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道家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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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道家的审美指归(2)

审美心境的营造需要这种恬淡的心理状态,因为在恬淡的状态下,审美主体方能精神集中,无拘无束,自由畅快,进而就容易移情于外在世界,将日常的认识对象转变为一种审美客体,于是“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无论何时何地如沐春风,如痴如醉,如同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描述的“自然”之品:“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大钧。”此种诗意便是道意盎然的表征,是生意,是天籁之音在心中回荡。于是,诗如同树叶上露珠滑落的瞬间闪耀出初晨太阳光辉那么柔和,仿佛母亲的手亲抚孩儿的脸那么温馨。袁牧就曾做《老来》诗曰:“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这种感受,在《老子》书中有更为深刻而形象的描述。该书第三十五章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转换到审美的角度体会,这叫做“味无味”(《老子》第六十三章)。

在老子看来,能品味无味,才能品众味之正。其实,“大音希声”说的就是于众声齐发之中体会协和之清淡。“大象无形”,于无形之淡中,感悟大象之美;“大巧若拙”,于笨拙之淡中,体验神工之美;“大辩若讷”,于木讷之淡中,感受雄辩之美。此时心境其实是将审美感受升华为精神欢愉的审美意识的过程。从这个角度说,“淡”字显现了道家审美重精神而轻感观的特点,力求在扬弃感观的过程中品味事物的内在美质。老子说,“圣人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被褐”表明圣人不自圣,他能和光同尘,虽有贵且美之玉也不待价而沽。在意淡之下,方有至美在其内。阮籍在《清思赋》中表达其向往恬淡之美的思想:“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颻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性。”他道出了审美不应拘于客体对象本身,审美的目标还在于恬情养性。

道家审美心境的培育过程,其实是道心的涵养过程。《庄子·知北游》曰:“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道心之境是恬淡虚静,寂寞清宁,无为闲适。淡而能静,静而清纯。审美心境的生成要求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物变而我不变。老子曰:“孰能浊以静之徐清?”(《老子》第十五章)水静可清,心静自可神。《庄子·刻意》曰:“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淡的心境要求与物相接而不囿于物,与外界往来无所忤逆,即好恶喜怒之情感彻底放下,“心无忧乐”,而得其正位,众美自然依附。

“淡”之美,是自然之美,而人的感情渗入常常会有造作之嫌,故要“无情”。

《庄子·德充符》:“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美不是以我为标准,无情是要放下自我的标准,而以审美客体为标准,则对象各美其美。凫胫以短为美,而鹤胫以长为美。如为凫续长,为鹤截短,则皆不美。这是不顺它们之自然,无益于生命,就不美。美在自然,不伤生。

《庄子·至乐》所载的“以己养鸟”的故事,就意在启发人们乐之美在于顺物之情,不可以己意为度: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

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

鸟性本爱丘林,如以人之美,即人之所好,如九韶之乐,太牢之膳来养鸟,则鸟亡。欲美之,反而不美。鸟之美自养于深林之中;人之美,在于美食共品尝,美乐共欢赏,两者各美其美,则人与鸟皆美丽,否则就会交相恶,鸟亡而美丧。淡之美要求放下自己的占有欲,形成一定的距离才能产生美,占有了便不自在,不自在就不美。服膺道门的诗仙李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太白全集》卷十一《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抒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自然界之美不在人为,而在天然。如有意为之,则“雕虫丧天真”(《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古风·三十五》)。

(二)朴:道家的审美回归

道家的审美价值观是“朴”。“朴”既表示事物的原初状态、自然状态、真实状态,也表示人心没有虚伪巧诈的无为状态。因此,朴既是审美对象的价值取向,也是审美主体的审美心态。只有“素朴”的事物才是最美丽的;只有素朴的心灵,才能感受朴素事物的自然美。《庄子·天道》就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是因为朴素是道的本性。作者明确指出“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素朴亦然。老子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

(《老子》第三十二章)“朴”是道存在的表征,是万物成其为自身的终极依据。

在人的生活世界中,“道不是在精神与物质方而的现成的存在者,道只是一种本真的生存方式,是人在整个生命期间实现着展开着的生存状态”。最浮华的生活恰恰是生命的最大负累。生命需要如花朵一样绽放,那样的人生才是最美的,那样的精神状态才是最动人的。《庄子·渔父》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人的心态最纯粹不假的时候,自然呈现出纯真朴素,此时是最美丽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真是朴的本质,朴是真的表现。《庄子·大宗师》曰:“不离于真,谓之至人。”真正的人是“守真”的人,而“守真”的人又是不为礼俗所囿的人,从而保持一颗真朴之心。故而《庄子·渔父》说:“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世上本不缺乏美,但缺乏发现美的心灵。真正的美应该是由感官层面的感受进入到心灵层面的体悟才能发现的。在道的视界中,美就是真心实意的生活本身。因此如果说要寻找美的话,那首先就是要洗涤蒙在自己心灵上的尘垢,让自己自由舒展,这样美就会在你的心中悄然出现。《老子》第十五章称:“敦兮,其若朴。”河上公注此句说:“敦者,质厚。朴者,形未分。内守精神,外无文采也。”敦朴的品质,不尚文采,唯以守护精神为务。就是说,不放纵自己的心意,“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第三十七章)。朴的心境可以制服自己的欲望,使自己归于清静。反过来看,心态清静了,也有助于回归于朴的状态,是谓“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第五十七章)。因此,老子特别强调“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的心性修养。而要进入朴的境界,需要涵养不争和处下的精神。《老子》第二十八章说:“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老子强调保持事物纯朴本真的状态,而不人为干扰。这样,人们才能做真实的自己。《庄子·马蹄》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如此看来,道家的美学本质上是一种生存论美学,是在观照生命、安顿性灵的过程中,体现出的审美境界。“朴”的审美追求,要求从总体来看待事物,发现事物的本真;倘若不是这样,那就会损害审美效果,庄子学派甚至将这种损害当成罪过。《庄子·马蹄》说:“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这是为何呢?因为将原木(朴)加工为器具,需要技巧。而“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庄子·天地》)。也就是说,在朴散为器的过程中,人可能会有了精美的器具,但却同时失性于物,纯朴天真的心因对外美的追求而失去了内在的真美。老子早就警告世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老子》第二章)追求器之美就失去了更根本的朴之美。因此,道家呼吁世人应当收心涵神:“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庄子·天地》)只有舍弃浮华,复归真朴,不知不识的样子,才有优游天地之美与乐。“天地之美在于自然无为,得到了自然无为的道,也就是得到了至美至乐。如果要问庄子及其学派认为什么是美,那么自然无为即是美,而且是最高的美。”在道家看来,道既是“大”的,也是美的,只不过美在朴,美在自然。“美”可以表述“道”在天下和谐的状态,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互统一的状态,是人类自由实现的状态。在道家的语境中,至美就是道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道既是哲学范畴,也是美学范畴。真人作为道的承载者,他是美的代言人。他“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是何等悠然自得!

道家以“体道”来生成审美境界,“就是人在沉思冥想的瞬间同宇宙本体的照面,就是人的心灵在体验中同宇宙本体的融合”。《庄子·应帝王》的故事意味着宏大的审美意境: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儵是倏然以明,忽是忽然以暗。而浑沌是非明非暗,亦明亦暗。如果破坏了这种状态,浑沌就死了,审美境界就荡然无存了。因此,在道家的思想世界中,浑沌(朴)是审美意境生成的动力源泉,而不是知识、口才、视力所能胜任的。《庄子·天地》载有象罔得玄珠的故事: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知,代表智慧,离朱代表光明(视力),吃诟代表雄辩,而玄珠喻道。道的存在是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味不得,不可致诘。因此,知、离朱、吃诟都不能得道。而“象罔”是什么呢?象即形象,是有;罔即无。“象罔”是似有若无、恍惚窈冥的存在状态,是一种沟通玄珠的心理状态。唯有这种状态才能涵咏道象,品味道意。《天地》篇还细致地描述这种体道审美意境: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道在不可听中听,在不可见中见,正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审美主体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万象在生成,万物在涌动,精气在流动,信息在传递,总之,一切都生机盎然,事物无论大小、长短、远近,都恰到好处的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如此胸中有丘壑,下笔如有神。此所谓“无事在身,并无事在心,水边林下,悠然忘我:诗从此境中流出,那得不佳”(徐增《而庵诗话》)。

道作为“朴”的存在,是原始的、混沌的,没有人为形迹的,体现在审美上,道家往往是运用模糊的写意手法。

比如老子指出:“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种思想对艺术创作很有指导意义。中国的水墨画常常就是以有形的场景表现无形的神气,以有限的字句表现不尽的意味,以历历在目的实境表现迷离恍惚的虚境,使有形描写和无形描写相结合,使现实中有限的具体形象和想象中无限丰富的形象相统一,使再现的实景与它所暗示、象征的虚境融为一体,从而造成强烈的空间美、动态美、传神美。老舍曾经以“蛙声十里出山泉”的诗句向齐白石求画,其难处在于要借助可视形象表现出无形的声音,同时还要点明声音来自十里之外。齐白石经过一番苦思,独出心裁地在汩汩流水中画几只顺水而下的蝌蚪,从而使人联想到在远处的泉水源头,必定有它们的父母存在着,并正以热情的祝福之声,欢送自己的孩子们去寻找它们的新生活;这声音随着山泉流水,伴着小蝌蚪,由十里之外一直传播到近前,从而再生动不过地表现了诗句的意境和情致,显示出画家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使作品得到了寄意于象外的艺术审美效果。

三、忘而纯:道家的审美方法