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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6、长春客栈

当年吴城有一条最繁华的街道叫豫章路。

豫章路上大店小铺,鳞次栉比,一天到晚都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前面提到的吴城最有名的四美楼就在这条街上。

而在四美楼斜对面的街边上,却有一家小小的招商客栈,极不协调地挤在这个繁华的去处。这家小小的招商客栈就是长春客栈,也就是那位从四川来的客商常在吴城落脚的地方。

离开潘遇求的卦摊之后,三先生再也没有心思去逛大街,就由张蛮子带着转弯抹角地上了豫章路,找到了这家客栈。因为张蛮子曾同曹老板来过几次吴城,也到过长春客栈。三先生是第一次来,自然不知身在何处。

从饶州动身时,烟行老板就吩咐过,到了吴城就到长春客栈去找那位四川客商。如果没有见到他,就在那里开个房间,等他一两天。

到了长春客栈以后,三先生一打听,那位四川客商果然还没有到。于是三先生就叫张蛮子开了一个房间,准备在这里住下来等。

长春客栈在当时的吴城,的确是一家平平常常的招商客栈,尤其是在豫章路这样繁华热门的地方,更显得灰头灰脑,大煞风景。客栈临街有几间店铺,店铺后面是一方院落,院子的两边是两排瓦屋。瓦屋有两层,下面是木地板,上面是木板楼,木板楼上是几间客房。瓦屋的尽头是横着的一排厦屋,刚好同前面的店面平行,把这院子围成了一个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大院子。厦屋是一长溜的房间,其中有两间厨房,一间放些杂物,另外几间住着三五个伙计。

院子里倒很清爽。东边角上是一口水井,井台上苔痕斑斑,残缺的井台说明它已有些年头。井旁边有几棵老柳树,枝枝桠桠的纷纷披披,摇曳的枝条上此时正是一片嫩绿。院子中间有一棵很苍老虬劲的桂花树,枝桠长长短短,有的已经枯萎了。但最高处的叶丛中却有几个很有生气的鸟巢,清晨和黄昏都有许多鸟鹊在鸣叫聒噪,或是呼伴唤友,或是吃醋争风,喳喳唧唧,卿卿我我地很是热闹,给这方安静而寂寥的院落增添了几份快活。

客栈的老板姓周,已过五十,不甚高的个头,瘦瘦的,一副忠厚的老实相,看上去不像是老板,倒更像是一位跑堂的伙计。老板娘也是一位平常的女人,年纪和周老板不相上下,只是看上去比周老板显得更憔悴些。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全没有老板娘的那种风韵。

长春客栈之所以能在这样的街上立得住脚,全凭这一对夫妇的德行。他们两人都是一种性格,为人随和客气。无论来了什么人,不论高低贵贱,都是先接包袱雨伞,然后倒茶取点烟。有钱人也好,无钱人也罢,来的都是客,从不狗眼看人低。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中,这种人也的确是不可多见。

造成周老板夫妇这种性格的,除了生意上的需要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俩都年过半百,但膝下却无儿又无女。夫妇二人只有这样相依相伴,苦挣苦攒地守着这份祖上留下来的家业,经营着这家客栈的生意。总想趁现在自己腿脚还能活动的日子,多积下几个钱。一旦到了年老力衰、无依无靠时,钱就是他们的依赖。所以,尽管是这样的一家老客栈,尽管是在吴城这样的大都市里,他们的生意还是有的。人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来吴城的并不个个都是腰缠万贯,也并不个个都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找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不显山不显水地求个顺当平安的还是大有人在。尤其是一些老主顾,住了两回,尝到了好处,也就忘不了。只要再来吴城,门熟、路熟、人熟,还是愿意往这里钻。

除此之外,长春客栈之所以能支撑下来,还占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

豫章路是当时吴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是吴城的闹市区,是吴城的市中心。隔街相望,便是吴城最引人注目的去处四美楼。所以门前一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从商业的角度来看,无疑是长春客栈的衣食父母。这样,才让长春客栈这样的老店,能在这座畸型发展的江南大都市里,争得了一块赖以生存的弹丸之地。

虽然每天夜里,看到街对面的四美楼,总是声声鼓乐、阵阵笙箫,挑红挂绿的大门前总是忙忙碌碌的送往迎来,高楼上的大红灯笼一夜多似一夜。但是,街这边的周老板一不眼红,二不心动。虽然早年也曾有过雄心壮志,想去干一番宏图大业,但如今也就淡了。店小势薄,本小利微,也就既无财力,更无雄心了。只是起早摸黑地默默地守着这份家业,守着这段属于自己的时光,殷勤小心,平平安安地过着属于自己的这份日子了。看来有许多事情都是属于年轻时候的,现在周老板夫妇,真正是人过中年万事休了。他们只是对来这里住店的客人,格外的殷勤周到。热汤热水,嘘寒问暖的权当是做一回善事。

人活到这种份上,也就心满意足了。

张蛮子带着三先生找到长春客栈时,已是午后光景。就在东边楼上要了一间客房,喝过周老板端过来的茶,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热毛巾,抹了一把嘴脸,就上楼歇息去了。

到了楼上,摊开被褥,张蛮子又忙里抽闲地吸了一阵烟,还没顾得上和三先生说上三句话,就呼噜打得如雷一般响,早就到“睡州府”去了。可是三先生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两把床板压得吱吱呀呀地响。此时,他关心的倒不是那位四川客人什么时候来,而是一直被刚才潘遇求的那番鬼话困扰着。今天晚上到底去不去筷子巷呢?三先生还没有拿定主意。

三先生想:那个老家伙居然敢在十字街头,大言不惭地自称“潘半仙”,挂起那条口气硬似铁的招牌,自然是有点来头。还是那三条汉子圆梦的事,难道是假的不成。就是看那三条汉子的样子也不像。尤其是那条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虽然人生得猛如张飞、李逵一般,但到底是一副至诚忠厚的样子。三先生对这几位汉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其实,三先生的这番猜疑实在是多余的。“潘半仙”卦摊前的那一出“戏”,其实就是一出“双簧”。你可以想得出,潘半仙难道真的是诸葛亮、刘伯温一样的人物,能知过去未来么?他要想在这样的码头上混,不找些人来做“托”,做“幌子”,给他帮帮腔,行么?

三先生哪里知道,胡子一和他们那些把兄弟,其实正是潘遇求请的“托儿”。他们都是挑行里的脚夫,只要有两碗酒喝,帮帮这样的忙,还不是小事一桩。潘遇求是何等精明的人,吴成这么大,来来往往的人又这么多,用这种法子哄哄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当然,这位潘遇求不是骗财,他是骗名,是要让他那块十个大字的招牌,在吴城街上没有人敢扯,从而让他这个“潘半仙”能名扬四海。这对一个乐于此道的老人来说,难道不也是暮年的一大乐趣么。

所以,三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糊里糊涂地轻信了这位“潘半仙”,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

这时,三先生又想到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筷子巷”。他决定去走一遭。主意已定,三先生总算平静下来了。看看对面床上的张蛮子睡得正浓,他也不禁一阵睡意袭来,呼呼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影西斜的时分,窗外射进一缕昏黄的斜阳。三先生叫醒了张蛮子,两人走到街上,找个小店吃了点东西。然后三先生就来到了附近的一家肉铺,斫了两斤大肥肉,叫张蛮子提着,拿到船上去和团鱼头、二狗他们煮着吃。三先生说:“你们就多吃点饭,不要多喝酒,初来这里,千万小心。我晚上就在这客栈睡,明天我再去找你。”

张蛮子见有肉吃,自然高兴,便笑着说:“三先生,你真的是去找那个糟老头子么?”

三先生说:“反正也没有事,我去看看,听听他怎么说。”

张蛮子说:“要我同去么?”

“他说了不要带人,你就不用去了。我身上又没有钱,还担心他抢了我不成。你们在船上多注意些响动就是,千万不要出事。”

张蛮子说:“晓得。”他又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四美楼,对三先生说:“你莫不是哄走了我,好去那里快活?”

三先生说:“胡说!”

张蛮子又笑了一下,就提着两斤肉高高兴兴地走了。

张蛮子走远了,三先生才一个人,在这条麻石街上溜达起来。对面就是四美楼,此时又开始花团锦簇,灯烛辉煌,阵阵笙箫鼓乐在四月的暮色中颤动,实在叫人心旌摇荡。

三先生不由得朝那里望去,只见吓人的高墙围着一大片的房子,屋檐接着屋檐的雕龙画凤,张灯结彩,整整半条街。围墙上头,不时伸出一两点桃红柳绿的枝枝叶叶,在风中扶疏摇曳。高大豪华的大门口,灯笼高悬,人来车往,挤挤挨挨地看得三先生眼光缭乱。他想,如果能到里头去逍遥一番,那真是人间天上,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但是,他想到自己如今还是小朝奉一个,名不名利不利,过着受人差遣的日子。虽说在饶州城那小小的万盛烟行里,也可以人五人六的装模作样,但在吴城这样大码头上,你算得个什么东西。三先生心中暗想,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发了财,像张蛮子说的那样真的成了老板,出人头地,那么,我来吴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那里头去风光风光一番,也不枉为一个五尺男儿。

想到这里,三先生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过了四美楼,一直朝城西走去。这时,他倒真想早些见到那位潘半仙,问问他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早日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这里,街旁的大铺小店,也都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灯烛。大街两旁,还时不时地坚起一两盏有玻璃罩子的路灯,里面的灯烛照出一段坑坑洼洼的麻石路来。三先生边走边问,终于寻到了圣庙旁边的筷子巷。他抬头望了望这条幽深的小巷,便踽踽地朝深处走去。

7、筷子巷

在小巷深处,三先生很快就找到了潘遇求的家。

这筷子巷原来是一条死巷,只有进口,没有出口。进得巷来没走多远,便是一片开阔的地方。破损的地砖上,到处都是残砖断瓦。一座倒塌了半边的麻石牌坊,就像船上的两根折断了的桅杆一样,一高一低地竖立在暮色之中。牌坊后面是一个大院落,再后边就是黑压压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抬头向房屋的顶上望去,还能见到西边天宇上残剩的晚霞,和那几片红彤彤的云。

三先生站在牌坊底下,眼前已无路可走,他只有向前面的院门走去。院门一关一合地虚掩着,又大又厚,当年一定漆过,而这时已是斑斑驳驳的不成样子。三先生扶着那扇沉重的门,向里边望了望,他本想喊个人问问路,但是此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三先生真想不到这条死胡同怎么会叫个筷子巷,这更让他觉得吴城变地方的人有些怪。难道大地方的人都这样么?

站了片刻,三先生还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走了进去。空空荡荡的一个偌大的院落,呈现在三先生面前的是一派破败荒凉,与外头的大道相比,真是两个世界。在暮色里,三先生看到院墙已多处倒塌。墙头上长着乱蓬蓬的蒿草,爬满了一层层的长春藤。墙角里一株桃树已开尽了繁花,但看不出有什么青果,只是寂寞地缩在一株高大的柏树旁边。另一棵柏树则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截残墙上,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只是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樟树上,还有归巢的鸟在飞在叫,不然的话,真让人以为是走进深山古庙。

如此一所破败的院落,三先生真怀疑走错了地方。好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扇窗棂中,有一点亮光,三先生才高声叫着:

“潘先生,潘遇求先生可在家么?”

三先生连叫几声,才听到一扇大门沉重地吱呀一声,透出一条光来。三先生向着这条光朝前走去,只见一条曲曲的小径在向前延伸。小径的两边是萋萋的乱草,有几块太湖石凌乱地倒在路边草丛中。残花败草,断壁颓垣,满目凄凉,难道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潘半仙的家么?

来到门前,三先生终于看到了昏黄的灯影里,坐着那位昏昏欲睡的潘半仙,三先生这才放着胆子走了进去。

一见三先生走进门来,潘半仙两只发昏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似乎熠熠有光。他连忙站起身来,趿着地下的一双木屐,走到三先生面前,一揖到地,连声说:“难得贵人夤夜光临,请坐请坐。”然后就把三先生让到桌子边的一张竹椅子上,用衣袖掸去了上面的灰尘。等三先生坐定之后,潘遇求便向内屋大叫一声:

“来客人了,小翠,快献上茶来!”

随着潘遇求的话音一落,只见通向里屋的门框上,一挂精致的湘妃竹帘一动,便见一位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子,手托茶盘,轻移莲步,款款地飘到三先生面前。

这女子在三先生面前,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纤纤的十指,将一碗郁香扑鼻的婺源新茶,捧到三先生面前。

“先生,请用茶。”

只见那女子朱唇轻启,榴齿半露。那软软的一声呼唤,恰似燕语莺啼,余韵百啭。更有那两只如星明眸,脉脉含情,弄得三先生坐也不是,接也不是,呆呆地晾在那里不知所措,身上险些出了一身冷汗。

三先生心想,只听到古人说金屋藏娇,没想到如此陋巷破屋,竟钻出这幺一个尤物来,真不晓得是狐狸是妖怪还是神仙。

潘遇求见三先生一副迟迟疑疑、期期艾艾的样子,连忙笑着说:“客人不必见怪,此乃卑人的犬女小翠,如今吴城街上的人称之为翠花姑娘的便是。想必客人初来乍到,还闻所未闻吧。”

“啊呀……翠花……”三先生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原来三先生在未来吴城之前,早就从饶州城那些来来去去的商客嘴里,听说吴城有座四美楼,四美楼中有位“翠花姑娘”,是一位身价百倍,名闻江南的名妓。据说没有三十两银子,也休想见到她一面;要是同她睡上一夜,那也要他万盛烟行的半边家当。当时三先生听说,也无非是听听而已,一笑置之。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值钱的姑娘。即使是,也不是为我准备的。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难道真的就是那位“翠花姑娘”么?

三先生不由得又把眼前的这位女子,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天哪!你看这杏花脸、桃花腮、樱桃嘴、丹凤眼、柳叶眉、杨柳腰……还有这长长的玉颈,小葱一样的尖尖十指,更不要说这上头的云鬃雾发,下头的三寸金莲……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天上的仙女,是山中的狐狸精。三先生这时就像牛马集上的一位牛马贩子一样,把这翠花姑娘从头到脚看了遭,品了一遍,心中暗暗地说:值,值啊!别说是半边家当,就是倾家荡产也值!

他看着品着,不由自主地把喉结滚了几滚,口水儿咽了几咽,真恨不得一口把这位翠花姑娘,整个儿吞到肚子里去才好。

最后,三先生终于眯起了那双色眼。这位天生的情种,他,晕了,醉了。只见他晃晃悠悠,晕晕糊糊地伸出手去,接过了这碗琼浆玉液似的婺源茶。

这时,小翠才莞尔一笑,手托紫红描金花盘,轻轻袅袅,弱柳扶风般地卷帘而去,留下一股淡淡的异香,在三行生的身边回环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望着小翠匆匆隐去的倩影,三先生的三魂七魄也随她去了。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还在那里摇曳荡漾的湘妃竹帘,半开的嘴巴久久都没有合拢。

“客人,茶凉了。”

在昏暗的灯影里,潘遇求尽管老眼昏花,但他还是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需要的就是三先生的这种痴迷。不然的话,他的一切安排,岂不是枉费心机。只有这时,他才恰到好处地轻轻地招呼一声,把一个如醉如痴如病的三先生,从云里雾里、从病中梦中轻轻地唤了回来。

三先生一惊,慌忙收回目光,向潘遇求无声一笑,然后才揭开茶碗盖,很有派头地吹了几下,煞有介事地呷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舒泰,满口余香,便连连道:“好茶!好茶!”

“客人过奖了。”潘遇求也随手操起锡酒壶旁边的一把紫砂壶,轻轻地沽上一口,然后接着说,“常言道,人意好,水也甜,何况这是今春刚刚上市的婺源新茶,自然非比寻常。看来客人真是一位识货之人。”

潘遇求的话一出口,已全无了刚才的那种拘谨之态。只见他正在放开胆子,信口雌黄,大谈起茶道酒经来。他先谈到江西匡庐的云雾茶,景德镇浮梁的婺源茶,后又谈到杭州的碧螺春,福建的乌龙茶;再谈到粗茶、细茶、清明茶、谷雨茶,直到后劲实足的夏茶。潘遇求的这一番茶博士的江湖行话,真让三先生听得云里雾里。三先生此时在想,看来他真的把我看成是老板了,哪里知道我这个小小的烟行朝奉,哪有缘份喝到那么多的茶。焙酒品茗,那都是老板的事,就连我家老板都还不到这一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