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亦称自己所处的魏晋动荡时期为“衰末”之世,社会价值标准严重异化,这些充分表现在音乐上。他说:“闾里之声竟高,永巷之间争先。童儿相聚,以咏富贵;刍牧负戴,以歌贱贫。君臣之职未废,而一人怀万心也。”有人争名夺利,有人归隐山林,连孩童都浸染了富贵之念。于是,整个社会“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阮籍集·大人先生传》)。嵇康则更是将六经、仁义、文籍、章服、礼典视为腐臭与芜秽,认为都要抛弃,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所向往的社会在历史上曾有过太平之治。他说:“昔鸿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者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嵇康集·声无哀乐论》)唐末的谭峭推崇“大人无亲无疏,无爱无恶”(《化书·大和》)的太和社会,批判当时官吏对百姓的严酷剥削,这种思路与阮籍、嵇康的认识基本上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老庄考察了历史上社会的蜕变过程,强调了“以道莅天下”(《老子》第五十章)即以道治世的必要性与必然性,以为他们当时面临的社会是失道败德的,未来的社会将会复归于道。这种思想被秦汉以来的道家学者所继承和发挥,体现了道家历史观的绵延不绝。鉴于上述情形,也就不能简单地认为道家的历史观是消极的。其实,道家只是强烈批判当世社会的退化,其目的还在于未来社会的进化,即复归于道。
二、“执古御今”的历史价值取向
《老子》第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论述古今关系,是为了表明“以古御今”的价值观。明确地说,就是把握古代道统(“道纪”),以统御当今的万有。老子的古今之辩,其实是承认历史的延续性,可见他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正因为他凭借深邃的历史智慧,以丰富的历史经验教训来“资治通鉴”,所以深得后来的道家学者所赞赏,而他的“执古御今”价值观也得到了继承和发挥。例如王弼在注释《老子》第十四章时说:“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虽今古不同,时移俗易,故莫不由乎此以成其治者也。故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上古虽远,其道存焉,故虽在今可以知古始也。”照王弼的理解,道亘古不变、周而复始地运行着,古今虽有时空差异,但其社会治理的根本道理是相通的。今人詹剑峰认为:“道为万物之由径,故天之所必由者谓之天道,地之所必由者谓之地道,人之所必由者谓之人伦,万物之所必由者谓之物理。总天、地、人、物之所必由者谓之道纪。”他把“道纪”当成贯通宇宙、人生、社会的根本规律。可以说,“道纪”概念的提出高扬了道家承前启后的历史观,要求世人必须正视历史,努力把握历史规律,以帮助治理当今的一切。故而老子强调要知“古始”,而知“古始”其实就是知“道”。蒋锡昌指出:“古者,指泰初时期天地未辟以前而言。谓执古无名之道,以治今有名之事也。”老子阐明了“古始”可知的道理,他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我们可以从古至今的历史长河中始终存在着“道”(永恒、客观、不变的真理)去把握“众甫”,可以知道“众甫”(“物之始”)的来龙去脉。这些是从根本道理而言的。
在人类社会长河中也积累了许多“人道”智慧,老子强调要注意把握此类智慧。他说:“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老子》第二十二章)老子赞同“委曲以成全”是社会与人生的重要法则。他还说:“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他认为道的尊贵,在于掌握道的人可以因此审察来事,免除祸害,从而建功立业。当然,老子也注意到前人治理国家的经验,那就是具愚朴之质,与民同乐。他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老子》第六十五章)正如前面已经指出的,老子所讲的“愚”并非指愚蠢、愚笨,而是具有专心、忠诚精神的质朴,这种“愚”表现为待人诚恳,而不会耍阴谋诡计。从心态上看,“愚”也可以理解为“无欲”。关于此,《庄子》有进一步发挥,该书《天地》篇说:“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文中的“无欲”、“无为”是对“蓄天下”的人提出的要求,而“渊静”则是对社会状态的一种描述。其核心精神就在一个“愚”字。这个字,老子、庄子不是随便乱用的,而是从历史经验中得出的。可见老庄道家是善于汲取历史智慧,以实现古为今用的目的。
战国时期的黄老道家学派也非常重视总结历史经验。《吕氏春秋》中就专列有《长见》、《察今》等篇阐述这一问题。何以能“长见”、“察今”?作者论述说:“智所以相过,以其长见与短见也。今之于古也,犹古之于后世也,今之于后世,亦犹今之于古也。故审知今则可知古,知古则可知后,古今前后一也。”
(《吕氏春秋·长见》)“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吕氏春秋·察今》)在作者眼里,历史和现实好比一条流淌着的河流,下游是承续上游的,现实是历史发展的延续。认识历史,必然有助于深化对现实的认识,而对现实认识的深化,也必然会加深对历史的理解。在黄老道家看来,古今是可以互证的。《鹖冠子·近迭》曰:“欲知来者察往,欲知古察今。”《文子·井言》亦曰:“察其所以往者,即知其所以来矣。”《鹖冠子》、《文子》的论述要点是:要推知未来,必须审察古往;反过来说,了解与审视当今的情形,也可以逆推古往的状况。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要从古往那里找到当今社会治理的借鉴经验。
道家的历史价值观,主要表现在以“古始”时代的社会为样本来批判现实社会,从而为未来社会构建一幅理想蓝图。“古始”时代的社会为什么可以成为样板呢?关键在于“有道”。道家历史观强调的是把握贯通于历史中的“道”,并且运用具体的“术”来为社会治理服务。《庄子·天道》篇关于轮扁与桓公的一段精彩对话可以证明这一点: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轮扁仅仅是斫轮的工匠,况且可与国君谈道,可见在道家看来,历史智慧并不唯独治理国家的君王才能掌握。其实,通过“道进乎技”的实践,工匠也是可以悟道的。轮扁以自身为例,说明斫轮可至“得心应手”的境界;不过,此中的技能、技巧之“数”,没办法传授给他人。真正的功夫本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故而学习历史,看待历史,必须努力把握历史表象背后的“道”。把握了“道”,语言文字尽可抛弃,是谓“绝学无忧”。道在心中的时候,是谓“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庄子·徐无鬼》)也就是说,遵循亘古不变的道,不会被物象蒙蔽自我,改变本初之我的品性。通过归根溯源的方式,回返自我的本性,遵循古始之道,这就是有道之人诚心正意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