。他们营共四个连队,16连、18连承担道砟生产任务,线路锁定的任务由17连和20连负责。没有到施工一线之前,还认为线路锁定任务是野外作业、整道维修,很轻松、很正常。到4营几天后发现,为完成线路锁定任务,指战员们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线路锁定是在列车试运行的情况下进行的,既要保证过往列车的运行安全,又要对每一节钢轨每一个接缝进行不间断的高低起落、左右拨道,使每根钢轨的间距,误差与设计指标不超过正负五毫米。4营17连既要承担锁定任务,有一段时间还要配合通信营搞线路信号安装施工。17连副连长蒲永林,1968年入伍,四川成都人,具体负责线路锁定工地上的组织指挥。
线路锁定的工具主要是十字镐、捣固器、钢钎,每一样工具都少不了十斤、二十多斤。战士们扛着这些玩意儿一天要上三四次甚至四五次工地。列车晚上12点经过,他带领战士们12点往工地上跑,打着手电筒检查列车过后的震动情况。凌晨4点列车经过,4点钟就要起床赶到工地上查验一遍,发现有大的错位必须马上或起落或拨动,这一趟列车过后要确保下一趟列车通过时更安全。每跑一趟,近了几公里,远了十几公里,每天要扛着工具走四五十公里的施工便道。夏秋季节风沙肆虐,隆冬早春寒风刺骨,不少同志即使手上戴着手套也被冻僵冻裂,僵得不能伸屈,裂得鲜血直流。施工棉衣外面用草绳扎着仍浑身进风。连长闫忠民有次在工地上看到一个战士要小便时,手冻得解不开裤腰带,他上前帮助小伙子把裤带解开,还要帮他取出“小便器”时,小伙子不知是羞还是激动,眼泪竟流了出来。蒲永林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干部,每一趟列车经过后,他不到工地上看一遍就不放心。国庆节前几天他一天跑五趟工地,走了六七十公里路,脚肿得穿不上鞋子,第二天还要坚持上工地,硬是被指导员宋朝臣批评着拽了回来。
工作组的几个工程师随连队跑线路是家常便饭。看着他们冒着刺骨的寒风一天跑几十公里的线路,我常常感到挺可怜的。技术人员都心细认真,他不到工地上亲自看看,对别人干的工作总是不放心。
3营在新区施工的难度和艰苦程度也不比4营轻松。
3营承担锁定的线路处于柴达木盆地的东北部。柴达木盆地因资源丰富而被誉称祖国的“聚宝盆”,而3营的一切难与苦都与这“聚宝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