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看到这一切,心中好生羡慕。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人竟活得有如此的快活。
这时,又听到另一个水手在说:“张大哥,现在没事,来一段高腔曲,怎么样?”
张蛮子说:“不来啦,叫二狗唱段小曲儿吧。反正他尿也尿了,正好吼两嗓子。”
三先生这时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个尿尿的水手叫二狗。
二狗把裤裆里的那家伙收拾好了,就一边撑船一边说:“我不会唱什么小曲,还是听听团鱼头唱唱《******》吧。那才叫好听哩!”
三先生又知道另一个水手叫团鱼头。
谁知团鱼头也不肯唱。他说:“唱什么唱,我昨天晚上一摸都没有摸,更不要说******。”
张蛮子说:“骗鬼!你不是到万花楼找二妹去了吗?****总摸了两下吧!”
团鱼头说:“我才不骗你。我昨晚去的时候,二妹房里已经有人了。她只是出来和我说了两句话,叫我等一下。我知道今天要起来早,就没有等她。”
二狗一听,笑着说:“团鱼头,你真老实啊!”
张蛮子说:“叫你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哟。”
二狗说:“嘿嘿,那当然啰,我至少要摸她两下****才走。”
张蛮子说:“好你个二狗。你真是条公狗啊嘿嘿嘿嘿……”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先生却让他们说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也跟着笑了。
船到了一段较宽的江面上,顺水顺风,两片帆都扯起来了,走得嗤嗤的响。白色的浪花从船舷两边直往后退。这时,除了掌舵的张蛮子之外,船上其他的人都没有事了。团鱼头就从舱里搬来一把小竹椅子,请三先生坐下。
团鱼头说:“三先生,这一回出来你是做老板,就得像个老板的样子。不过你是诸葛亮挂帅,初出茅庐,有些规矩还不大懂。那么,你是想听我唱《******》,还是想听我说说那些规矩。”
三先生一听,果然一本正经地说:“团鱼头,有哪些规矩你就说出来我听听,我当然想学学嘛。”
二狗连忙说:“三先生,你不要听团鱼头吹牛皮,他懂得什么规矩。他只是不想唱《******》了。如果你真想学规矩,我倒真可以告诉你。这船上的就有好多规矩……”
三先生说:“这船上有什么规矩啊?”
“比如说,这两片帆,你就不能叫帆。”
“哪叫什么?”
“要叫篷。”
“篷?”
“对,要叫篷。你懂吗?”
“哦,我明白了。”三先生嘴里没有说,心里的确明白了。他知道“帆”与“翻”同音,驾船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翻”字。
“明白了就好。以后坐船可不能乱说了。”
三先生笑了笑说:“我知道了,说说,还有什么规矩?”
这时,团鱼头也凑过来,坐在三先生旁边的船板上对三先生说:“要说规矩,那可多着哩。你听着,在船上吃饭时,拿筷子不能说说筷子,要叫顺风。”
“顺风?你骗我吧?”
二狗说:“没有骗你三先生。是要叫顺风。只有顺风,船才走得快啊,你说是不是?”
三先生点了点头。问:“还有么?”
“有,船锚要叫龙爪。”
“吃饭要说打尖。”
“……”
二狗和团鱼头两个人都在抢着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
这时,后艄的张蛮子听得不耐烦了,大声说:“你们以为三先生是三岁孩童,什么都要你们烦絮,还有要紧的你们怎么不说?”
团鱼头说:“还有什么要紧的?”
张蛮子说:“怎么没有要紧的?掌舵的要赏酒钱……”
“还要赏黄烟,对么?”团鱼头连忙抢着说。他在点张蛮子的穴。
“对你娘个赤脚。船上的老板要吃团鱼头。”
张蛮子也在反唇相讥。说得大家又一阵乐。
三先生说:“行了,这些规矩我都依你们,赏酒赏烟我都赏。可是今天我们船上可没有团鱼头呀?那我们吃什么啊!”
“哟,你身边不是有现成的吗?吃完了那只大团鱼头,我和二狗裤裆里还一人有一只小团鱼头,够你吃的,二狗你说是不是?”
二狗和三先生都乐了,张蛮子总算在团鱼头身上出了一口气。
大家乐过之后,张蛮子又说:“你这两只鳖崽子,怕是轻快得皮作痒,在哄三先生乐,团鱼头你给我过来掌舵,让老子好好歇歇,抽筒黄烟;二狗,你去淘米生炉子,准备做饭打尖了。”
看来这船上的真正的老板还是张蛮子的。听他这么一吩咐,团鱼头就连忙爬起来向后艄走去,二狗子也进舱淘米去了。
团鱼头到后艄接过舵杆后,张蛮子才从船舷上走过来,靠着桅杆坐在三先生身边。刚一坐下,就从腰边摸出他的旱烟管,装上满满的一斗烟,然后又掏出打火石、火镰和纸煤,“咯咯咯”地三下两下就打着了火,在叭啦叭啦地抽了起来。一团烟雾笼罩在他那皱巴巴的脸上,只一会儿,就叫风吹散了。
张蛮子正要说什么,只见三先生站起来走进船舱里,拿出一个草纸包来递给张蛮子。张蛮子打开一看,眼睛都光了。天哪,又是一包姜黄色的皮丝烟!
“爹,你真好,你真是我的亲爹!自从你爹去世后,我可好久没有抽过这东西啊!”
张蛮子又像当年一样,对三先生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三先生笑着说:“别这样了。你叫我爹不是太折杀我了。我还是刚才学到的规矩啊!”
团鱼头在后艄喊:“张蛮子,还不快谢谢我呀!”
“谢你娘个赤脚!是三先生给的,又不是你给的!”张蛮子得意地说。
“我本来是准备到了吴城,才把这东西给你。可我想想还是现在拿了出来,让你先过过瘾。”三先生说。
“你真是爹,真是我的亲爹。”张蛮子一边乐,一边把烟斗里那砣还没有完全烧成灰的烟叩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撮起一小撮皮丝烟,用两节猪肠一样粗的指头,轻轻地把这一小撮烟揉搓成一个小团团,然后装进烟斗里去,点上火,狠狠地吸上一口,再靠在桅杆上,半天都不吐出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三先生一看他那样子,心里头也很高兴。他看着张蛮子,也不去打扰他,在等他把那口烟吐出来。
张蛮子靠在那里,微闭着双眼,在三先生的等待中,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两股长长的烟雾,争先恐后地从张蛮子那两只黑呼呼的大鼻孔里涌了出来,在风中飘荡着,似乎让三先生也闻到了一股回味悠长的香味。
等到张蛮子过足了烟瘾之后,三先生才说:“张蛮子,这回去吴城,我是第一次出门,各事都要仰仗你了。”
张蛮子毫不客气地说:“行!”
“你对吴城很熟悉,你能跟我说说吴城么?”
“这,我可说不清楚。我只晓得吴城很大很大,满街都是店铺,满街都是人,那比我们饶州城不晓得大到哪里去了!”
三先生没有作声,他知道张蛮子倒的确是说了番大实话。对于那座有江南大都市之称的吴城,他能说得清楚么?
3、吴城
吴城,位于鄱阳湖与赣江、修河和昌江的三江交汇处,是当时与南京、芜湖和汉口这样的大码头比肩齐名的江南大都市之一。当时江湖上有两句话,“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就是最好的见证。这两句话还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到今天。
吴城本来没有城,此地当年只有一座小小的山丘。这座小小的山丘就叫吴山。因为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代,应该是属于吴国的疆土。这里开始被人们称为吴城,并且发展成一座江南大都市是在公元425年以后的事。
距今二千多年前的江南大地,还是一片蛮荒之邦。刚刚走出茹毛饮血的时代的土着们,就在这块土地上开始了刀耕火种的生涯。与此同时,黄河流域的中原大地上又开始了一场群雄逐鹿的剑影刀光。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楚汉相争。战争终于结束了,楚汉相争的结果让汉高祖刘邦江山一统,天下又趋于暂时的太平。此时,身登九锡的汉高祖又开始设郡置县,治理他从马背上夺来的皇天后土。于是这片蛮荒之地也开始纳入汉家天子的版图。
汉高祖六年,鄱阳湖周遭设有海昏、枭阳两县。这两县的县治隔湖相望,一在湖的西南,一在湖的东北。设在西南的海昏县地处鄱阳湖平原,土厚人稠,开始出现一片繁荣景象。不料到了公元425年,突然一场地动山摇的大地震,让海昏县县城一夜之间沉入了鄱阳湖底。一马平川的鄱阳湖平原立刻白浪滔天。地震过后,海昏县的县城就向南迁徙,移至赣江、修河与昌江三江交汇处的吴山。也就是现在的吴城所在地。
吴山,名不见经传,只是江南常见的一座寻常山脉。但是,处在地势低洼平旷的鄱阳湖平原上,吴山却显得鹤立鸡群,气势不凡了。吴山西南的一脉山脊,一直弯弯曲曲地伸向鄱阳湖中,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来自东北方向的大风,并恰到好处地把这一方湖面弯出一片自然的港湾来。于是,这里就成了许多渔船和商船的避风港。那些南来北往的舟楫,在那黄昏时分或者是有风的日子里,就都争先恐后地泊进了它的怀抱。有了这片港湾之后,吴山这座新的县治便一夜之间,成了一座繁华的水乡集镇,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座江南大都市。
由一座繁华的水乡集镇而膨胀繁衍成一座江南大都市,而且能与南京、汉口这样的大都市比肩齐名,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如果要深究其发展演变的原由,那吴山无疑是占了地理位置上的便宜。
吴山位于鄱阳湖边,而鄱阳湖可不是一般的湖。它不仅仅是我国第一大淡水湖,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这种结论应该是举世公认的。在当今新出版的《辞海》和地图册上,鄱阳湖的面积还赫然被标为“3960平方公里”。尽管大浪淘沙、沧海桑田,但鄱阳湖依然烟波浩渺,浩浩荡荡,在江西北部的山野平川中流淌着,上接江西北部的赣江、修河和昌江三条大河,下通华夏第一条大河长江。当它汇集了这三条河的源流之后,就横无际涯,一泻千里地注入长江,然后东流入海。
鄱阳湖虽然没有洞庭湖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气势,虽然没有长江那“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之雄奇;它虽然不是“北方的河”,孕育了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它虽然不是“迷人的海”,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潮涨潮落……但是,它却聚集了这片土地上的山川之灵气,蕴涵了吴天楚地之世事沧桑。
多少年来,鄱阳湖曾经是一片被世人遗忘了的水域,就像与它紧邻的庐山一样,让世人难识其真面目。一年又一年,让它就这样迷茫在暮春三春的江南烟雨之中。只有在夏日的落日熔金之时,才有渔舟唱晚的叹息。而这叹息就像风过水面,风过之后依然浪静无痕,月白沙净。即便是初唐才子王勃以他的神来之笔,为它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华章,也只不过是一时之绝唱,后无来者。
然而,这毕竟是一片容汇万川的水域,江西北部的三条黄金水道让它占尽了地理上的优势,而吴城就是坐落在这三条黄金水道的交汇点上。
由吴城溯赣江而上,就是江西省的省会城市南昌,再往上便是遐迩闻名的药都樟树镇。南昌自古以来,就是江西这个内地省份的最大城市,是这个省的标志和象征。
如果是溯修河和昌江而上,那同样是海阔天空。修河的这一边是修水、武宁山区,连绵起伏的大山直接湖北湖南。而昌江的那一边,则是富庶几朝的古城饶州,再往上就是四海闻名的瓷都景德镇。如果还要沿江而上,就是自古有名茶乡婺源、浮梁。
这样一来,修水武宁山区的杉木茅竹,药都樟树镇的救命丸散,饶州古城的烟叶稻米,还有瓷都景德镇的青花玲珑瓷,婺源浮梁的谷雨新茶,甚至是从云南广西经湖广而来的烟土鸦片……哪一样不要船装舟载,从这三条黄金水道顺流而下,先到吴城,然后再流进鄱阳湖,流进长江,再上至汉口重庆,下到南京苏杭,直到十里洋场上海滩;或者是由运河漕运至天津北京,甚至漂洋过海,南到爪哇,东到扶桑。更不要说那些从省城南昌下来的达官显贵、名士风流,都要先到吴城这个地方落个脚,逛一逛,然后才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因此,在当年陆地交通山高路险,以水道作为主要交通运输手段的年代,吴城的发展并非偶然。多少年来,江西北部的这三条黄金水道就是这样日日夜夜的川流不息,在吴城那古老的城墙脚下流过,然后合流交汇注入鄱阳湖。吴城由此上连江西北部的三大水系,下通鄱阳湖、长江,从而使之成为江西北部及周边省份水上交通的咽喉要地。自汉代在此设置海昏县之后,吴城历经三国两晋直到后来的唐宋元明清,在这一千多年漫长岁月里,终于腆起了它那肥腴的肚皮,跻身于江南名埠之列。
那座功德无量的吴山也终于成为历史的陈迹,退入幕后,取而代之的便是吴城了。
有史料记载,到二十世纪初,全国各地来吴城的商旅多达10万之众。各省各府各县为了联络之方便,都纷纷在吴城设立会馆。当时各地在吴城设立的会馆,竟有48座之多。小小的弹丸之地,一时竟是车水马龙,楚调秦腔。
当年,看中吴城这块风水宝地的,除了商人贾客之外,甚至连道士、和尚也慕名而来,从而使小小的吴城,一时竟麋集着大大小小的庙宇寺院就有30多座。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洋道士”和“洋和尚”的教堂3座。一时朝钟暮鼓,纸钱经幡又成了吴城的一大景致。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占多”,看来也不尽然。
至于满街的那些酒肆茶楼、当铺客栈、青楼戏台、勾栏赌场……更是应运而生,琳琅满目。据称吴城当年有“六坊、八码头、九垅、十八巷”之说,看来并非夸张。
在当年,吴城最热闹的地方,恐怕要数吴城的“八码头”。这里所有的码头上的货物常年是堆积如山。港口里更是风帆蔽日,桅樯如林。每天停泊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多达千余艘,还有长龙似的竹木排筏,更是连头接尾,铺满了河面。旧的顺流而下,新的又接踵而来。
于是,昔日的麻石大街上,走的是南来北往的行商巨贾;千年的吊脚楼中,聚集的是追名逐利的蝇狗之徒。高楼深巷,已没有往日的幽静风韵,取而代之的是秦楼楚馆,脂粉笙歌。五行八作应运而生,三教九流粉墨登场。穿街跑堂,舞刀弄棒,倚门卖笑,占卦测字。更有那些师爷食客、老板朝奉、幕僚相公、酒保茶房、三姑六婆、脚夫郎中……一时鱼龙混杂,不亦乐乎。
当年这块方寸之地真是热闹非凡,虽然不是挥汗如雨,但也是举袂成云。鄱阳湖边的这座水乡集镇,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奕代的酝酿和酵发,终于步入了它的鼎盛时期,从而名扬海内。
就在吴城的鼎盛时期,一条快船正从昌江上游路踽踽而来,投入了它的怀抱。这个花花绿绿的大世界正在以它特有的繁华,在等待一位客人的到来。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饶州万盛烟行的小朝奉,时年二十一岁的三先生。
第二天上午,万盛烟行的那条快船终于泊进了吴城码头。抛锚之后,二狗和团鱼头就推出一条一丈多长的跳板,搭在岸上。三先生缓缓地走出了船舱,拍了拍身上的缎子马甲和长衫,拂了拂袖管,终于走上了跳板,在张蛮子的陪同下走下船来。他站在跳板上,吩咐二狗和团鱼头在船上看好船,小心火烛,关好舱门,中午就买点鲜鱼在船上煮着吃。然后带着张蛮子向岸上走去。
三先生终于来到了这座心仪已久江南名埠,走进了吴城这个花花花世界。他后半生的故事也将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