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归想,三先生心中还是不免又对这位清瘦羸弱的潘半仙,多了一份神秘,更多了一从敬重。别看这破壁残墙,满目萧然,看来他祖上也的确是阔过一回。他也的确是有些根基。这时,三先生终于想到了此行的目的。等潘遇求停下来当口,他便恭恭敬敬地说:
“谨遵先生吩咐,晚生前来登门求救,恳请先生直言赐教,指点迷津。我并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愿保一生平字。”
潘遇求听到这里,知道好事已近。但他却不急着开口,只是信口接些家常话,问他是哪里人,做些什么生意。一边问,一边把三先生打量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看得格外仔细认真。看过之后,他又移过灯来,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然后还请三先生站起来,在他面前走了两步。三先生今晚是有求而来,当然是言听计从,由他摆布。潘遇求做完这一切之后,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闭双目,在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他想,眼前的这位小朝奉,此时虽是寒士打扮,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中人打相。但他却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眉宽三指,鼻直口方,眼如中秋朗月,眉似雨后青山;而且,他坐立有定,举止合度,言谈不俗,如果将来不能发达,我岂不是白读了那么多“麻衣”、“柳庄”。人称我“潘半仙”是假,但那些相书可是真的啊!
潘遇求自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心想,女儿小翠要是嫁了这么一个人,也算终身有靠了。主意已定,他便开口对三先生笑着说:“客人不必过虑,我上午那几句话,不过是个戏言,休得放在心里,我不那么说,想你是不会来的。我请你来,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你,不知肯不肯实言相告!”
三先生一听,很是奇怪,连忙说:“既然来了,自然听从老先生的吩咐。但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潘半仙说:“男儿处世,功名富贵是最要紧的。我看客人虽功名无缘,但富贵有份。不过,你发达尚迟,目前尚未成气候。但是,我倒有一番话,不知客人听也不听?”
三先生忙问:“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
“听,我就说听的话,不听,就请客人喝完茶后自便,免得听我烦絮。”
“先生你尽管放心讲好了,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听从你的开导的。”
“好!”潘遇求说,“你既然要听,就莫嫌我啰嗦,你就边喝茶边听我说。”
潘遇求正了正身子,沽了一口茶,又接着说:“自古以来,天有阴阳,人分男女。男女有别,内外有分。都是男主外,女主内,阴阳相生,男女相助,故女人有内助之说。一个男人的成功发迹,往往都有一位贤内助鼎力相助。燥则降火,瘟则加温,相辅相成,相克相生。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一位贤内助辅佐,就如朝无良将,国无良臣。君臣佐使,朝政如此,家政亦然。否则,将一事难成。何以见得,我有一人为证。此人不是别人,就是与我们鄱阳湖吴城有关的一位前朝古人。此人虽未成其帝业,南面称孤,但他的故事却在九百里鄱湖,妇孺皆知。我想客人如此聪明之从,想必也略知一二吧。”
三先生听他这知一说,不觉坠入五彩云中,只得手捧茶碗,睁着眼睛听他说下去。
潘遇求看了三先生片刻,又接着往下说:“客人虽不知我说的是谁,但只要我一点破,你就如梦初觉,恍然明白。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元末明初,天下纷争之时,与明太祖洪武大皇帝朱元璋争夺大明江山,大战鄱湖十八年的陈友谅将军。
“他们虽然没有真的大战十八年,但在此鄱阳湖上刀兵相见,这可是事实。据说当时朱元璋虽然文有刘伯温,武有徐达、常遇春,但并不是陈友谅的对手。陈友谅当年可以说是雄兵百万,猛将千员,征舸战帆无数,十倍于朱元璋的兵力。所以,就在这九百里鄱阳湖上,与朱元璋摆开了战场。纵横决荡,驰骋湖疆,要与朱元璋决一雄雌,争个鱼死网破。当时朱元璋是屡战屡败,而陈友谅则是百战百胜。那么,为什么最后夺得天下,皇袍加身的不是陈友谅,而是朱元璋呢?这就是我要和你谈的主旨之所在。你不要急,且听我慢慢地说给你听,这个故事就关系到一位女人。
“当时,每当陈友谅得胜班师回营之后,总要受到他那位才貌兼备、温柔娴淑的贤内助隆重的迎接和盛情的款待。烛影灯辉,轻歌曼舞,这时的陈友谅,可真是英雄美女,其乐无穷。但是,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陈友谅也不免有些奇怪。虽是三军统帅,一介武夫,且是常胜将军,但对自己的夫人,自然有他的细心之处。
“有一次,陈友谅又凯旋回营。在酒酣耳热之中,陈将军不禁怀拥娇妻,指着桌上的美酒佳肴说,夫人,你为什么总能料得我能凯旋而归,特地为本帅设宴庆贺呢?
“温柔的陈夫人自然是赧然一笑,耳畔轻言:‘将军,您每次出征,为妾我都要站在这吴城城头翘着遥望。只要见到你阵中战帆高悬,旌麾猎风;听到你船上鼓乐齐鸣,凯歌高奏,我就知道夫君您又胜了朱元璋那跳墙的小和尚。于是,为妾自然要洗手着羹,聊备薄菲,为您庆功洗尘了。’
“陈友谅一听,当时真是心甜如蜜,好不欢畅。于是,便命兵丁,连日在岸边高处搭起一座望夫台。从此,这座繁华的古城,又多了一处景致。虽然几经战乱,风吹雨打,至今还胜迹犹在,叫人指点到如今。
“自从有了望夫台之后,陈友谅更是连连得胜,阵阵告捷。一为江山,二为美人,你说能不胜么?眼看就要夺得天下了,哪知乐极生悲。那一天,陈友谅与朱元璋又是一场恶战,只杀得三江变色,四水悲鸣,最后又将朱元璋的军队杀得拖枪而回,全军上下一片雀跃。本来应该是打得胜鼓,奏凯旋章。可是陈将军却心血来潮,为了在夫人面前也来一个出奇制胜,便令全军偃旗息鼓,半落征帆,旌麾低垂,拖枪而回。
“谁知那位望夫成龙的夫人,见丈夫惨败而归,便纵身一跳,从百丈高台上,跳进滚滚的波涛之中,殉情殉国,全节全名。一位绝代红颜,就在这场不大不小的玩笑之中玉殒香销。从此以后,陈友谅便一蹶不振,兵败如山倒,终于让朱元璋江山一统,皇袍加身,在紫禁城做起洪武皇帝来了。”
说到这里,潘半仙也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有满腹惆怅,无限感慨。他看了三先生一眼,稍停片刻,又沽了一口茶,接着说:
“你知道陈友谅为什么最后败北吗?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据说,朱元璋做了皇帝登基之后,一日无事,便问军师刘伯温,孤家何以先败后胜,江山一统?刘伯温说,圣上既然要问,须得先赦我无罪,臣才敢直言禀奏。朱元璋说,自然赦你无罪。刘伯温得了这道圣旨,才斗胆进奏说:当年臣观天象,测定数,得知圣上本来只有半壁江山之份。万里江山,须得一分为二,陈友谅与圣上南北为君。分而治之。何故也?朱元璋问。刘伯温说,既然天下一分为二,推而广之,十分天下,便成了二十份了。圣上的十份天下,圣上占其七,马皇后占其三;而陈友谅的十分天下,则是陈将军占其三,陈夫人占其七。后来陈夫人投湖殉节,失去了七份天下。圣上以十份天下取其三份天下,焉有不成之理?
“朱元璋一听,不禁哈哈大笑:牛鼻子道人,一派胡言,聊以一笑而已。刘伯温道:臣实非笑谈,数也。若陈夫人尚在,鹿死谁手,难料矣!此乃天数也。客人,这句话你可听清楚了吗?所以,我认为一个男人的成败,不仅靠自身的造化之功,还得仰仗妻室的辅佐之力。”
听到这里,三先生竟不由得点了一下头。心想,看来这老家伙真有几斤几两,古往今来,一点也不含糊。就在三先生这一点头之间,潘半仙又开口了:
“客人,我看你相貌不凡,终非健仆走卒、凡夫俗子之辈。但是,你就好比我刚才说的那位陈友谅大将军,虽有千军万马,但须有一位内助相帮。从你相上来看,你耳轮不厚,手软如绵,这都是优柔寡断,难掌大权之状,如果没有一位得力的妻室,则大器难成。听老夫一言不错,得之则天下有份,失之则半壁尚无。”
三先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耳轮,半信半疑。心中暗想:这老家伙专谈这些干吗?莫非……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心跳,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幽暗的竹帘深处斜了一眼。
别看潘半仙的那双眼睛这时似开似阖,但对三先生这一细微的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这时不说,更待何时,看来这小子已心有灵犀了。于是,潘半仙便看准机会开口了:
“客人,看来你对我刚才的一番话,已有所悟了。我也毋须赘言。我女儿小翠,虽栖身青楼,看来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段曲折。她虽身为风尘女子,但尚不失丈夫之志。不是我自夸,她虽无咏雪之才,却有浣纱之貌;虽无断机之德,却有截发之贤。何况她命中注定,日后定有富贵之份。不然,我摆摊吴城几十年,‘潘半仙’的名号也不是我自己封的,今天上午的事,你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可以说是吴城父老,有口皆碑。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将小女的终身相托于你;你若信不过我,就当我这番话白说了。”
三先生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觉一惊。他想到自己小朝奉一个,要是能娶得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也算得是祖上有缘。但是,又想到娶的是一位青楼女子,心中又不免有些犹豫。结果弄得自己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默不作声。
潘遇求是何等厉害之人,见三先生这一犹豫,自然将他的心思看得洞穿。他想,如果不在这关键的一点上让这位小朝奉心服口服,那么自己刚才的一番口舌算是白费。于是,他又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说道:
“客人有难言之隐,我也略知一二。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以常理而论,该变通的地方还得变通,这才是聪明之人。古往今来,多少良家女子,栖身青楼,多有无奈之处。何况青楼之中,刚烈女子也不乏其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李香君怒斥侯方域,这不都是千古佳话的事么?矢志从良,从一而终,更不失贞烈之本色。凭我女小翠将来的造化,谁占谁的光这还难说呢。”
潘遇求的这一番宏论,实在点到了三先生的穴头,令他真有几分无理自容。他虽然不懂得许多的典故,但在饶州时,戏文也看得不少,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正在这时,只见竹帘启处,小翠又盛装而出,一脸的悲戚,几点泪光,楚楚动人。三先生一见,不由得又爱又怜。正要开口,却只听到小翠中诉如泣地说道:
“客人,看来天色也不早了,还是请你回去歇息罢,不要在这里耽搁你的功夫,听我的父亲胡言乱语。你们刚才的话,我也在帘子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了。我一个青楼女子,既然高攀不上,又何必作此非份之想呢?只怪我时乖命蹇,误入那种地方。虽说如今有了些名声,但又有谁把你当人看等呢?客人,我也不想辱没你的清白,你还是请便吧,莫须我多言。”
小翠的一席话,似艾似怨,有柔有刚,实在让三先生大开眼界。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那位女子,能在自己面前这样的坦露胸怀。他正要安慰几句,忽然又听得小翠说:
“爹,我看你也不要朝思暮想,劳得形销骨瘦。有生之年你有一口饭吃,百年之后,有一穴安眠也就足矣。我的事,你也不必过分操心。到了那么一天,你前脚弃我而去,我也会后脚随你而来。不要说什么荣华富贵,我今生能尽一份为女的孝心,也算是烧了高香,尽了我的本份。自古红颜多薄命,难道这个道理还要我说么……”
说到这里,小翠已经是泣不成声怕,双手掩脸,又退入竹帘之中。
潘遇求这时也如霜打的一般,无话可说。
三先生更是默不作声。心想,这个女子,也实在是个识事明理之人,如果是一位良家女子,我就是变牛作马,都不会放弃这个机缘,更不要说要她爹来求我。真是可惜,她怎么会是一个“姑娘”呢?
三先生已没有心思再坐下去了,便对潘遇求说:“多谢老先生的教诲,容我回去再想想,就此告辞了。”
潘遇求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站起来送客。他软蔫蔫地坐在那里,看着三先生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
沿着来时的途径,三先生一路心事重重,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筷子巷外走去。
此时已是夜阑更深,沿街的店铺大都关门打烊了,只有街边的一些清汤担子上,还有一股股热气,一两点灯光。偶尔有三两个迟归之人,在吃着宵夜。
三先生走着走着,突然迷失了方向,他不知豫章路在哪里。结果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冤枉路,转过了几条大街,才不觉肯前一亮,原来他又来到四美楼前。这时,他心中才有底了,他知道街对面就是长春客栈。
此时的四美楼依然是流光溢彩,三先生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无言地面对着这一切。眼前,不由得又闪过一张泪痕轻流的脸,他似乎已听到了翠花姑娘的哭声。
三先生加快了脚步,匆匆地走过四美楼,走过坑坑洼洼的麻石街,向长春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