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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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后来,让街坊邻居们疑惑不解的是,潘遇求有了这么一位女儿之后,但他并没有在家享清福,过一过清闲的日子,依然是早出晚归,在十字街头摆摊度日,除了刮风下雨,未见他消停过一天。当年的吴城虽然不是秦淮河,也不是小苏杭,但民风使然,同样是笑贫不笑娼。作为一个女孩子家,能混到翠花姑娘这样红极一时、艳压群芳的份上,也是她前世的造化。在众人眼里也并不是什么辱没先人的过错。

但是,潘遇求自有潘遇求的说法。在见到女儿之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抱了一捆香纸爆竹跑到城外的乱坟岗上,在亡妻大翠的墓前大哭了一场;二是买来了一块九尺长的白竹布,给自己做了一块新招牌,并在招牌上饱蘸浓墨,写了十个大字  江西人潘遇求算断命限

在潘遇求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从自己祖上显赫一时的鼎盛到父辈家道中落、再到自己沦落江湖以及后来妻子和女儿的种种遭遇,潘遇求似乎真的悟出了什么。于是便有了这块新的招牌。

然而,就是潘遇求的这块招牌,竟让他认识了刚到吴城的三先生,并且惹出了许许多多的是是非非来。

看来这又是天意。

5、老板

三先生和张蛮子挤到潘遇求的卦摊前,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这块白竹布招牌。在经历了两三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白竹布上那十个用上好的徽墨写就的大字还依然如故,在黑白分明地招徕过往行人。

在女儿回来后的这两三年里,潘遇求似乎真的是看破了红尘,参透了禅机,把一切喜痛哀乐都深藏在心底,整天高僧打坐一样地端坐在卦摊前。尽管如今虽然是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但他到底是念过“子曰诗云”的人。于是便生出一副贱骨头,宁愿在街头自谋生计,摆摊度日,也不愿在家做那种愧对先人的“龟奴”“王八”,享那种辱没祖宗的俸禄了。

尤其是这几年来,他对那些诸如“麻衣”、“柳庄”、“梅花算数”之类的微言大义似乎也愈发精通了,所测之事,总能自圆其说,往往显得十分的灵验。加上他风里来雨里去,年已过六旬,人也形销骨立,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于是,吴城街上的许多人,都渐渐地将他称为“潘半仙”,反而不记得他原来的真实姓名了。

人生到了这种田地,身为“潘半仙”的潘遇求对这种生涯又多了一份领悟。他突然想到前朝某位要人曾作诗云:谋生销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他也感到聊以自慰,常以“卖卜人”自况自诩。每当看到有人在自己的摊前驻足,或问前程,或卜祸福,诚惶诚恐,半信半疑,他也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神仙了。此种生涯倒让他凭添了几分乐趣飘逸,几分清闲自在。卦摊旁边那把陈年锡酒壶里,永远装的都是酒。他时不时地信手拈来,轻轻地沽上一口,然后慢慢地回味悠长,真有飘飘欲仙之感。潘遇求觉得这就叫闹中取静,心底天地。

但是古人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别看此时的潘遇求真像个无忧无虑之人,独坐十字街头,似乎把人生看破,红尘阅尽,但他内心同样有说不出的忧虑。一是想到自己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去日无多;二是想到女儿小翠眼前虽然是红极吴城,名重青楼,但到底不是终生基业,长久之计。总有红颜褪尽,叶落珠黄那一天,到时候,那种门庭冷落的境况将是不堪设想。如果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能将女儿的未来前程作个安排,就是到那边去了,也不好向自己的老伴交代。于是这两桩忧虑,便凝结成了潘遇求的一桩心事,一块心病。“门庭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难道女儿真的要等到老大了再嫁吗?

但是,如今“商人”又在哪里呢?

哪知潘遇求的这块心病,就在今日,竟被一头撞过来的三先生给了结了。此时,三先生正和张蛮子正懵里懵懂地撞到了潘遇求的卦摊前。张蛮子小时候也进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的字。这时他抬头一看这块布幡上的十个大字,便不假思索开口便念,把“江西人潘遇求算断命限”读成了“红面人翻过(过)来算断命根!”——真是一个白字先生啊!十个字硬是活生生地让他给读错了六个。读过之后,还在大声叫喊:“好一个红面人,吹得也太玄乎了吧。你就帮我算算看,看我的命根断还是不断!”

三先生一听,也抬头把那块招牌一看,心想,坏了,真是个张蛮子,怎么在十字街头出这样的洋相。他连忙对张蛮子说:“张蛮子,你不要再叫了。”

张蛮子却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依然在大声叫喊:“老板,我为什么不能叫?我操,真是吹牛皮不要本钱!”

这时,潘遇求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这是哪里来的这么个白字先生,我怎么变成了“红面人”,我又怎么能够“翻过来”,“算断命根”啊?你看,他还好意思在十字街头这样的大喊大叫。但是,等到这个“潘半仙”抬起头来一看,却把他这一身的仙风道骨不知吓到哪里去了。这时,他倒没有注意那个读白字的张蛮子,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一边的三先生,盯着这个被称作“老板”的人。盯得这个“潘半仙”就像中了邪一样,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啊,原来是他的老板啊!

真是不相不知道,一相吓一跳。潘遇求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站在白字先生身边的那位老板,不但长得年轻俊朗,竟然还有这么一副异人之相。

这时,潘遇求表面上还是一副临危不乱、正襟危坐的高僧打坐相,可内心却像开了锅的粥一样在下下翻腾——我风雨江湖几十年,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也不算孤陋寡闻。能碰上这么一位上得相的人物,今天我还是头一次。虽然我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然我也知道让我娴熟于心的那些“麻衣”、“柳庄”和“梅花算数”之类的东西,不过是我谋生混饭吃的手段。但是,如果按照这些书上所说的那一套来看,此人日后如不能成王成帝,也一定会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不然的话,就算我是有眼无珠,白在这吴城街上混了这几十年,更不要说敢妄称什么“潘半仙”了。

“怎么?哑巴了!扯了你的招魂旗回家抱孙子去吧!不要在这里唬人了!”张蛮子见潘遇求半晌没有动静,又忍不住大叫起来。

三先生用力扯了一下张蛮子的衣服,低声对他说:“走吧,这关你什么事?我们初来乍到,就不要惹是生非了。”

张蛮子这时却没有再大喊大叫,只是说:“走什么走,我倒要看看这位吹牛的红面人如何动作。”

潘遇求还在回味张蛮子刚才说的那句话。他心中着实一愣,在心里对自己说,客人哪,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潘遇求哪里有孙子可抱哩。我要是有孙子可抱,我还会到这十字街头来丢人现眼,混一口这样的饭吃吗?

不过,随着这个念头一闪,潘遇求心中突然灵机一动——看来我潘某人后半辈子的柴米油盐,我百年之后的发丧送终,就在这位老板身上了。于是,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老谋深算的潘半仙,便定了一条万全良策。他的内心此时就像春潮翻滚的鄱阳湖一样,在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动。但他表面上还是双目微闭,神色不动,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

潘半仙的这副作派,竟让第一次来吴城的三先生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惶惑,不禁有些心虚胆怯了。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位老人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想说?不敢说?还是不好说?难道他真的看出了我的什么吗?凭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三先生也知道,在吴城这样的一座大码头上,这位看相的老人既然有胆量敢在这样的十字街头占有一席之地,总不能完全是凭说大话吹牛皮吧。否则,要说是真要扯他的招牌,吴城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也轮不到我们两个动手,恐怕早就不知叫人扯过多少回了。

想到这里,三先生不由得连忙变换了一副面孔,低下身去缓声地说:“老先生,其他的话我也就不想多说了。我们也是初来乍到,刚才我和我的伙计要是冒犯了你,就请你还是不要见怪。你如果真的是看出了我的过去未来,就不妨直言相告,我也决不会见怪。”

三先生的这番话,着实让这位潘半仙心里舒畅多了:看来我潘半仙还是有眼力的,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我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原来他还是第一来吴城,那我还得沉住气,和他斗一斗内力,再试他一试。

于是,潘遇求便抬起眼皮,装作很随便地打量了对方一眼,马上又眼帘低垂,打他的瞌睡去了。

这时,街头一些往来的路人,同了这两个外地人久久地站在这里,而那位看相的老头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认为今天看来一定有一番热闹。潘遇求的卦摊前,顿时便围了一圈人了。

三先生初来乍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显得窘迫起来。心想,看来吴城到底是个大地方,比我们那饶州城到底有些不一样。我们还是溜之大吉为妙,不要第一次到这里来,正事还有办成,就惹出一场是非来。

三先生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看来你这位老人家,也不过是招牌挂得吓人,并不见得有什么道行。张蛮子,我们还是走吧,干我们的正经事要紧,不要在这里耽搁工夫了。”

三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拉着张蛮子变要往人圈子外边挤出去。

“慢!”

潘遇求眼看不能再等了,否则,煮熟了的鸭子也会飞。他就看准机会,运足底气,当三先生他们刚要抬足转身的当儿,便当机立断,一声断喝。一个“慢”字如雷贯耳,喝得三先生身上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纸扎一样的老人,竟有如此洪亮的声音,便不由得真的停下脚步,看他要说什么。

潘遇求见一个“慢”字把三先生给稳住了,便又微闭双目,又去打他的瞌睡了。心想,只要你一开口,我就有文章可做了。

“走又不让走,算又不给我算,你可得说话啊!一个慢字是什么意思呢?”

三先生也不由得心里头着急。

“不要听他这样的装神弄鬼的,他还能管得我们不走路么!走,不要听他的,看他能怎么样!”

张蛮子火烧火燎地拉起三先生就要往外闯。那些看热闹的也开始散去。

潘遇求一看,心想事不宜迟,现在是该说话的时候了。谁知他刚要开口,突然圈子外边一阵热闹。只见挤进三个人来,一个个牛高马大,气势汹汹。只听到其中一个大声嚷道:“潘半仙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真的害得我挨了一顿扁担。你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砸了你的摊子,摔了你的酒壶,让你喝尿去!”

三先生一见这三个人,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站在哪里看了起来。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也在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只听到其中那位光头赤脚、一脸络腮胡子的年轻汉子笑着对大家说:“各位别问什么事,这实在是件怪事。”

——就是这件“怪事”,倒真把三先生和张蛮子给镇住了。

原来这三条汉子都是吴城码头上挑行里的挑夫。那个光头赤脚、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叫“孟胡子”,第二个高个子的叫“长子”,第三个胖乎乎的叫“猛子”。三个人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义结金兰,成了要好的把兄弟。孟胡子为老大,长子老为老二,猛子为老三。前天晚上,老大孟胡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头肥猪在拱猪圈门。他觉得很是奇怪,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他不知是祸是福,就跑来找潘遇求圆梦。刚好在路上碰到他的这两位把兄弟,他把自己的梦一说,老二长子就说,梦就是梦,那有什么好圆的,难道还要去问那个老不死的。猛子也说,到时候我们三个人都说做了一样的梦,都说梦见到猪拱门,看他怎么圆。于是,三个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跑来找潘半仙。

先是孟胡子跑来把梦一说。潘遇求一听,就笑着说,这是个好梦,今天有人请你吃酒。接着长子跑来也说做了这个梦,潘遇求又说,这是个好梦,今天有人给你送衣服。猛子最后跑来,也说梦见到猪拱门。潘遇求想了想,便对他说:“你可要当心啊,今天会挨打的。”

三个人回去之后,把潘遇求的话一说,都笑了起来,都认为这个老家伙在胡说八道。都是同一个梦,怎么会有不同的结果呢?最后去的猛子说:“我今天就在家里睡一天,哪里也不去,看有谁来打我。”

果然,三个人分手没有多久,孟胡子刚到码头上,就碰到了他的外甥。那位外甥说,他姐姐今天定亲,他娘打发他来请舅舅和外公中午去他家吃酒。

第二个圆梦的长子到码头上背盐包。他也是刚走上跳板,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喊救命。他丢下盐包一看,原来是船老板的儿子掉到河里去了。他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一头扎到水里,三下两下就把船老板的儿子救了上来。到船舱里脱下了湿衣服,船老板连忙送来一身衣服要他换上,把他的衣服拿去洗了。到下午收工的时候,他要把这身衣服脱下来还给船老板,船老板硬是不肯,说是送给恩公的,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这样,孟胡子和长子两人有请吃酒的,有人送衣服的,两个人的梦都应验了。而那个猛子真的在挑行里睡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没有人去打他。这时他才爬起来,心想,一天都快过去了,看来总不会有事吧。结果他刚一走出挑行门,就碰到了挑行老板。老板很是生气地说,今天恰好有一船货到了,到处找他去卸货,结果没有找到他,问他去了哪里。这个汉子就实话实说:“我哪里也没有去啊,在这里睡了一天。”

老板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叫来手下兄弟把他按倒在地,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扁担。结果一天都快过完了,他的一顿打还是没有免掉……

孟胡子的这些话刚一说完,听的人都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大家都说这个潘半仙不是“半仙”,而是“神仙”。

谁知哪位挨了扁担的猛子偏不服,跳起来说:“什么鲜不鲜的,我看就是一个臭,鬼晓得他是怎么装神弄鬼的。潘遇求,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潘遇求一听便不紧不慢地说:“后生仔,你不要发火,我当然要给你说清楚。我问你,你家养过猪没有?要是猪第一次拱门,这是它饿了,自然要给它吃的;吃饱了它还要拱门,可能是它怕冷要添禾草,当然要送衣服;吃饱了,又不冷,还要拱门,你说这猪是不是找打?”

潘遇求的话一说完,周围的人都“轰”的一声笑开了。

孟胡子一听,便过来拉着猛子的手说:“走走走,老三,今天我请你喝酒去,好吗?”

三条汉子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走了。可是现在却轮到三先生站在那里发呆了。他想,这个老头真是个神仙啊!到底是大地方,果然有这样的高人。他便对张蛮子说:“张蛮子,我们还是一定要请他算一算,看来这家伙真的是有两下子呀。”

张蛮子这时也不得不点了点头,说:“好,就请他算算吧。”

于是,三先生便走上前去,对正在得意之中的潘遇求说:“老先生,我看你老人家真是一位活神仙,那就请你给我算算吧,算算我近来的祸福、未来的前程,如何?”

张蛮子也说:“是啊,刚那三个人的梦,你圆得一分不差,我们服了你。就请你说说我的这位老板将来真的有老板做么?”

三先生一听,知道张蛮子说漏了嘴,连忙说:“张蛮子,你不要多嘴,听老先生说就是了。”

潘遇求听到这句话,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也有了谱了。便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紧闭双目,拈须半晌,然后才有气无力地阴阳怪气一番:“客人,我丑话说在前头,看相算命,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就叫做心诚则灵。如果你们要是不相信我,那我劝你们还是早早地离开这里,不要在这里听我的胡说八道,干你们的正经事要紧。”

“老先生,你说哪里话,我正是相信你才求你老人家的。”三先生一听这话,明晓得他是在吊自己的胃口,却反而更想听他说。

潘遇求睁开一双眼睛,定定地把这个三先生看了个够,然后才说:“客人,这十字街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但我看你印堂发黑,两眸无神,百日之内,必有灾眚星临头。你如果真是信得过我,那么今晚掌灯时分,就请光临寒舍一叙;你要是不相信我,权当我这几句话白说了。”

三先生一听,心中不由得一愣,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最后,他还是问了一句:“敢问先生府上何处?”

“我家住城西圣殿侧筷子巷。老夫我世居吴城,一问便知。只要你信得过我,我自有回天之力,指点迷津,叫你消灾弭难,否极泰来。不过,你若要去,只能是你一个人独身前往。如果是人多了,我说话不方便。”

说罢,他又微闭双目,用手摸来那把酒壶沽上一口,然后养他的神去了。

潘遇求的这一番话,可真让三先生相信了七八分。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来。那年中秋之夜,竟是那样的乐极生悲,祸从天降。这时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他还想开口问个究竟,便说:“老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是不是怪我们刚才有眼无珠,莽撞唐突了一些……”

“去吧去吧。”只见潘遇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如果信得过我,那就照我说的去办就是了。”

张蛮子还想说什么,三先生却一把拉上他,朝人群中走去。这时,围观的人们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都渐渐散去,各干各的营生去了。

十字街头,一时空空荡荡,只有潘遇求卦摊前的那条长长的竹布长幡,还在风中一闪一闪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