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道家的立场,人类社会大致可以区分为古始时代、现世时代和未来时代三个历史时期。古始社会是完美自足的,没有干扰生活的社会异化。人与人没有等级区分,没有礼仪规范,生活无忧无虑,人与人相亲相爱,没有私心杂念,心灵纯朴善良,然而社会却是井然有序。老子称之为“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老子》第二十七章),真可谓政通人和。然而,到了现世时代,“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第五十七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道废”(《老子》第十八章)。在这种状况下,人心的纯朴被机智、欲望所遮蔽。统治者“欲取天下而为之”,他们以天下之利来满足一己之私,于是便有了沉重的赋税、繁重的法令、制度以及繁琐的礼乐规范,进而演变为社会危机,甚至出现了“戎马生于郊”(《老子》第四十六章)的战乱局面。
饱含历史忧患意识的道家,基于对人类曾经有过的相对当下而言的和平安宁的日子的眷恋,从而形成“小国寡民”、“至德之世”等未来理想社会的构想。《庄子·马蹄》曰:“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天地》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这种社会与古始时代社会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崇尚自然,见素抱朴,无欲不争,天人和谐等。不过,也有不同之处,那就是此时生产力比较发达,“有什伯之器”,“有舟舆”,甚至“有甲兵”,只不过是无所用而享受着劳动的快乐。人们可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子》第八十章)。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道家的历史观是以历史批判为主调,以“道治天下”为目标的历史进化论。“从思想动机来说,老子并不是真的要把社会拉向后退,而是把它当作一种批判的武器,希望为批判现实提供可对照的事实或理论依据,借以矫正现实中的弊病”。
三、“反者道之动”的历史辩证法
由于史官的传统,道家以道的立场来审视历史,探索社会发展趋势,因而形成了宗道的历史辩证法思想。
老子认为,道具有“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二十五章)的运动特点,这又可以称为“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同上)。归结起来就是“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的根本规律。深明道的人应当自觉效法道,以“反”为动的特点。一方面是超越当下的境地,实现与物相反而近道;另一方面是通过“反”的途径为社会治理提供思想警戒。
老子曰:“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老子》第六十五章)河上公注曰:“玄德之人深不可测,远不可及也。玄德之人与万物反异,万物欲益己,玄德[欲]施与人也。玄德[之人]与万物反异,故能至大顺,顺天理也。”所谓“反”,亦可通“返”。王弼注曰“反其真也”。按照道家的看法,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也具有“反”的规律。根据这种规律,古始社会的原始和谐虽然被今世的纷争所打破,但终究会复归于具有相当于古始社会特征的和平、富足、安宁、快乐的社会。
萧兵、叶舒宪认为,那种对古始社会复归的主题其实带有神话时代“神圣开端”(theSacredBeginning)的思想印迹。孕育其间的思维定式把已经久远的远古时代当成理想社会,而把现实的历史演变当成是自那欢乐的天堂彼岸向痛苦的此岸退化的过程,且往往把当下当成是最黑暗最动荡的时代,进而把美好的未来社会建立在对初始状态的复归上。神话主题往往通过集体无意识对人们的历史、文化观念产生影响。老子作为自觉承继道统的史官,其对远古社会的期盼也许更为强烈。
老子的历史反观思路对后来的道家影响很大,这在《淮南子》一书中就可以找到线索,该书《冥览训》刻画了往古时期的人们与恶劣自然条件抗争的悲壮情景: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和春阳夏,杀秋约冬,枕方寝绳,阴阳之所壅沈不通者,窍理之;逆气戾物,伤民厚积者,绝止之。
值得注意的是,女娲等母系社会时期的生存物质条件固然不理想,但在精神世界上却很安宁,人们不以智相欺,也没有强制的社会规范束缚人们的天性,人与万物各安其道。此时相当于老子所说的“太上,不知有之”的历史阶段: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当此之时,禽兽蝮蛇,无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无有攫噬之心。然而(女娲)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何则?道德上通,而智故消灭也。
到了父系社会时,如舜之时,派禹疏通三江五湖,洪水退去,“万民皆宁其性,是以称尧舜以为圣”(《淮南子·本经训》),此时相当于老子所说的“其次,亲而誉之”的历史阶段。
到了阶级社会时,君臣不和,骨肉反目。国库中的金银堆积太多,以至于磨去了棱角;璧玉放得太久,以至于污垢堙没了纹理。可是,占卜的龟甲肚子钻空了,求神的蓍草天天用个不停。此时是老子所说的“其次,畏之”的社会。
接着,“汤乃以革车三百乘,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武王四卒三千,破纣牧野,杀之于宣室,天下宁定,百姓和集。是以称汤、武之贤”(淮南子·本经训)。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其次,侮之”的历史阶段。
在道家学者心目中,周代末期可以说是衰世的典型:“施及周室之衰,浇淳散朴,杂道以伪,俭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淮南子·俶真训》)在这个时期,人们的聪明被诱惑到外物上,从而性命之真离失了。
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群雄逐鹿中原,杀伐连年。《淮南子·览冥训》说:“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掘坟墓,扬人骸,大冲车,高重京,除战道,便死路,犯严敌,残不义,百往一反,名声苟盛也。是故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凄怆于内,厮徒马圉,付车奉馕,道路辽远,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车弊,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所谓兼国有地者,伏尸数十万,破车以千百数,伤弓弩矛戟矢石之创者,扶举于路,故世至于枕人头,食人肉,菹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故。”《淮南子·览冥训》意识到,原始社会的淳朴经历了一系列的开化过程,以至于演变为诸侯争战,其描述真是让人惊心动魄!
然而,大乱终归要走向大治。在《淮南子》看来,西汉初年的“文景之治”,便是对远古之世的复归:逮至当今之时,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近者献其智,远者怀其德,拱揖指麾而四海宾服,春秋冬夏皆献其贡职,天下混而为一,子孙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夫圣人者,不能生时,时至而弗失也。辅佐有能,黜谗佞之端,息巧辩之说,除刻削之法,去烦苛之事,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消知能,修太常,隳肢体,绌聪明,大通混冥,解意释神,漠然若无魂魄,使万物各复归其根,则是所修伏牺氏之迹,而反五帝之道也。
《淮南子·览冥训》在这里绘出了天子“持以道德,辅以仁义”的清明政治景象。在这样的社会中,人心归向,远近顺服,没有利害冲突,一切都返归“道”的本根,真是美妙无比!不论作者是出于理想的考虑还是因为对汉初社会的现实感受,文中的种种描述可以说是对老庄学派的历史价值取向做了很好的注解。
进一步阅读的文献:
1.朱晓鹏:《道家哲学精神及其价值境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
2.王萍:《道家思想与汉代史学》,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3.王处辉:《中国社会思想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4.谢遐龄主编:《中国社会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5.向燕南:《战国末期新道家的历史思想》,《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
6.秦彦士:《诸子学与先秦社会》,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7.徐克谦:《轴心时代的中国思想》,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8.万江红:《中国历代社会思想》,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